“是神审判了你?还是别的什么人?”克拉斯语气冷漠地问。
老幽灵轻颤了一下:“你说得对……不是神。是向我复仇的人……”
黛丝妮是个流莺,可她却有个相互海誓山盟的情人。先不论她的真心如何,那位男士一直在深深迷恋着她。
在黛丝妮失踪之后,她的情人一直希望找出真凶。那个男人花费了很多年,通过种种手段,逐渐调查出事情和阿特伍德家有关。可是,他没有能用得上的证据。
年轻人出自比阿特伍德家更有权势的家庭,他们不仅富有,而且也并不是什么守法的老实人。若干年后,他的家族生意竟然和阿特伍德家扯在了一起。
他父亲厌恶阿特伍德,他也愈发无法压制长年埋藏在心里的愤怒。
借着家族里与阿特伍德家的纠纷之名,他得到了父亲的默许,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
他带着一伙暴徒,连夜闯入阿特伍德家,杀死了屋里所有人,连婴孩和身为管家的兀鹫都没有放过。
在杀死阿特伍德本人前,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原因。他没有给予这些人痛快的死亡,手法非常残忍,他已经被极端的复仇欲望燃烧得发疯了。
他并没找到黛丝妮的尸骨,甚至他根本没有用心去找。他想为爱人复仇,自身最终也化为魔鬼。
再之后的事情,就如阿特伍德所叙述过的一样。
兀鹫找到幸存下来的海鸠,帮助她寻找那群暴徒和幕后的主使人。
海鸠不知道这一切,她只知道自己的家庭被残忍地毁灭了,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将这些人一个个杀死。
恶意与恶意环环相扣,彼此撕咬,一次比一次发酵得更加庞大。
当海鸠面带微笑走向绞架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踏着多么黑暗的路走来的。
直到死亡,直到化为另一种生命体,她都不知道悲惨命运的起源就在自己家的土地之下。
克拉斯合上书本。站起身时,由于身体仍未完全恢复,微微晃了一下。约翰伸出手扶住他,他回以一个淡淡的笑容。
“快到黄昏了……你又是一整天没有休眠。”克拉斯低声对约翰说。
“但是我进食了。刚才在车子上我又吸了一包血袋,只是一天不休息而已,对血族来说没什么。”
“你留在屋里吧,现在外面还有阳光,”克拉斯轻轻拂掉他意图搀扶的手,“我去外面待一会,现在我觉得胸口发闷。”
尽管如此,约翰还是想跟过去,而克拉斯执意要求他留在屋子里。于是,他站在屋内的阴影下,远远看着克拉斯的背影。
阿特伍德仍和妻子缩在角落,垮着肩膀,小声不停念叨着:“我们并不是想伤害你们,真的。我一开始就说清了这里的危险,说了有人死去。发生那些时,我们是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些都是真的,在这方面,我没有撒谎……”
“你只是想靠驱魔师和猎人解决掉‘它’。”丽萨靠在墙边,冷笑了一下。她不是在询问,只是叙述。
“克拉斯先生是我的朋友,”老幽灵望向夕阳西下的室外,“我……我怕被他知道那些事……就像我怕被女儿知道一样……”
但他又需要帮助。他并不是什么巫术大师,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希望有人来祛除掉老宅里的恐怖,又不愿被人们发现他曾经的罪行。
在近两百年里,他一直扮演着风趣又绅士、偶尔有点神经质的善良老幽灵形象,现在,他害怕了,怕的不是邪灵,而是被人看到过往的一切。
猎人们一直在屋子里等候,吃零食当晚饭,检查每个房间。克拉斯独自看着太阳落山,好久后才回到室内。
他告诉老幽灵不用担心,他们只处置半实体邪灵,因为是它威胁到活物的安全。
“我们不是当年的法官,没法审判现在的你,”克拉斯的语气很冷淡,协会的人们很少见他这样说话,“你们已经死了一次。我们没有充足的理由让已经是幽灵的你再死一次。”
阿特伍德仍在重复他最担心的一点:“别告诉我女儿,求你。”
“我明白。如果她知道了,她会感到多么愤怒……和耻辱。”
远远地,史密斯从背后使劲捅了一下约翰的腰,悄悄说:“去安慰克拉斯一下!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难过和失望,我都不忍心读下去了!”
那你就不能别读吗!约翰为难地看看身边的变形怪,又看看克拉斯。
他当然也想去和克拉斯交谈,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把一切都交给赶来的猎人,自己则和克拉斯远离这里,谈谈幽灵知识也好、领辖血族的奇闻异事也好……总之,他很不习惯看到克拉斯面色晦暗的样子。
“可是我能怎么安慰他?”约翰低声嘟囔着,“大厅里这么多人呢,过去来个拥抱什么的会不会太……”
“你们又不是没拥抱过!在小黑屋里都可以,这里怎么不行!”
“你怎么知道!”约翰努力控制着音量。史密斯所指的应该是地堡监狱的那次,当时约翰被烟雾影响,变得精神紧张。
“因为你一直在回味那段记忆,”史密斯又用手肘戳了他一下,“电影里演得没错,吸血鬼都是娘娘腔吗?一个拥抱就够你回味这么久?”
约翰非常非常想学个不被读心的法术。
他撑着旧矮柜的边角,托着额头,强迫自己背诵能记起来的歌词,驱赶脑内一切对值得变形怪挖苦的部分。
现在,克拉斯开始和猎人交谈,聊着他们遇到的事。气氛变得不适合来个突兀的安慰……约翰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变形怪能读心,而约翰不能,可他却觉得克拉斯的低落并不仅是因为阿特伍德。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约翰一时说不清。
他仍觉得整事里有什么不太对劲,即使真相已经近在眼前,却仍有没被发现的盲点。他认为既然连自己都这么觉得,克拉斯应该也隐约察觉了。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
游客情侣和死去的猎人都是在凌晨死亡的,昨天黑色蠕虫的袭击也发生在凌晨。这一次也一样,凌晨三点多,同一时间,整栋房子陷入比夜色更浓重的黑暗。
51. 晨光
阿特伍德一家和其他幽灵凭空消失了。在半实体邪灵发动袭击时,他们似乎被隔绝了起来。
猎人和驱魔师都准备好武器,有的同是银色光芒形成的马刀,也有的是涂抹了特殊粉末的普通砍刀。
这次先出现竟然不是黑色蠕虫,而是只有普通人大小的白色影子。也许就是袭击帐篷里的游客们的那个。
同样是半实体邪灵,它和蠕虫不同,纤细又敏捷。黑色蠕虫吞噬人类,而它则试图像水蛭一样贴在人身上,去吸取他们的灵魂。
体型庞大的蠕虫自始至终都没出现。当然,这么多猎人也没有白来,他们在几小时内对付了好几个邪灵。
白色影子被砍碎彻底消失,同时,还有人在二层对付半兽形态的东西。还有些邪灵是形状不规则、速度极快想冲出屋子的,或者嘴巴大得占身体一半的……
也许之前这些东西也存在,只是黑色蠕虫太大了,完全遮蔽住了它们。
时间过得很快。三个多小时后,天又快亮了。
老宅里再度恢复平静,过浓的黑暗褪去,房子呈现出在黎明前应有的样子。
“它们真的死光了吗?”卡萝琳晃着手里的武器,“尸骨明明只有一个,怎么会冒出来这么多邪灵?还有,我们就不能对‘黛丝’的尸体做点什么吗?比如烧了它,或者给它浑身写满咒语什么的……”
“那没用,”丽萨说,“根据记载,被献祭的生物一定会产生反噬,哪怕尸骨已经融化都一样。这些邪灵应该都是因她而产生的,得杀死‘黛丝妮’本身才能结束这一切,问题是,我们不知道哪个才是她。”
猎人们各自交谈着,准备回镇里休息。史密斯和丽萨边走出房子边讨论如何找到黛丝妮,只有克拉斯仍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屋子里渐渐出现的幽灵们。
约翰已经一天没休眠了,清晨的阳光让他有些眩晕。本来他已经回到车子上拉起遮光毯,可是看到克拉斯的样子时,他又想回去说点什么。
约翰并不像史密斯一样能够读心,可他就是觉得克拉斯的凝视别有深意,并非仅仅对阿特伍德失望这么简单。
当约翰终于决定下车时,克拉斯却转身走过来了。他沉默着打开门,坐在约翰身边,仍然望着老宅。
车子发动以后,他才慢慢收回视线,转而握着双手低头思考。约翰一直从毯子的缝隙里偷看,最终,他从边缘伸出手,轻轻搭在克拉斯的小臂上。
“我没事,”克拉斯说,“我只是在想一些问题。”
“关于什么?”
“一言难尽,等我整理清楚思路,会告诉你们的。”
几辆车驶回林顿镇,折腾了一夜,很多猎人都在车里就已经睡着了。
刚到镇外,开在最前面的车子缓缓停下,后面的司机们也纷纷探出头,或干脆停车走下来。
不远处有一座老年疗养院,住了不少来自附近几个大城市的老人和长期卧床者。现在,疗养院门口停了两辆警车,当地治安官正在拿着对讲机,神色焦虑地请求地区警方增援。
猎人们纷纷醒过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疗养院门口的台阶上倒着两具尸体,像是想逃跑但没能来得及。人们毫不怀疑,在室内一定还有更多死者。
女看护颤抖、哭泣着,对警察断断续续地讲述发生的事。
卡萝琳和丽萨对视,一起走过去。克拉斯也下了车,他要求约翰留在车里,因为现在太阳已经升得越来越高。
尽管被警察阻拦无法靠近,他们也能隐约听到看护所说的话:
“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发誓,我看到有什么进来了,那绝对不是人类,被它抓住的人都死了……”
当被问到“你看到的人有没有说什么”时,看护回答:“我听不清楚,似乎说它一直在说‘不、不’,还有‘后悔’什么的,以及一些很零碎的单词……我不知道它想说什么……”
克拉斯拍拍丽萨的肩:“回车上,我们得回老宅去。”
“怎么了?”
“它扩散开了。最开始只是在一个房间内,然后是整栋房子,接着是附近的林地,昨天波及了树林里野营的人……今天就已经到了林顿镇外!”
他在说着的时候,史密斯远远盯着他。
因为能够读出他此刻的思考,史密斯的表情愈发讶异。
他叫住克拉斯:“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去和其他人说。”
克拉斯点点头,回到车上。约翰隔着车门听到了这些,他发现克拉斯的表情更紧张了。
几辆车发动起来,调头返回。克拉斯靠在座椅上,缓缓说:“约翰,我们可能得……去杀死老宅的所有幽灵。”
“什么!为什么?”如果没记错,之前大家还都认为只要找出黛丝妮就够。
卡萝琳比约翰还惊讶,丽萨敦促她小心看路开车。
克拉斯说:“你听到那个看护说的话了吗?她们遇到的邪灵说话了。”
“邪灵和幽灵一样,人类是听不懂他们声音的含义的。”丽萨补充说。
不仅听不懂,它们的声音听起来根本就不是语言。可是,看护说袭击她们的东西能够说话。
克拉斯紧紧闭上眼,再睁开。
“刚才一路上,我在想……当我们离开老宅时,屋子里的幽灵和鬼魂看起来越来越少了。而且,你们记得‘迷雾’和‘安安’吗?巨大的幽灵,和非常喜欢到处跑的年轻女性幽灵。从昨天下午起,我们谁都没看到迷雾,今天早上我们也没有看到安安。”
“也许他们只是没出现……”约翰随口回答。其实,他也已经开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迷雾的特性就是身材庞大,几乎堵住走廊,让人觉得身处大片阴影中。而安安擅长发出呜咽声,身材小巧,到处窜来窜去……我很不愿意这么想,但是……我们所遇到的黑色蠕虫也许就是迷雾。而那个白色的、袭击过帐篷里游客的,则是安安。”
车子里一片沉默。
在凌晨三点多到六点左右,老宅的幽灵和鬼魂都会被屏蔽,之后,他们也想不起来这几小时内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根本不是失忆,只是他们短暂地成为了邪灵,成了黛丝妮的傀儡。
约翰点点头,回忆起在幻景里的一些细节:“我想起来了……我先被捉住,当时克拉斯你还没出现,那些声音说自己没有什么力量,还说了‘一旦开始无法停止’、‘感染’、‘它们的猎物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一直在想那是什么意思,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太惊人了,”他看了一眼卡萝琳,有种肋骨还在隐隐作痛的错觉,“我没能认真去想一想。也许它的意思就是,这些幽灵身上出现了某种感染,他们杀死的人都会成为它的养料……”
被感染后的幽灵在特定时间内成为另一种东西,就像带毒的触手般伸向外面。老宅里一切活物都已经死去,连昆虫和动物也不例外。然后是树林里的东西,树林外的露营者,接着,它们开始蔓延向林顿镇……
“你们大概该想到了,”克拉斯说,“出现在林顿镇外的邪灵能说话。而在老宅里,现在唯一一个能和人类对话的幽灵是……”
“是阿特伍德。”约翰当然知道。老幽灵身体里有那块闪闪发光的钻石作为法器,让他的言语能够被所有人听懂。
回到老宅后,幽灵和鬼魂们探头探脑的,不知道为什么猎人们再度折返。
阿特伍德依旧和冬青夫人靠在一起,“祖母”站在他俩面前,像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这里的幽灵和鬼魂少了很多……因为昨天被猎人们杀死的邪灵也很多很多。
在屋外,克拉斯、丽萨和史密斯低声交谈,猎人们以及约翰则站在一旁。接下来是施法者们的事,猎人能帮上的忙不多。
约翰听到史密斯在问“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吗?”以及丽萨回答“祭祀的反噬都是不可逆的,如果不这么做,它们扩散的范围会越来越大”……
“我知道他们的本名,”克拉斯说,“连教名我都知道……他们家族每一个人的。丽萨,史密斯,其他幽灵交给你们,他们和鬼魂由我来,因为只有我能看见鬼魂……”
驱魔师们回到车子里调制药水,把药水发给每个猎人,猎人守在老宅外,形成阻挡幽灵们逃离的壁障。
约翰站在树影里,披着遮光毯。当克拉斯把药水交给他时,约翰忍不住问:“你不去和他们说清楚吗?”
“说什么?”克拉斯抬眼,有些疲惫地看着他。
“说……就是关于感染,关于他们在不知情下做的事。你看,一切是阿特伍德造成的,后来寄住在老宅的幽灵是受害者……”
克拉斯摇摇头:“和他们知情与否没关系。我们只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