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事被提了起来,叶仲荣只能苦笑着把当时的情况说了出来。最后他叹气:“你对信仁他们的关心也比我多。”
梁定国一针见血地评价:“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人不信任。接触浅时很多人都现不了,接触深了就会渐渐感觉出来,很多时候你对人性往往会往恶的一面去揣测,极少真正交出你的信任。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这是个不太好的毛病,你能克服还是尽量克服,因为到了我们这个位置任何缺陷都会被放大无数倍,我们犯了错,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比很多人沉重无数倍。”
梁定国说的“一朝被蛇咬”又是另一桩往事,叶家老四在世时也是站在叶家老大那边的。
小时候叶仲荣和老四感情极好,好到有什么好东西都给对方留一份,闯了祸两个人抢着为对方掩护——最后常常一起挨打。
叶仲荣对这个弟弟非常爱护,下乡回来后也依然跟他非常要好,结果却是老四一手促成了他跟韩蕴裳的婚约。
叶仲荣跟叶盛鸿很像,面上没说什么,平时却慢慢跟老四疏远了,一直到后来老四意外殉职,他都没放下过芥蒂。
对于家里的晚辈他也鲜少再去关心。
叶仲荣知道能像梁定国这样直白指出自己缺点的人已经不多,所以他很重视梁定国的意见。
停顿片刻,叶仲荣认真地说道:“成,我会尽量改改。”
两人结束了对话。
而这时候郑驰乐才独自回到党校。
他为韩建和打点好淮昌大学那边的事,又当了一下午的陪客,回校后就径直往宿舍走。
他和关靖泽住的宿舍已经亮了灯。
郑驰乐心头一跳,知道是关靖泽回来了。
集训的一个月里面他们几乎没有联系,因为他们要应对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唯一能知道关靖泽在做什么的途径就是日报上那篇报道。
关靖泽的行动相对而言比较自由,可他跟滕兵他们接受的都是高强度训练,关靖泽能对外联系也联系不上他!
所以算起来他已经一个月没听过关靖泽的声音了。
郑驰乐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人的心总是很柔软的,在奔波劳累了那么久以后乍然看到一盏等亮在自己将要回去的地方,即使它不算多明亮、也不算多特别,却还是能让那莫名的感动盈满心底。
它足以烫软上头每一个因疲累而叠起的皱褶。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吧。
并不需要很多,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郑驰乐想。
一点一点,慢慢汇流成河。
郑驰乐快步走上楼,推开门时听到动静的关靖泽马上就抬起头来。
一个月不见,两个人并没有改变多少。
郑驰乐做了一个月的集训,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但也还是偏浅,在营地那边时就常常被取笑“晒不黑”。关靖泽是充当临时政委的角色,日常工作还是跟在党校时差不多,自然也没太大的变化。
郑驰乐却觉得有些不同。
他们都是下定了决心要往前走的人,平时也都非常忙碌,“思念”这种耗时耗力的事情他们很少会去做。
可是在见到人的一刹那,郑驰乐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心底涌动的情潮给包围了。
短暂分离后的重逢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么一个事实:这是要跟他相伴一生的人。
无论他们走到多高多远的地方,回过头来总是能看见对方在自己身边。
这样想着,未来要面对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毫无威胁。
在关靖泽还没起身之前郑驰乐就迈开脚步走过去,俯身亲上了关靖泽。
炽烈的亲吻明白地传递出他的心情。
关靖泽伸手拥住郑驰乐,给予同样热烈的回应。
他早就知道这个一个宝藏,蕴含着他所渴望的所有炙热的感情、他所恋慕的所有温暖的光华。
他曾经错过了它们,但是又幸运地碰上了第二次机会。
他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两人的感情平时都收得深,这次一时没忍住,居然折腾到了后半夜。
郑驰乐洗完澡回到床上,才跟关靖泽聊起最近生的事。
先当然是使馆的事,关靖泽当时在首都,了解得比较深,跟郑驰乐说出了内情:“可能是梁哥和陈老都跟梁叔郑重地提了提,梁叔早早就派了特编部队过去守着。窃听到美军动向之后他们马上就行动了,听说当时韩建和刚想辩几句就被敲晕带走了,梁叔带出来的人果然都像他——够流氓!”
郑驰乐说:“这脾气我喜欢。”
关靖泽说:“梁叔不容易,毕竟我们只是给了猜测,他却要下真命令。老师说事后梁叔接受了政委的审查,还有人认为他把军队变成了他的私人军,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最严重的指责了。”
郑驰乐知道走到越高的位置就越不能随心所欲,梁定国能做到这个程度确实非常不容易。
他突然想到一点,转头问:“你要是到了他那个位置,敢这么做吗?”
关靖泽不答反问:“你呢?”
郑驰乐摸着下巴,语气严肃而认真:“我觉得我现在就要开始学着耍流氓。”
第一一三章:后盾
郑驰乐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耍流氓就被人耍到头上了。
事情发生在关靖泽离开首都回淮昌的第二天。
关老爷子向下面打了个招呼,说要保荐自己的孙子和自己孙子的“小舅舅”,理由是他们刊登在日报上的文章已经昭显出他们过人的能力,足以破格利用。
关靖泽是他的亲孙子,他自然要力挺;而郑驰乐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听说前几年就拿到了行医执照,谁见过这么小的正式医生?而且他在党校的表现也非常拔尖,集训拿到了本年度的最高分!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个保荐都站得住脚。
说到这个保荐制度,那可是历来都有的,而对于党校生的保荐更是历史悠久——但凡被保荐的党校生学籍会自动保留,到同届生结业时只需要拿出任职期间的相关证明就能正式毕业。
对于很多人而言这是条可以加快起步阶段的捷径。
要知道华国的晋升制度比较固定,如果是走党校这条路的话在起步阶段无论是谁都得从基层做起,然后经历五到十年的基层历练才能得到再往上走,下一阶段同样也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想到走到职能变化比较活泛的阶段少说也是四十岁以后!虽说通过保荐迈入仕途并不能比别人快多少,但至少也早了个一两年。
除了党校这个途径之外,还有一条比较“专”的路线。那就是先在行业中混出头、成为本行业中的佼佼者,然后通过推荐、考核踏进仕途,这是一条“专”而“快”的路子。
比方说当年吴弃疾由医入官,官路走得就比从基层走上来的人顺畅很多。
但这条路前面有个限制:专。
你从医学领域进来,职权就只能涉及医学方面的事情;你从教育领域进来,职权就只能涉及教育方面的事情——以此类推。
郑驰乐一开始是想走这“专”路的,但被吴弃疾劝阻了。
这条路快是快,可没有实权,职位再高也只是图个好听而已。真正到了要做事的时候,还是正正经经从基层走上来的人在拿主意,你们这些空降兵只能老老实实贡献自己的力气。
而且走这条路难免就要“站队伍”,党校出身虽然也要站,可慢慢熬还是能熬出头的,当这种空降兵却是完全受控于他人。
这也是吴弃疾拒收那么多推荐信的原因。
承了人家的情,就得为人家做事。
关靖泽和郑驰乐也已经商量过,再在党校呆个一年,把现下这些关系都巩固好就请常国涛保荐到外面去历练。
地方也选好了,怀庆或者奉泰,这两个省份一北一南,但共通点挺多的:它们都与众多邻国接壤,边界或多或少都不太平静;早期错误开发,环境破坏严重,许多地方需要治理河流和二次开发……总之可以概括成两个字:事多!
这是关靖泽早就打算好的。
可自己打算是一回事,别人强加到头上又是一回事。
这个时候他和郑驰乐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正被别人摆在议事桌上争论。
作为关靖泽的老师,陈老第一个知晓了关老爷子保荐关靖泽的消息。
他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节。
关老爷子明显是不想让关靖泽和郑驰乐好过。
本来关靖泽和郑驰乐就比同届生要小,下到下边能讨得了好吗?当然,他们的能力也许会弥补这个差距,但前期肯定是艰难的。
而且他们年纪小,能安排的职位相对来说也比较少,要是关老爷子那边在狠心一点说要“锻炼锻炼两个小的”,那这个保荐不仅没能加快郑驰乐和关靖泽的起步阶段,反而还会让他们的起点比别人要低——本来按照他们现在的状态走下去,再缓个一两年什么好地方不能去?
陈老本来就对自己的学生要求得非常严格,当然不是舍不得关靖泽和郑驰乐去吃苦。可吃苦也要看是什么苦,这种无端的横祸根本就没必要扛着!
陈老当天就登门拜访关老爷子。
自从关老爷子退下来以后,关家的门庭冷清了不少。
听到勤务兵报告说陈老来访,关老爷子冷笑一声,站起来说:“这老陈,还真是上心得很。”他让人把陈老请进书房。
两人年轻时也有过点儿往来,多余的客套谁也没提。
陈老开门见山地说:“你这个保荐是什么意思?”
关老爷子眼皮耷拉着,语气很自然:“怎么?就许你们推荐我孙子和我儿子那小舅哥的文章,不许我保荐他们俩?”
陈老说:“他们还太小。”
关老爷子说:“已经成年了,资格够了。”
陈老坐下喝了口茶,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我知道你心里有芥蒂。”
关老爷子冷笑:“什么芥蒂?”
陈老说:“你介意我回首都顶了你的位置,也介意老叶对你大儿子不留情、介意你家老二不讲兄弟情义。对我们,你现在是一个都不满意了。”
关老爷子瞥了他一眼,说:“既然知道我现在一点都不待见你,你还来做什么?”
陈老说:“靖泽是你孙子,你要保荐他谁也拦不住;可你如果真当他是孙子的话,就不该把他放到火上烤,他现在还不适合!”
关老爷子气得乐了:“谁先把他们放到火上烤的?使馆出事之前,他们俩可是日报竖起来的最大的靶子,遭受的争议少吗?就许你们把他们推出去?你们是为了锻炼他,我难道不是?”
陈老面色沉静:“那你准备把他们放到哪里去?”
关老爷子不慢不紧地说:“好钢用在刀刃上,他们比同龄人要出色那么多,就该放到最需要他们的地方——比如锦丰、怀庆、奉泰,都不错。”
锦丰、奉泰、永交、怀庆刚好处于在华国的四角,绝对不是什么繁华的地区。其中以奉泰最为贫困,锦丰次之。而怀庆虽然是重要的农业、林业省份,却因为早起的过度开发、错误开发,导致了一系列亟需整顿的繁难整顿问题。而且怀庆地处最北端,北接苏联,南面与南北高丽相邻,又跟东瀛隔海相望,形势非常复杂。
所以已经可以确定关老爷子说到的三个省份是什么样子的了:一个比一个难搞!
陈老觉得有些无奈,关老爷子已经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于情于理,他们都没法阻止。
这些地方确实很缺人,就像当初的永交一样,想去任职的人少之又少。这些年他们一直都在鼓动年轻人往那边发展,如果现在以“这些地方太艰苦”为由否决关老爷子的保荐,那不是火辣辣地打了自己的脸吗?
看来放出关靖泽和郑驰乐的稿子的确有些考虑不周,日报辩论上的失败着实刺激到了关老爷子!
陈老看着表情始终不咸不淡的关老爷子,也只能叹息着说:“他是你亲孙子。”
关老爷子冷笑接了话茬:“所以我这不是存着锻炼他的心吗?你别在那瞎揣测。”
送走了已经彻底没辙的陈老,关老爷子走到窗边看着外边青翠的松树,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神。
事实上在听到二儿子那句“你对我真的有过期望吗”以后,他就时常有些出神。
他突然就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曾经好好地跟这个儿子说话,也记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在这个儿子表现得比别家小孩都要优秀的时候夸过一句,甚至就连这个儿子小时候的模样都已经模糊。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这个儿子一眼,他就已经成长成有大志向、有大魄力的男子汉,远比他大哥、远比他同龄的那批人要出色!
仔细一想,这几年来大儿子的电话来得殷勤,二儿子的问候却渐渐淡了。
去年那一通被挂断的电话,大概就是压垮他们之间那份本来就淡得不复存在的父子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那之前,一切已经早有征兆。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关老爷子的沉思:“爷爷。”
关老爷子回过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这个小孩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大概是他父亲说起过他这个老头儿最喜欢什么样的人,那姿态摆得跟他父亲当初一模一样。
正是因为太相似,才勾起了他许多回忆。明明是这样惺惺作态,明明是最刻意的讨好,怎么他那时候就完全沉浸在父慈子孝的表象里了?回过头去一看,每次大儿子对自己格外殷勤的时候,必然是需要他出手收拾烂摊子!
现在大儿子都撞到铁板上了,还不忘让这个孙子来效仿他的做法,其中的心思实在再明白不过。
无非是关振德觉得他这个老头儿特别好哄。
可好哄是因为关振德是他儿子、好哄是因为他对关振德心怀愧疚,至于这个来历不明的“孙子”?真当他傻了是吧?
他以前连关扬凛瞧不上眼,可跟这装乖卖巧的家伙一对比,关扬凛有出息多了!
至少办事能力是过得去的。
关老爷子始终不回应,一直候在一边的关俊宝有些耐不住了:“爷爷,舅舅来首都了。”
关老爷子对关俊宝点了点头:“中午叫你舅舅来吃饭,我见见他。”
关俊宝眼里光芒乍现。
关老爷子冷眼地看着他的表现。
这些人忍了大半年,大概也忍不住了。
他不得不赞许他们的天真,真以为他们间接搞垮了半个关家,他还会看在“孙子”的份上接纳他们?
这个“孙子”在所有人眼里纯粹就是笑话!
都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关家下一代有谁能鹏程万里已经非常明白。
比之受制于他这个老头儿,关振远和关靖泽父子俩在外面得到的照拂更多,上一辈的老韩、老叶、老陈等等都对他们关爱有加,下一代的叶仲荣、梁定国、耿修武等等也与他们志同道合……这都预示着他们未来的路会走得非常顺畅。
关老爷子摆摆手让关俊宝出去,然后走到书柜前翻开一本老书。书里夹着一张全家福,一家人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只有站在最边上的关振远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维持着一贯的冷静。
这就是他的二儿子。
在家里的相册之中他鲜少出现,每年聚会也只是简单地问候几句就被排除在外。即使如此,他表现得非常平和,做什么事都礼数周全,天气转寒或转热都有及时地来问候,只是天性使然,态度并不殷勤也并不热烈。
二儿子第一次结婚的时候选择的对象他不满意,以响应组织号召、喜丧不宜铺张为由没让他办婚宴;等到了再婚的时候,二儿子不再多说,直接领人回来见了个面,然后就去登记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