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建华,你又不是不知道厂里领导是个什么德行,各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如果真像儿子说的,咱们可要先把持住,不能拖了他的后腿啊……”
啊……陈建华张了张嘴,他从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昨天被领导们灌酒时,来来回回都是对他的夸奖,什么扎实肯干、任劳任怨、技术过硬,就连领导到位都跑出来了,让他这个小班长受宠若惊,谁不想得到领导的赏识呢?可是今天听到妻子的话,心中却像被浇了一盆凉水,这突如其来的恭维里,不会真的心怀鬼胎吧?
坐在床上,神色变换了很久,陈建华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请假就请假吧,咱们去找姐夫好好问问看……”
并不知晓父母的打算,这天陈远鸣起的依旧很早,6点多就出了门,坐车往省会赶去。这两天投资集团的一位副总正在省里参加会议,听闻远扬有跟投资集团接洽的意思,马上就拍板约见,两人通了几次电话,最终还是安排在了省会的投资集团总部见面。
如今市里和省会的高速路刚刚建成,小宋开车向来又快又稳,只花了2个半小时就抵达了目的地,投资集团的大楼在九十年代也算得上气势宏伟,在一众小高层里就更显巍峨,陈远鸣也没在楼下耽搁,直接在特助的带领下乘电梯抵达总经理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了马总亲切的笑脸。
“陈董啊,没想到你最近也回乡了,都怪老哥这两天开会太忙,要不肯定要登门拜访……”
“马主任太客气了。”陈远鸣拉着马总的手笑道,“在孙主任那里经常听闻您的事迹,今日能够得见实属我的荣幸啊。”
“哈哈~~还叫什么主任,都是企业里的人,就别那么见外啦。”
投资集团也算是正经的国有控股企业,每一任掌舵人都是政协里能排得上号的人物,就连这位马总也挂着地厅级干部的头衔,跟普通市长都能平起平坐,只是在陈远鸣面前,他没什么兴趣摆出官员派头罢了。
笑着在沙发上就座,马总没有先提起远扬在市里的动作,反而把话头引到了金属期货上,“上半年国兴那边真是屡建奇功啊,让我们投资集团都失了颜色,光是期货一隅,铝价大跌就让澳洲那边的矿山颇受损失呢。”
这个说的是投资集团80年代在澳洲入股的铝矿,之前依靠铝价升值很是赚了一笔,到了今年价格下跌,自然也会受到损失。
陈远鸣笑了笑,“听马总的意思,集团这边还想在铝价上做高一笔?”
马总眉峰微挑,“像我们这些矿山,可不是就巴望着材料涨价嘛。怎么,老弟听到了什么风声?”
“也谈不上风声,只是推测吧。”陈远鸣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这几年估计还是个铝价收缩期,还要看着铜市的涨跌曲线来走,让我说这段时期不如积聚些力量,等到大跌到来时好入手新矿。”
“就跟铜矿一样的操作手法?”马总微微皱起了眉,“最近墨西哥和秘鲁那边正谈得火热,入股应该不是问题,就看以怎样的价格买入了。陈老弟你觉得呢?低点大概在什么时候?”
“不会超过明年这时候吧。”陈远鸣答得笃定,“现在的国际局势太复杂,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动期铜,但是也差不了多久了,圈羊可不就是为了剪羊毛,谁都不傻嘛。”
“唉,真是头疼啊,也就只有咱们这些跑国际贸易的才知道其中的复杂,哪有在国内捞钱来的顺手。”
面对马总这种意有所指的感慨,陈远鸣笑了笑,“国内的毕竟是小钱,就算在国内办厂,也要把目光放在国际市场才好。论起这方面投资集团也算中流砥柱了,这不,回家之后才知道市里的矿山机械厂都被你们收购了,这两年出口创汇也没少拿吧?”
“哈哈,让陈老弟见笑了。实在是有些厂矿不救不行,国家既然给了指标,我们当然还是选顺手的救嘛,生产的东西还是自用多一些,再卖卖第三世界,跟你旗下的飞燕可没得比啊。”马总哈哈一笑,跟其他老板哭国外生意难做还有可能,但是跟陈远鸣这种捞外国人钱的老手说就未免贻笑大方了。也不知道这人脑子和胆子是怎么长的,小小年纪就敢出国闯荡,还能赚到巨额财富,别提让投资集团的高层们有多垂涎了,可惜落在了国兴手里啊……
其实同为出国打金的猎手,国兴的动向一直是投资集团关注的焦点,面前这位过分年轻的陈董在国兴代表着什么,对于投资集团高层也不是秘密。因此当陈远鸣开始家乡建设后,不少关注的目光也就看了过来。这次省里对远扬设卡,也未尝没有一些幕后人士的意思,但是想在政策上卡住远扬是做不久的,毕竟资本和实力在那里摆着,无非也就是看看能从远扬身上捞多少好处罢了。
谁想陈远鸣居然直接就找上了投资集团,这多少有些让人吃惊的。虽然不论是远扬、飞燕还是国兴在投资集团面前都有些不够看,但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聚集庞大的财富,还有着一层层的关系网络,这位陈董也不是个能让人置之度外的人物。因此上面传来了消息,认真对待,有合作可能的话也不用客气,就算结个善缘吧。
有了上面的指示,马总也不会去当恶人,现在只是探探陈远鸣的态度。只这开场的几句话,就能看出这位陈董示好的意思,如果他所言非虚,投资集团这边可能也要好好考虑一下来年的工作部署了。
面对马总的恭维,陈远鸣只是微微一笑,“不过小弟这次来,有几分还是因为这个矿山机械厂啊。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矿山筹备,自然也少不了大型器械,虽然远扬买了一部分高精尖设备,但是日常使用的还是大头,所以我就想,能不能跟贵集团也来个协议呢?”
“哦?”马总精神一振,“哪方面的协议呢。器材购买?产品维修?”
“都不是。”陈远鸣笑了笑,“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是实业层面的合作互补吧。”
这话说的马总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论是投资集团还是远扬基金,其实根子都是玩金融的,实业层面只是他们投资保值的一种手段,同时投资集团还要为国家宏观经济服务,就像投资矿山机械厂,还真就是上面下达的任务,国家这些大型厂矿不但不能倒,还要尽可能的去挽救,让他们焕发出新的生命。
但是投资集团毕竟不是真正的实业主体,他们需要的不过是让自己麾下的企业连成一条线,或者投资、并购那些明显有利可图的产业,并非赶场的救火员。反观远扬在钼矿上的投资,就让人有些糊涂了。现在钼价还就是个白菜价,就算国家最近有了重视稀土产业的想法,钼矿也尚且不在保护范畴,只是个炼钢产业的添加剂罢了。
远扬这样大兴旗鼓的投资钼矿,在很多人眼里不过就是因地制宜,略带回馈社会性质的投资,而非其中真的有很大可见利润。但是今天专门找上了门,还正儿八经的提出来,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看到马总的神情,陈远鸣微微一笑,“稀有金属,之所以称之为稀有还是有其道理的。如今日本可以算是钼矿的最大收购者,每年的进口量就占了中国出口的40%以上,这两年美国的钼使用量也在同比增长,是什么让日本和美国的钼消耗量急剧上涨呢?总不会都用在合金产业一隅吧。前两年远扬跟老虎基金关系还不错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投资金属钯行业了,今年眼看就有价格增长的趋势,那么钼价格的变化呢?我想也不会太遥远了吧。”
“但是,”话锋一转,陈远鸣的语气变得更加认真了一些,“矿业毕竟是最低端的原材料行业,就算能赚钱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够介入深加工领域,来自行消化这些矿产。目前市里不是没有这种配套产业,但是可惜全部都是国有大型企业,远扬就算有钱,恐怕也很难把他们收为己用……”
这时,马总已经听出了一些名堂,沉吟着开口,“你的意思是,想借我们投资集团的名号?”
陈远鸣笑了,“就像你们并购的矿山机械厂一样,只是减员增效改变企业体制,就能让其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我想对于其他很多企业也未尝不可,如果能提前收购一些大型厂矿,并在其中开设钼矿研发加工生产线,相信在未来也会成为一步好棋。如今各个部委已经在重画疆域的关口,难道贵集团就没一点提前圈地的想法吗?”
如果前面都还是泛泛而言,那么最后一句,切实戳到了马总的软肋。深深地看了陈远鸣一眼,他靠坐在了沙发上,“那么,你是想怎么个圈法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里说的圈地,已经有点类似行内黑话了,但是马总一下就明白了过来,让陈远鸣不由微微一笑,看来他猜得也不算错。
对于九十年代末的国有企业,有一件让人无法忽视的重大事件,就是1998年的深化国有企业改革,一系列针对国企的抓大放小、减员增效、兼并整合政策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展开。用更为直白的话来说,就是从1998年起破产、下岗、集团化开始成为国企的主旋律。
在这次巨变中,不少原有大型国企实现了重组,以各个部委牵头,集合生产企业、科研院所、重点实验室和技术中心之力,形成新的集团公司。同样,也有不少企业在这次集团化浪潮中落马,成为中央“三年脱困政策”的帮扶对象,但是短期的帮扶不过是解决不良资产和负债问题,并无法改变企业困难的根本,等到大多数集团化公司完成了重组之后,这些厂矿就成为了超大型集团任意拣选的盘中餐,大量良性资产和先进技术力量被进一步吞食消化,而那些国企制度养懒养废的工人们则成了包袱残渣,一抛了之。
所谓的“圈地”,自然就是指政策下达前各个部委的合并策略。要保哪家、吞哪家、弃哪家是这次改革的关键之一,而国家制订实施一项政策,往往需要提前2-3年去研究可行性和完善细节,届时才能大刀阔斧的进行重组,因此在1995年的现在,消息灵通一点的政府官员应该已经对这个大动作有所耳闻。
而对面的马总,就是这个“耳闻”范畴内的人士。心中有了谱儿,陈远鸣不紧不慢的摊开了自己手中的底牌。
“既然要整改,怎么操作永远是关键。贵集团收购矿山厂也有些时日了,应该能体会到这种‘一五’大厂具备的底蕴。而目前市里的化工厂、铜加工厂和玻璃厂,都算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尖端大厂,只要略加调整,相信很快能跟钼矿产业融为一体。等到整个产业链完成之时,还愁拿不到利润大头吗?但是远扬并非是国有企业,在投资入股上牵制很大,远比不上贵集团的能量,如果我们能组成一个战略合作同盟,相信在稀有金属这块崭新的领域上还是大有可为的。”
马总沉吟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陈董可能有所不知,虽然我们是搞信贷的,但是钱袋子也不是无穷无尽。这些年集团在香港的扩张很是迅猛,今年3月还跟伊朗合作投资了中东、非洲的铁路系统,短期内根本无暇东顾。整改事宜集团高层也有耳闻,但是真正落实怕是要到3、4年以后了,与其现在冒然闯入乱局,不如静观其变,坐收其成。”
这话说的入情入理,也可能真的是投资集团的打算,但是陈远鸣却清楚的知道,他们没能实现这个计划。1998年正巧就是亚洲金融危机的峰顶,8月时香港遭受对冲基金狙击,虽然硬抗过了危机,但是经济大幅衰退,导致不少港企从辉煌坠入没落。而投资集团在香港投入资本太多,错过了国有企业整改的最好时期,又没能收回在香港投入的成本,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低谷徘徊。
但是这样的“预测”,却是没法明说的。
陈远鸣笑了笑,“谁说现在就一定要投入呢?矿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投产的,整改亦然。但是一些企业却跟摆在眼前的肥肉一样,让人不得不动心。就像那个铜加工厂,你我都知道今明两年铜价可能发生的变化,如果铜价真正跌入低谷,对于下游加工产业的影响不言而喻,这种国有大厂抗风险能力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岂不是最好的投资时机?否则干等下一个低价时段,或者跟随国家的脚步来走,等到别人整改完毕后,具备优势的可就不是咱们这些金融机构了。”
马总轻轻嗯了一声,这点他心里当然跟明镜似得,既然是“圈地”,最终的决定权只会落在各家部委手中,被一个金融机构消化,肯定没冶金部直属分派来得痛快。在这上面,不论是投资集团还是远扬,都不具备十足的优势,但是相反,如果由远扬出钱,由他们出人,并且抢在整改之前占领地盘,那么具备的主动性就相当充足了。
要知道,投资集团的根子终究是在国际市场,如果能有一批跟矿山机械厂类似的厂矿,生产高精尖设备,开拓第三世界市场,能够获得的利润也不是个小数,更别提有远扬这样一位脑袋清醒的金主共同发力……
等等!想到这里,马总突然哑然失笑,自己似乎已经是跟着这位青年的思路来走了啊。投资的确有利可图,但是想要收获却是几年后的事情了,而加入远扬的战车,他们首先面对的依旧是钼矿的开采问题,有了投资集团这个强援,不论是省里还是市里都将对远扬开出绿灯,那么钼矿的开采也就能够顺利实现了。
“哈哈!”自嘲一笑,马总叹了口气,“之前孙主任总是对陈董赞不绝口,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啊!一步未迈就看到了十步之外,陈董的信心也够足了。”
陈远鸣谦逊的笑了笑,回答却毫不客套,“实不相瞒,现在一切虽然都在草拟中,但是框架还是能够搭起的。我在北京开设的点金石公司也在着重培养涉及稀有金属研究的公司和团队,等到时机成熟,一批新兴产业将在市里落户,这样的话,围绕钼矿就有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从开采冶炼,到矿物深加工,再到投入实际应用,届时这个城市将不再是什么钼业之都,而成为世界罕有的钼业帝国,只要钼产品有升值的可能,这个城市的潜力就是无限的。而钼矿会升值吗?相信熟悉国际市场的贵集团,能够很轻易的得出答案。”
用指尖搓揉着自己的拇指,马总虽然默不作声,心底却着实有些意动。这一步就目前来说,实在是太早了,毫无快速盈利的可能,但是如果能够稳扎稳打,却不失为一份长远的基业。
更重要的是,远扬集团和这位陈董的决心是无需置疑的,他也会为了这个大框架洒下很多金钱,那么前期投资集团甚至不用花费太多成本,只是提供一些政策上的援助,就能拿到不少公司的实际股本,等到这只母鸡开始孵出金蛋时,这些微薄的投入就会变成真金白银,带来绝大的回报。就像之前说的,投资集团毕竟是玩金融的,他们的所有投资都是为了高回报这一个目标,超过50%的利润就能让所有投资者意动,那么超过100%,甚至更高呢?由不得人不心动啊!
过了老半天,马总终于开了金口,“框架是好,立意也高,但是还要看上面的决策。毕竟是‘一五’大厂,万一早早就被其他人圈走了呢?这些计划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圈走?”陈远鸣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我看是不会了。”
事实如此,作为和沈阳齐名的“共和国长子”,他的家乡没有赶上这次巨变,全市共有38家企业进入了扶贫序列。几年后,铜加工厂被中国铝业并购,黎明化工加入中国化工集团旗下的子公司,轴承厂更是被一家煤业集团吞并……虽然这些企业在高精尖技术上依旧能够做到全国领先,但是基础工业上却全面失地。这个支撑了国家建设整整三十余年的老工业基地丧失了往日的光彩,大量工人被迫下岗,巨大的失业压力又进一步困住了城市的手脚,让它在蹒跚中一步步走向薄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