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解道:“什么怪事?”
斋行秀欲言又止,迟疑地看看我身边的观莲音,凑过来小声地对我道:“那些守护兽凶猛异常,为何独独不来伤你?”
我听罢一怔,若有似无的古怪在心头荡漾开来。仔细想想似乎确有其事,方才那些守护兽虽然也朝我扑过来,可在我躲开后便没有继续攻击了,反倒是斋行秀因为躲闪不及,手臂被它们锐利的蹄子划出了细微的轻伤。见我茫然地发呆,斋行秀虽然面上仍是有些困惑,却也没有问下去。
观莲音淡淡地看着我们,伸手将我揽近了些。
传送阵周围的景色变幻之时,我们脚下的石屑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我抬眼一看,原本不知消失在何处的邪月兽从远处呼哧呼哧地冲了过来,在斋行秀和观莲音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我抛到背上,就这么消失在了传送阵外。
我心中大骇,眼看身下的邪月兽癫狂地驮着我奔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忙取出妖兽血在它背上设阵。察觉到我的动作,邪月兽动作得更加迅速,我薄弱的修为终究不能与它这等万年老兽相比,只得紧紧地搂住它的颈子,怕一个不稳跌下来。
就在它奔跑的时候,我身边的景色迅速褪去了灰黑的死态,渐渐变得明媚而光鲜,潺潺的溪水与芳香的桃花交相辉映,浑浊的瘴气也变为了飘渺的仙雾。不多时,它的脚步慢了下来,驮着我似是漫步般缓缓踏上云层,来到一处梦境般的仙洲。
凉亭仙鹤,古琴老酒,静虚真人垂首立在云层之中,泰然自若地看着愈行愈近的我们。
邪月兽把我放了下来,我揉揉眼睛,皱着眉道:“静虚真人,这是……”“是我让邪月带你来的。”静虚真人平静地道。
我看看他,又看看身边明显是一副臣服姿态的邪月兽,瞠目结舌道:“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邪月兽在云雾中打了个喷嚏,慢吞吞地走到凉亭边蜷缩起身子,似是陷入了熟睡。静虚真人背着手在凉亭中徘徊,许久才道:“你来了这里,当真什么也没想起?”
若说先前我还只是怀疑,静虚真人这话一出口,我登时感到脑海中的某根弦动了一下,愣愣地问道:“真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静虚真人叹了口气,半晌自腰间摸索出一张古老的残页。他朝我走过来,以恭敬的姿态将它双手奉到我面前,眼神怅然中透着期待。我欲伸出去的手瑟缩了一下,直觉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就在这时,我的眼前闪过一道法器的光尾,眼前的残页登时被掠了过去。“……阿静。”风流俊美的男子踩在巨大的珊瑚上,碧绿的衣裳氤氲着水灵的气息,仙人的圣光隐约在头顶闪烁。他拿着那张残页细细地看了半晌,抬眼犀利地朝静虚真人看去,幽幽地叹息道,“你怎么又扮作老头的模样,我都说过多少次了,这样不好看。”
静虚真人面无表情道:“我好看不好看,与你何干?”
某人幽怨地看着他道:“啧,真是绝情……”
“爷爷?!”我惊讶道。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某人收起脚下的珊瑚,走到我面前端详了一阵,捏着手中的残页苦笑道:“爷爷这个称呼,还是莫要再提了。”见静虚真人沉默不言,他将那张泛光的残页轻放在我的掌心,许久悠然地叹道:
“我与阿静如此大逆不道,待你恢复仙力与记忆之时,还能原谅我们二人吗?”
第四十八章
……
……
……
也许我早该知道,天地间既有轮回二字,便断然容不得我在纪元更迭之时做一个无辜的冰人。
当那张残页在我掌心中氤氲起仙气的薄雾,藏在储物袋深处的醒梦铃也隐隐响起时,我后退两步,跌入到了云层之中。朦胧的景色消失在我阖起的眼帘间,陷入昏迷的最后一瞬我心里想着,这两个不肖的孽徒,终究还是找到了令我觉醒的法子。
虚渺的仙雾间,我的意识来到了天地还处于混沌初期的年代。
当年原始天尊开天辟地,第一批嫡系上仙撑起初现雏形的天庭时,因为没有多余的仙人去管辖地方,凡间还未开智的百姓常常遭到灾荒侵扰,日子过得痛苦不堪。后来已经虚化的原始天尊向大地散布福泽,令斗姆元君作为众仙之母诞下五斗星君,这才平息了一些百姓的灾祸。地上的大洲经历了很长的洪荒期,在这期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原始天尊予了我一本绘着山河日月的图谱,授予我洗涤凡躯的能力。
我几乎是这世上第一个修真之人,许多后来的修真秘法都是由我点化的修士开创,称得上是除嫡系上仙外的众仙之师。
那时候我有个名字,叫定云。
在那般混沌的年代,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修行了多久,只是那时没有妖修魔修之分,天地间的灵气也相当纯粹,我的修行之路应是畅通无阻的。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归元、寂灭,没有经历渡劫便羽化成仙,时刻遵守着原始天尊的意志,在他的指引下变为大能老祖,开始为凡人引导通天之路。静虚子和觉元子虽是我的徒弟,可他们入我门下却已是很久之后的事,在这之前我反复流连三千界,点化了灵根不凡的八仙。
那时我的形象极为简单,一个人,一个醒酒的铃铛,还有一只丑陋的邪月兽。
成仙后我的官职极为清闲,独守在葱葱郁郁的仙洲,日子便也这么悠然地过了下去。
……
我睁开双眼,入目竟是北卿的脸。
可我知道这青蓝仙衣的打扮绝非他本人,而是他的前世,八仙中吕洞宾之徒、何仙姑之师弟韩湘子。他扎着青头绳,很是素雅的一张小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将我从冰凉的玉榻上拉起,笑盈盈地道:“老祖,今日清夫的宝箫已炼至魂化为人的九重,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远处忽然疾风般冲来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气喘吁吁地在我面前站定,很是不服气地看了身边的韩湘子一眼,有些委屈地拉着我说道:“老祖,妾身的宝莲出了异状,本应是早已化为人形的时候,却迟迟没有动静,可否先随妾身去看看?”韩湘子看了她一眼,撇嘴道:“师姐,分明是我先来的。”
我眯起眼睛看着这对师姐弟,半晌醉醺醺地站起身,将脚下的酒坛尽数踢开。天界的一切都要比凡间精美许多,所有的事物都蒙了一层薄雾般的轻纱,我越过眼前的轻纱摇摇晃晃地扑到酒缸边,低头端详起了自己的面容。这是极陌生又极熟悉的一张脸,非要说的话,便是令狐西卿的脸洗去凡人的世俗,变得极具圣灵之态;尽管是醉醺醺的模样,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我嘿嘿笑了两声,从酒缸边挪开身子,转身对着那两人道:“清夫,你师姐可是八仙中唯一的姑娘,且让着她些,我先去看看那朵……嗝……那朵小莲花吧……”
八仙中率先被我点化的老辈如今都已在天庭各司其职,只有年纪略小的同我一般清闲,便时常来和我玩闹,犹以吕洞宾师徒三人与我的关系最是良好。八仙各有宝器,何仙姑和韩湘子的莲与箫乃是我亲自汲取灵气为他们炼制的,毕竟这天界住得久了难免会寂寞,仙人又不得谈婚论嫁,有个宝器儿女作陪也是好的。
实话说,当年的我虽然总以何仙姑是姑娘的缘由对她包容有加,可心里却是比较偏爱柔弱俊秀的韩湘子,因此在箫的炼制上便比莲多用了几分心思;有些仙草丹药不够时,也是率先予了韩湘子,久而久之便在莲的炼制上进展极慢,落下了许多瑕疵。
如今韩湘子的箫已经到了魂化的最后阶段,可何仙姑的莲却遇到瓶颈,在八重停滞不前了。
我跟随着两人的步伐来到炼制宝器的地方,那一座简陋却聚集着五行灵气的草庐在仙洲中很是扎眼。进去的时候,那朵被我从瑶池采下来的莲花正安静地在鼎炉上旋转着,周身的灵气与仙气都不很充裕,随时都是一副即将枯竭的模样。何仙姑上前摸了摸它的花瓣,颇有些心疼地道:“清夫的宝箫从未遭遇过瓶颈,可莲儿已经在八重受了许多罪,也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我见何仙姑流露出怅然的神色,又想到自己暗下的偏心,自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愧,于是抬指凝出一点仙力,将那还在静静旋转的莲花幻化成了孩童的模样。何仙姑一愣,只见那身着肚兜的白胖小童已经从鼎炉上跳了下来,周身弥漫着星星点点的幽光,一双青青的稚嫩凤眼不住地眨着,茫然又无辜的模样很快使我愉悦起来,伸手将他抱进怀里,低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的额头出现一朵莲花的印记,凝聚着我赐予的仙力,天下仅有我一人能看到。
小童看着我,似乎把我当作了母亲,一头扎进怀里便紧抱着再不松手,很快酣然地打起了呼噜。“老祖,莲儿这便是成了?”何仙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轻颤着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他的身躯。我点点头,抱着他走到鼎炉边,点着里面为数不多的仙石道:“他资质不比紫箫,若不被我用仙力推一把,恐怕难以再提升境界了。”
何仙姑欣慰地拍拍自己的胸口,扑过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多谢老祖!”
这个时候的何仙姑,比历过情劫的何仙姑多了几分活泼,也常常使没有威仪的我感到头疼。“咳咳,师姐,老祖也是你可以调戏的?”韩湘子不满地看着她,随即也在我的另一侧脸颊上亲了一下,柔柔地看着我道:“老祖,被师姐亲的滋味定是没我好吧?”
我:“……”
怀里的孩童困惑地看着他们俩的动作,从我怀里撑起身,稚嫩的凤眼与我对视了许久。他先是看看仙姑亲过的左脸颊,又看看韩湘子亲过的右脸颊,然后下定决心一般,伏过来在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何仙姑与韩湘子俱是僵硬了。
率先回过神来的韩湘子幽幽地看着他,道:“这么小便如此聪明,老祖日后可得多加留意,若是他害你破了戒,这天庭可就热闹了。”
“清夫,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摸摸嘴唇,只当他是年幼不懂事,也并未多想,将怀里白嫩的小身子举起来,递到何仙姑怀里道,“莲儿虽已幻化为人,修为却还是八重,我得将他带回去抚养些时候才行。仙姑你是娘亲,便先抱抱他吧。”
孩童在何仙姑怀里挣扎了两下,似乎并不认为何仙姑是自己的母亲,但因着她美丽温柔,便还是乖巧地偎了过去。何仙姑看了他许久,脸上的怔愣之色逐渐被喜悦所取代,笑着拍拍他的脊背道:“莲儿莲儿,娘给你取一个什么名好呢?”还未等我和韩湘子与她一并思索,她便灵光一闪,欣然道:“就叫观音吧。”
我咧嘴道:“观……观音?”
彼时我才从佛界云游归来不久,对那个女人脸男人身的娘娘腔极为不喜,虽说天界上仙重名者不在少数,可我却无法从容地面对和那么一个与菩萨重名的后辈。捂着心口挣扎了许久后,我掩面沉痛道:“……好难听。”
“师姐,连老祖都说难听,你还是换一个吧。”韩湘子似乎也被这个名吓到不行,蹙起眉同情地看向她怀里的孩童,思索了片刻道,“我的叫紫箫,你的便叫……青莲吧。”
何仙姑沉吟良久,坚持道:“青莲?做小名尚可,大名必得叫观音。”说罢有些幽怨地看向我,神色很是决然。我不知她脑袋里究竟想着什么,只觉那看向我的目光愈发凄楚,便妥协道:“也罢,观音就观音吧。”反正我是不会这么叫他的。
韩湘子似乎全然忘了还要带我去看紫箫的事,仍是嘲讽着自己的师姐这个可笑的名字。待两人打打闹闹,像对花蝴蝶般消失在我面前时,我熄了燃烧多年的鼎炉,抱着再次回到怀抱的某朵莲花,陷入了长久的沉思。“青莲这名倒是极好,我便就这么唤你吧。”我拧了拧他的小鼻子,笑道,“青莲青莲,你可得努力修行,将来做本老祖的左膀右臂。”
那对师姐弟离开仙洲后,我便独自在这里将青莲抚养长大。
也因此,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四十九章
二十年后。
我躲在仙洲的一块青石边,背靠着苍郁的大树,紧张地透过缝隙看着身后云雾缭绕的幽径,举止早已不复老祖的威风。颀长完美的身影缓缓从碎碎的绿影中走出,左手端着一盘晶莹的灵果,右手拎着一壶上好的佳酿。我放出神识感受着那人的动作,愈发有了逃跑的冲动,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掩饰住气息静静地等待那人经过。
那人终于缓缓走了过来,却是没有径直越过巨大的青石,而是停在它的一侧,好整以暇地将灵果与酒壶置放其上,这才笑盈盈地道:“老祖,出来吧。”
我心中暗自叫苦,仍是决定按兵不动。
神识透过青石来到那人面前,他的面容很快映入了我的眼里。幽深美丽的凤眼,秀挺的鼻和淡红的菱唇,已脱去少年稚气的成熟身躯匀称而有力,端的是一位比何仙姑还要倾城的佳人。可惜此时的我无暇去欣赏他的美貌,暗自分出一抹神识,想要来个调虎离山之计,用分身掩饰着自己逃脱。
“听说凡间的桃止山这几日莫名多了一个大洞,酒香缠绵千里不绝,也不知是哪个醉鬼在那里挖了酒窖。”他说着伏在石头上,柔滑的青丝垂到我面前,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幽香,“定云,你若是不出来,我这就下凡去喝光你藏的酒。”
一听要喝光我的酒,我登时按捺不住地从青石后跃起,正对上那双隐含笑意的眸子。我与他对视良久,心知是中了计,于是讷讷道:“青莲……”他清眉一挑,似是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拿起盘中的灵果在我面前晃了晃,笑道:“正阳真人托仙童送来的雪梨,老祖可想尝尝?”
我淡定地从他手中接过雪梨,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定云,你干吗总躲着我?”青莲轻盈地跃到石头上,托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道,“我一个修为浅薄的宝器,还能吃了你这个大能老祖不成?”
我一边嚼着雪梨肉,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着话,眼见他的俊脸越挨越近,心中暗道不好;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枚淡红的柔软薄唇已经贴上了我的嘴唇,湿润灵活的舌头很快挑开我的牙关,炙热而强势地侵入到深处,勾引着我的舌尖与他交缠。
雪梨掉到地上,沾染着仙洲的灵气滚落到了远处。我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登时将他扑倒在平坦的青石上,在雪梨汁香甜的津液吻得更深;他的双臂在我的腰间收拢,像在无声地鼓舞。身为无欲无求的仙人,我从未想到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被亲自炼制出的宝器挑逗得不知东南西北,险些失了魂魄。
察觉到我的荫净已隐隐有了抬头的迹象,他轻笑一声便探出手,隔着轻薄的衣料握住那里,动作轻柔地抚慰起来。就在这时,我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立刻制住他作祟的双手,压抑地喘息道:“青莲,别……别再弄了……”
他幽幽地看着我道:“可老祖分明是一副极喜欢的模样。”
“不要再胡闹了。”我运起静功将身体的激动强压下来,勉强拿出几分老祖的威仪,蹙起眉正色道,“我身为众仙之师,怎可带头破戒?你如今尚未修成正仙,想要领悟情爱之事也不是不可,去凡间寻个女子就成,休要在此戏弄于我。”
他听罢沉默了许久,忽然冷笑一声:“老祖难道觉得,青莲这些年都是在戏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