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岩暗骂自己鬼迷心窍,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之所以会应约而来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对方给的医学实验室的信息他上互联网找人咨询过,可信度还挺高。
这年头出国风大盛,首都那几家排名最靠前的高校几乎每年都有三分之一的人去走出国的门路,出了一趟国就等于镀了一层金,无论是要留校还是要进医院都非常容易。
薛岩想让自己的起点高一点,可又不想太麻烦黎柏生。起初接到那人的来信时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只不过看到郑驰乐跟那么多人“笔谈”,他也神使鬼差地回了信。
在信里对方是个孤独、孤僻、离群索居的老人,因为太过寂寞而想要跟他通信。
那时候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把自己对郑驰乐的羡慕——或者说妒忌写在了信里,等他想把信追回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对方很快就给他回了信,说很看好他的能力,想要帮他一把,并且还热心地列出了自己有能力安排人进去的实验室或者项目,殷殷询问他对哪一个感兴趣。
薛岩以为自己也遇上了热心肠的人,没想到居然是个陷阱。
而且是个恶毒的陷阱。
薛岩一直知道他的生父是个人渣,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奸银掳掠也是家常便饭,手里攥着的人命不知凡几。
可他没想到背后还有人。
揭开往事的真相,里面隐藏着更为丑陋的东西:有人正在用活人做人体试验,而这些人正是那些年被认为已经被拐卖、已经失踪或者笑哈哈地跟家里人说自己要出去赚大钱的华国人!其中有小孩、有女人,也有青壮!
他那个“父亲”就是靠着帮人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享受着风光无比的生活。要不是当年耿修文横插一脚,这种丑恶的事情可能还会延续下去。
可惜耿修文在关键时刻病重,他要是活着继续往下查,一定可以把背后的一切都挖出来!
回想起来耿修文和魏长冶病得蹊跷,背后说不定还埋着许多事!
薛岩跟着季春来学医已经四五年,一直勤恳又好学,吴弃疾觉得他天份不错,也一直愿意带他。耿修文和魏长冶的死因也是吴弃疾给他说的——当时吴弃疾用来当病例让他和郑驰乐分析。
因为这事情多少也与他的“父亲”相关,所以他关注得比较多,回头自己也去查过很多资料。
现在找出脑海中的记忆一对照,耿修文得病的时间正好是调查和严打的关键时期,而魏长冶病重的时机也非常巧,正是他准备迎难而上、派出心腹去做扫尾工作的那天!
耿修武和魏长冶身边都没什么人可以保护他们,可以说是毫不设防的!尤其是魏长冶,他习惯走进民众里头,吃饭也常常在公共食堂解决,想要在他衣食住行上做点儿手脚实在太简单了。
这样的推测让薛岩心惊肉跳。
用活人来做人体实验一直是违法的,这些人不远万里地把华国人弄过去“做实验”,肯定不会是好心!
自己难道要为虎作伥,跟那个人渣一样用自己同胞的生命来牟取私利吗?
薛岩一句话都不说,即使刀子已经刺破了他喉咙上的皮肤,他也不言不语。
那边笑了,说道:“你这不畏死的劲头让我很欣赏。那我现在再给你一个选择吧,你要是答应了,条件照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再送你一样礼物……”
那人的“联络人”闻言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薛岩和郑驰乐、牛敢玉的合影,前几年童欢庆父母来淮昌时给他们照的。
薛岩心头一跳。
那人说:“如果你不在乎的话……我还认识你的母亲,虽然你的母亲抛弃了你,但你还是在意她的,对吧?如果你也不在意了,还有一个人你一定在意。”
薛岩整个人都僵硬了。
那人阴沉地一笑,声线滑腻,那语气就像是欣赏着猎物挣扎的眼镜蛇:“你的养父……”
薛岩浑身发冷。
薛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他握着自己身上多出来的一串钥匙,手心被那冰冷而尖锐的触觉刺得发疼。
一切起源于不甘。
也许他心志坚定一点、他能够知足一点,就没有这些事了。
不过也有可能怎么挣扎都挣不开这样的厄运。
那个藏在他“父亲”背后操控一切的人显然很久以前就盯着他了,说不定从他出生开始,就被视为他“父亲”的“继承人”,这十几年来之所以没有动静是因为想要观察他是不是够格。
只要对方还需要这么个傀儡,他怎么逃都不可能逃开。
薛岩按照对方去办了休学手续,浑浑噩噩地上完了整个晚修。
然后就被郑驰乐堵住了。
听到郑驰乐说“你有事瞒着我”,薛岩一语不发地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这个朋友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他和大牛之间的友谊就像是同病相怜,而郑驰乐给他们的尊重、给他们的关心,是他最为感动了。
在认识郑驰乐之前无论他表现得多么优秀、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依然无法赢得任何人的友善。
“人渣的儿子”、“QJ犯的儿子”、“离他远一点”、“学得再好又怎么样,古古怪怪的性格”、“说不定跟那个人渣一样会杀人”……诸如此类的议论永远响在他耳边。
他无法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只能把自己武装得更严实,以冷漠的表象拒绝了任何需要与人往来的活动。
在认识了郑驰乐之后,他才觉得自己也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季春来给他的关爱、吴弃疾对他的提点、黎柏生收养他这个罪犯后代……这都是郑驰乐给他带来的转机。
可以说在他的生命之中最大的快乐就是郑驰乐为他带进来的,他永远都不想失去郑驰乐这个朋友。
这无关爱情,也不占丝毫占有欲,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
相比永远地失去郑驰乐、牛敢玉、黎柏生这些人,薛岩可以抛弃任何的东西。
包括生命与良知。
他骨子里本来带着几分冷酷,即使他现在才十六岁,对于即将要迎来的考验却没有丝毫惧意。
他小时候就曾经在别人的起哄之下把刀子插进别人身体里,那个时候他不仅没有惊慌,还冷静地看着对方痛苦的脸色。
其他人哈哈大笑,直夸“虎父无犬子”。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从前还因为他那么小就抽烟而痛心不已的母亲再也没管过他。
也许那人说得对,他天生就适合走那样的路,因为他不会因为要对别人下手而有心理负担。
——他可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薛岩静静地看着郑驰乐一会儿,说道:“我是有事情瞒着你。”
郑驰乐说:“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薛岩冷淡地说:“很多事。”
郑驰乐说:“薛岩——”
薛岩看着他:“你永远都那么幸运,想到的东西总能轻而易举地拿到手,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付出了无数努力却还是得不到回报的痛苦。你的一切都太刺眼了,乐乐,所以我不想再跟你碰在一起。”
郑驰乐说:“这一点都不好笑!”
薛岩说:“所以我不是在说笑。”
郑驰乐愕然地看着薛岩。
等对上薛岩那冷到了眼底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薛岩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因为他太“幸运”。
郑驰乐抓住他的手:“薛岩,你是碰上了什么困难吗?”
薛岩抽出自己的手,说道:“是的,我遇上了困难。”
郑驰乐说:“有困难就解决困难,你说这些有的没有的干什么!你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薛岩说:“我的困难就是我已经没办法面对你。你应该知道妒忌能让一个人变得有多扭曲吧?也许到时候我会把你当成仇人、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跟你针锋相对——我不想我们走到那一步。我有我的打算,等回去后和爸商量好以后,我也许会去外面留学几年,好好学点东西。你不用劝我,也不要再来找我。”
站在夜色里薛岩让郑驰乐想到了“前世”那个眼神寂寥、神色冰冷的薛岩。
那时候薛岩已经变成了藏在夜色里的毒舌,看着人时也是阴沉沉的,仿佛只在提到“为大牛报仇”时才会稍稍活过来。
郑驰乐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明明一切都已经走上正轨,所有事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薛岩突然就说出这样的话?
平日里能言善道、巧舌如簧的郑驰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岩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无声地跟他道别。
两人之间沉默的对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薛岩就转过身往前走去。
“真的,不要再来找我,我没办法继续面对你。”
他的声音消散在夜空里。
郑驰乐怔愣了许久,一股又酸又涩的滋味从心底钻了出来,慢慢跑遍了全身。
岚山那段年少时光他并不经常想起,这一刻却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跑了起来。
有些东西平时极不显眼,很容易就会被自己忽略掉。那时候他、大牛、薛岩三个人各有各的难过,却也玩得开心,撒开脚在一口气跑上岚山最顶峰也是常常做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薛岩越来越沉默了?也许在他们找薛岩出去时薛岩一直推说“我想看书”,就隐隐有了这样的征兆,只是他关心得不够?
郑驰乐伸手按住自己的眼睛,减轻它的酸涩感。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过身慢慢往相反的方向走。
今年的秋风起得特别早,枯黄的树叶打着旋落下,铺开了一地金黄。
第七十一章:撞见
郑驰乐第一次意识到除了往外发展,内部更要巩固好。他并没有立刻回去睡觉,而是跑去敲潘小海的窗,把潘小海召唤出来。
潘小海一到晚上就特别精神,听到有人敲窗子就跳了起来,见是郑驰乐,马上瞒着潘明理往外跑。
潘小海意识到郑驰乐是何等无耻之后大有知己之感,称呼改得相当利索:“乐哥,什么事?”
郑驰乐见他鬼鬼祟祟地往后看,笑着说:“你有门禁吗?”
潘小海说:“没有,但是如果吵醒我姐,然后她还跟了出来的话,乐子可就大了——老爸肯定打死我。”
郑驰乐说:“也就是说你自己跑了就没关系对吧?”
潘小海一脸血泪。
他都怀疑潘胜男才是他老爸的孩子了!
瞧见潘小海那张皱起来的脸,郑驰乐心情好了不少。
他勾住潘小海的肩:“走,去帮我个忙。”
潘小海见郑驰乐神色之中带着凝重,也变得认真起来:“好,走吧。”
郑驰乐把潘小海带回诊所,直接征用了童欢庆的计算机。
童欢庆是吴弃疾的正牌徒弟,这会儿正跟着吴弃疾出诊,他的房间钥匙也暂时由郑驰乐保管着。
潘小海看到童欢庆的计算机后就赞叹:“有钱就是好啊……”
郑驰乐瞥了他一眼:“你很穷?”
潘小海说:“也不知哪个混蛋跟我爸说男孩要穷养,打那以后我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紧巴。别说计算机了,计算器他都不给我买!说依赖这些手段就算再厉害都不是自己的,唉,这日子别提多难熬了。”
“管得严是为你好。”郑驰乐感慨了一句,进入正题:“把你叫来是想让你帮忙查找、分析一下这几个账号的发言。”
潘小海对侦查的事最感兴趣,闻言顿时来了精神,利索地接过郑驰乐手里的治疗:“没问题,交给我!”他也不问郑驰乐要分析什么,甩开膀子开始干活。
郑驰乐看着潘小海十指飞动,不停地在互联网上搜集着相关信息,心里头还是有些纷乱。
薛岩的表现不对劲。
一旦有了这个方向,很多线索就随之浮出水面。薛岩这几年来的日渐孤僻、薛岩这段时间来的心不在焉,似乎都隐隐指向他的那番说辞。
如果郑驰乐没有比别人多出十几年的“前世”,说不定就信了薛岩的话。可这些年在童欢庆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对人的表情、动作和情绪的研究也比以往的自己要深。
回想起薛岩前世走的那条路,郑驰乐有些心惊。薛岩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成为“首领”,肯定不是完全依靠自己——按照薛岩的说法,他是接手了他父亲的旧部。
可是静下心来一思考,就会发现那些解释里面的破绽。
现实不是古惑仔电影,郑驰乐可不相信亡命之徒会有江湖义气,在薛岩父亲入狱那么久之后还对他忠心耿耿!就算那些人对薛岩的“父亲”忠心耿耿,薛岩和他“父亲”的关系那么糟糕,那些人又怎么会转而效忠于薛岩?
以前郑驰乐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薛岩是他的朋友,他相信薛岩不会骗他。
现在这些疑惑统统重新涌上心头。
如果薛岩依仗的不是他“父亲”的旧部,那那时候薛岩背后的人是谁?既然那时候那个人会在薛岩背后扶持他成为“首领”,那么现在“他”会不会再一次出现?
还是说……已经出现了?
郑驰乐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每一个线索,最后把目光落在薛岩那句“我准备出国”上面。
前些天薛岩还说准备考首都大学医学院,黎柏生也针对这件事让他多抽空跟薛岩一起捋捋思路。这么短时间内薛岩突然准备出国,肯定是有了什么变故——而且这个变故很有可能来自于国外!
国内能够获取境外信息的渠道并不多,媒体更是除了外商和外汇之外绝口不提国外,薛岩要获取留学相关信息归结起来就只有三个方向:向黎柏生咨询、跟国外书信往来、通过互联网查询。
薛岩说“回去和黎柏生商量”,说明黎柏生还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就只有书信和互联网这两个方向了。
邮政局那边郑驰乐不担心查不出线索,因为这几年他跟那边的人熟得不能再熟,就算他去邮政局的员工食堂蹭个饭也不会被赶出来!
剩下就是网络了。
郑驰乐站在潘小海背后看着屏幕,目光一刻都没有移开。
潘小海的操作非常好,很快就把那几个账号的发言按照时间顺序从近到远地整理出来。
潘小海凝神一看,惊讶地说:“这几个账号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但是发言都差不多,分别询问国外大学、国外实验室的资料。”
郑驰乐目光微顿,继续差遣潘小海:“把那些大学和实验室的名称都抠出来,帮忙找个地图标记出它们的分布状况。”
潘小海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想做什么?”
郑驰乐说:“我有个朋友突然说要出国,我觉得这些地点和信息可能是同一个人为他提供的,而且对方也许表示‘我可以在这些地方帮你活动活动’,所以做出分布图可以直观地划定对方所在的范围。”
如果不是常居附近或者跟那一带有很深的关系,不可能对薛岩许下这种诺言。
如果对方只是在欺哄薛岩,那更说明他跟那一块有关系,因为大部分人都会有意识把谎言建立在原有事实——当然,是他认为无关要紧的事实——的基础上,以增加谎言的真实性。
要是郑驰乐不是从十几年后回来的,就算知道对方在哪儿也没用。但他和关靖泽都比别人多了一份先知先觉,要是对方在“前世”已经暴露了行迹,那么只要有这么一条线索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