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盘传说是黄帝逐鹿之战时制造的南北针。传说中的那一战,蚩尤引天地恶鬼之力参战,黄帝九龙战车陷于千里迷雾之中,茫茫不见星月。天地失序,天神震怒,赐下地盘。黄帝得掌地盘,辨识南北,分隔阴阳,方才冲破迷障。
天上的月已经如蚩尤旗般,染了红艳的血光。血月之下,巫殿的倒影自水中立了起来,飞临于水上。层层叠叠的魔殿,隐隐可见隔了幽冥的火光。碧绿幽深的水潭如翻腾的黄泉之水,血月的倒影碎在水面上,彷如忘川红莲烈火。
魔殿之门豁然洞开,那轮血月照着身着雪白道袍的男子,他的手中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长长的白发披散而下。眉眼之间是极深的怨毒,幽幽泠泠,如冰雪凝成的鬼魂。
青年手中握着罗盘,极黑的眉眼映着那茫茫云气,俯看众生般的清明。
星云流转,风中有烈烈的刀兵之气,这处大山之中压抑千年的冤魂仿佛发出整齐的怒吼。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只有古战场之上才有如此怨恨而不平的杀气。
这是蚩尤战败之地,这是巫殿祭祀之地,千年万年多少孤魂怨灵,能量的累积,足以能扭曲时空的力量。
那一瞬,远方棋盘寨的灯光都已不见。天幕像要垂落下来,笼罩着撕裂扭曲了的时空,似一张无人能逃脱的网,柴堆上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熊熊燃了起来,无声无息,遍野燎原。
那一瞬,容未离觉得胸臆胀满,胸口刀割般得疼痛,有什么不平之意要从身体里叫嚣着冲出来。
他眼眶已热,一向清明的眼眸染上了血月的光华。那双眼对上云千月,恨意满溢,杀气沸腾。
什么在他身体里苏醒,他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灵魂在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看着自己竟然是在恨着这个对他温柔的人,恨得如此刻骨之深,如此不舍之痛。
啊……红色的月华照着青年苍白如雪的脸,纤长的指掐入掌中,红色的血珠自白皙的手中沁出。
青年整个单薄的身躯都在颤抖,抖得如风中的落叶。
一只手臂将他战栗地无法自持的身躯霸道地按在了怀里,牢牢环着青年不断挣动的腰线。
云千月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这么恨我?”
“我……”红月在容未离眼前翻腾,如刀山血海。
舌灵巧地挑开他的牙关,什么东西顶了过来,唇上带着温热的男子气息。柔软的碰触,却如割开了血肉,血的腥甜涌上他的喉间。
扭曲的火光中,青年望着那双黑如夜空的眼,就这么倒了下去。
“我会给你报仇的机会,现在……你先等等。”轻拢了一下他的发,云千月温柔地将青年放于地上,护在身后。
向着那水中转过身来,他的声音很冷,“白碧落,你想找死?”
白发男子似很愉快地笑了一下,“找死?唬谁呢,君座。”
血月之下,云千月拢着堪及脚踝的轻袍广袖,发上束了金冠,发尾垂落披散。他换了一幅皮囊,整个人冰冷如刀锋,目光中嗜血森寒。手中提了把不知从哪里淘出来的古剑,剑身已经锈得看不出本来模样,却泛着一层薄薄的,连此刻的魔障也隔绝不去的青光。
云千月的手掌轻轻抚在剑上,目光中若有所思,轻舒的指掌仿若握了天下于掌中。
“重见君座风华,真让碧落高兴。不过……”
话未说完,云千月剑已划出,这一把吞魔噬魂的剑,似洞开了地狱之门,破开的夜风中有什么在不甘地哭泣。
剑气透过雪白的道袍,划开了梵纹戒穗,青色的剑锋已经到了白碧落的胸前,生生顿住。
白碧落的指夹着剑锋,叹息着笑了,“君座,你徘徊红尘这么多年,我还真有点好奇你的力量还剩了多少。这把便是断了的斩眉刀吧,为你熔成了剑?就算再厉害,可是……别忘了此刻在我的天地之中。”
云千月剑锋停驻,杀意已达眼底,剑光如蛇暴涨。
白碧落手中灯笼举起,耀起一片青绿光芒。云千月笑了一下,如候了猎物许久的鹰,手中剑光破入灯笼,青绿光芒化为齑粉。
白碧落已经抽身而退,他立于台阶之上,笑音泠泠,“君座多心了,尘世如斯寂寞,我又怎么舍得杀你?”
台阶之上梵阵光华流转,光华隔阻这方天地的两边。
“千魂阵?”云千月冷笑,“白碧落,这千年来,你还真有长进。”
白碧落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君座谬赞了,这千年来,我沉于魔道,只有一个心愿。我想,看着你死,死在……他的手中。可惜,飞星迢迢动纤云,雪袖横刀怒斩眉?他现在比我想象的还要弱,弱得我都不忍心欺负他。或者我该期待着,君座你再杀他一次?”
云千月狭长的凤眼挑起,唇边露了笑意,“我是做过很多对不起他的事,但那些事我并不后悔……他要杀我,也不过刀剑了断,畅快至极的事。生或死那些都是我和他的事,白碧落,与你无关。”
他还剑于鞘,青色的袍裾在魔殿的台阶上掠过。退身上岸,伸手自地上抱起青年。青年睡得并不安稳,秀气的眉峰如锁了千年冰雪的冷意。
白碧落胸口如遭重击,“云千月……等等。”
云千月傲然笑了,“白碧落,你要留住我,就要出千魂阵。出了千魂阵,我的剑未必杀不了你。如此死局,你可要试试?”
白碧落声音破碎如零乱的灯影,“云千月,你我也曾……他到底是哪点比我好了。你等他千年,可我……在这魔殿中等你也是千年。”
掌中握着青年的黑发,云千月唇畔笑意温柔,“你不会明白,在我眼里,他哪点都比你好。”他顿了顿,声音冷酷,“白碧落,你的入幕之宾,又不止我一人。这般深情,我云千月当不起。”
他怀抱着青年,便在这一片星堕月焚的魔夜中大步走了出去。
那年见他在桃花溪里,那人睁着一双极清的眼看他。
那年他坐于月下枝头,笑着说你也不错。
那年他与他雨夜孤舟,把酒夜话。
碧水朱桥当年事,刀剑喑哑话生死。
他等了千年,此后生死,无怨不悔。
第十三章:南柯
容未离知道自己在梦中,断点续传的是上一场未完的梦。这一场梦如此的悠长,他几乎再也醒不过来。
梦中他曾白衣仗剑,纵马快意江湖。
梦中他曾痛断肝肠,与人刀剑相向。
庄生晓梦迷蝴蝶,浮生这一场大梦酣畅,鲜血淋漓。
******
疏落的星光照着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人。
生涩的身体战栗着被打开,习武之人的腿纤长而柔韧地缠绕在男人的腰间,极细的腰握在习惯握剑的指掌之间。
汗湿的黑发缠绕在一处,让人有结发了的错觉。
虽然容斩眉说了是清醒而理智到近乎冷酷的选择,进入的时候,云千月还是觉得身下那人,清冷的眼眸中有一瞬破碎了的脆弱。
他心中几乎不忍,手却用力握着那腰,将身体埋入更湿热而甜美的深处。
“嗯……”细碎的声音被堵在唇中。
云千月就着这个姿势,伸手将人抱起,身体的翻转,让二人相抵的部分进入得更深。
容斩眉于北邙山上清修自持,从来未曾妄动情欲。
他体内包裹着那人的欲望,为人这般对待,心中已是千般滋味。坐在云千月怀中的姿势,如此深的贴合,他能感觉到体内那欲望上跳动着的,与血脉连在一处的青筋。他甚至有种错觉,那样的跳动是连着心脉的。
云千月头靠在如玉的胸膛,舌挑起汗湿的发,唇吻过那已经淡去的伤痕,舌尖卷上小巧的乳首。极漂亮的颜色,如亲吻雪地里淡色的寒梅。
发梢与舌尖在极敏感处若有若无的碰触,麻酥的感觉自脚趾间升起。容斩眉颤抖着呜咽,极细的声音如一只乳猫。环着云千月的背的手指紧紧陷入他的肉中,游走于二人体内的真气几乎散乱。
容斩眉心中恨绝,却不敢挣动。强定心神,导气入丹田,恨恨地道,“云千月,你想死么?”说完这句话,他才觉得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的喑哑柔媚,气得几乎想把舌头咬掉。
云千月的声音中含了笑意,“未离,一起。”
看着那双疑惑而防备的眼,他就这么温柔笑着抚上容斩眉沉睡的下身。生了剑茧的手指握住那从未为人碰触过的地方,指尖摩挲着仿佛能带出一串火星。
明白过来他说的一起的意思,容斩眉瞳孔骤然收缩,“不……不要。”
“是……吗?”男子的声音优雅而冷酷。
怀中身体仿佛还带着雪落寒梅的冷意,却已屈从本能地柔顺地展开了。没有什么比这种柔顺更让人疯狂。云千月冲撞的动作几乎凶狠,雄性的气息吐在容斩眉的唇间,低喘着,“未离,就这样,好极了。”
容斩眉黑鸦的睫羽低垂着,破碎的声音,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
当容斩眉在他的手中释放出来时,云千月也到达了顶峰。
灼热冲进体内的时候,容斩眉猛然扬起脖颈,他的眸光中有清冷到诡异的艳丽。
仿若雪落成白之际,苍茫天穹下的一夜寒梅吐艳。
一切风暴都已平息下来,夜风吹动茅草丛,白色的芦苇温柔地拂过青年的发。容斩眉拿开遮在眼上的手,终于睁开了眼睛。身边他的好友还在沉眠,发披散在沉睡中的容颜上,掩去了方才不讲理的狷狂与霸道。
疏落的星光照着极清冷的溪流,青年面向水的方向坐在青石上。
云千月睁开眼时,抬头便看见这么一幅剪影。青年已经沐浴过,水珠自极黑的发上滑下,落入那一段洁白的脖颈。他的脊背很直,如那在月下扬起的脖颈,纵然沉沦欲海的时候,也不肯弯折。
觉察到男子的靠近,容斩眉并不回头。他抬首看星,眼眸清澈,眼底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定。“不过是保命之举,你不要放在心上。”
云千月手定在那里,他轻叹了声,“容未离,你为何要下北邙山?”他的声音带着迷惘,低哑着,仿佛贴着心跳的脉动。
晨光破入这处山谷,荡尽了层层迷雾。
云千月从山洞中走出,他手中摇着把扇子,一双狭长的凤眼始终笑着,温柔多情却未达眼底。
容斩眉在青石上盘膝打坐,春衣坐绿苔,青年虚握的掌是个随意衔杯的姿势。阴阳相生不萦于心,贪海为基随意衔杯。北邙山的心法脱胎于道家,为守正无为的炼气之法。
万枫山庄的这一场决战,云千月和容斩眉跌落谷底,朱炎却失了踪。出了万枫山庄,容斩眉便告辞离去,云千月并未挽留。江湖上对于这一战,没有真相,只有传说。传说中的人却早已放舟远去。
二人再度相逢,是半年后一个寒冷的边城雪夜。
周楚之间的这场战终于还是打了起来,周朝镇国大将军元镇兵马叩关,一日之内攻破天险,连下建、云两关,陆川江到松阳关的这段守备已经岌岌可危。楚君与枭羽营的一段过往心结,在国难之前也只得暂时搁置。
青田镇,陆川江北岸,大周属地的一座边城。
北逃的流民和聚集于此的军队,使得这座边城比平常热闹熙攘。只是这种浮华,如最后刀锋上的血痕。
已近子夜,天空中的雪花,在浓重的夜幕里,带着冷意扑簌而落。城东的酒肆依然还坐着三三两两无处可归的江湖客。
云千月走进酒肆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坐在窗下的人。
那个人穿了一袭半旧的白衣布袍,披了一件黑色的狐裘。背向着他坐于昏黄的灯火旁,只看到发带拢起的发下一弯极白的脖颈。他手中持了一杯酒,就在他持杯的手旁,随意放了一把极黑的刀。
云千月走了过去,目光落在那双清冷的眼中,“未离,许久不见了。”
容斩眉目光自窗外飞舞的雪花上移开,落在他的身上。
站在他面前的人,头上拢着个金冠,锦缎流纹公子衫外罩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于灯下看他,笑容淡淡,风华无双。
看到云千月的那一眼,容斩眉平生第一次觉得,他错了。
千里赴一约,十年淡不疑,两肋插刀,生死轻许,那是男儿意气的清交素友。他眼前的人,这些日子以来,他刻意去遗忘。此时一眼,已让他心绪激荡。
他错了,这个人,他无法再与他以友相交,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他的声音仍是淡然,“云谷主,怎么会在这里?”
云千月笑了,“路过故地,想起旧友,便来看看。可惜还不到寒食,当时我在这镇上买了面燕,现在还吃不着。不想容山主也在此处。”
那一日寒食,他们雨夜拼酒,云千月输了,容斩眉罚了他去买面燕,便在这一个青田镇上。
江湖之大,就算不是刻意避开一个人,要相逢也不容易。漠上看孤烟,江南听雨,多少风花雪月留人醉。他与他,偏在这个雪夜不期而遇,人世间的缘分又奇妙得让人无法言说。
云千月在他对面从容坐下,“能否请我喝杯酒?”
容斩眉倒了杯酒,云千月自他手中接了酒杯。
指尖相触,云千月目光轻轻一凛,容斩眉垂落了眼睫。
洁白细瓷的杯,装了半杯酒。那杯中之酒清冽,些微涟漪如人心底的那点波澜,不过方寸,却能融尽天涯的风雪。
江湖杯酒度岁华,寂寞天下雪成白。
酒饮尽,杯落在桌上。云千月猛然将他的手握在手里,目光中仿佛燃烧着火焰,“容未离,我很想你。”
容斩眉目光中的冷静自持几乎破碎,他还未说话,就为云千月大力拉起。云千月丢下块碎银,拉着人奔出了这方酒肆。
酒肆之外停了一辆马车,马车的前头挂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马在踏着蹄子,马鼻喷的白色热气,很快就仿佛凝成霜。车头坐了一人,那人裹在厚厚的雪青色斗篷里,头上梳着双髻,一团毛绒绒的领子中露了一双灵动的眼睛。
见了二人过来,那女子欢喜地唤了一声,“容公子,你怎么会在这?想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家主人了。”
容斩眉目中露出暖意,“阿情,别后安好?”
阿情丫头低了头,“宛昭不见了,我找不着他。”
容斩眉微微皱眉,“哦?”
女子声音闷闷的,“嗯,那天中秋节,我和宛昭去看花灯,回头就不见他了。不过主人已经派人去找了,容公子你别担心。”
云千月,“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再说吧。”
阿情丫头点点头,伺候二人上车。临放下帘子前,又对着容斩眉堆上了笑,意犹未足加了句,“阿情想念容公子……我家主人那么多男人,女人里,我最喜欢容公子了。”
云千月的气得磨牙,瞪了一眼阿情丫头,吩咐道,“少废话,回别庄。”
马车内,桌上的双耳瓶上插着一大捧白梅,五瓣重重挨在一处,蕊蕊轻黄在风中喧闹扑簌。
看了那捧梅花,容斩眉就笑了,“云谷主红尘喧嚣,果然是热闹。”
云千月倚坐在宽大的车座中,“阿情丫头布置的,梅花高洁,一枝素影便已足。我这丫头粗俗,让未离见笑了。”
他说着一枝素影便已足,笑意盎然,深情款款,眼神深邃得能把溺水的人再淹死一回,不知几分真来几分假。
容斩眉手中拈着那树梅花,随口道,“素影清寒,似此倒也不错。”
云千月目光落在他身上,热切得仿佛着了火,却仍以一种云淡风清的声音说,“哦?原来梅花也爱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