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不知怎么又昏了起来,背部的灼烧感再一次蔓延开来,许晃一个踉跄,手已经按在一个冰凉的东西上。
。
扭曲的视野中那七个字却清晰无比。许晃甩甩头想要缩回手来,然而那镜子却像是有磁力一般,牢牢的吸住了他的手一动也不能动。
随着一声仿佛是机器重启的声响,整个大厅中一下子全都亮了起来,殿中所有的子镜甚至连同周围的墙壁和地板都开始同步投映出许晃手中那面母镜里的影像。那是他不敢相信的过往。
第一百零六卦:他们的前尘
孽镜里的画面跳转着,一帧一帧的翻回前世的业障。
许晃脸色灰白的看着,仿佛置身于噩梦之中。他看到许逊是如何为自己背负罪孽,最终家破人亡;他看到吴猛是如何在大雨中苦苦哀求,最终被他赐给一碗曼陀罗;他还看到,天下黎民是如何被他盘剥奴役,在战火之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孽镜不会说谎。
它照出人前世的罪孽。
所以那不是他和无生的故事,那是许逊和吴猛的故事——是他一手犯下的冤孽。
那么,他是谁?
无生木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头痛欲裂。他终于回想起来,在那场大雨中他透过厚厚的宫门看到的歌舞升平,还有那个人高高在上的阴毒眼神。舌头漫上一股浓烈的苦涩,仿佛那时被人灌下的药汁依然在喉头翻滚。再醒来的时候,他不知前尘,此身已化鬼。
可那不是那个名叫司马炎的君王所犯下的罪孽吗?
孽镜台前无好人。
所以善魂灵性光明,在镜中毫无照影,一切空明。
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杀了你的人是我?”
许晃仰望着他,抖动着嘴唇惨笑出声。
不可能。无生在心中大叫着,到了唇边,却挤碎成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呓语。
怎么可能。
“你是吴猛,可我是司马炎?”
许晃疯狂的笑得更大声,泪水不断的从他眼中划下,滴进心底,冻结为冰。
“是啊,怪不得我会有这颗穿心痣,怪不得我老是三灾八难,怪不得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许逊的记忆!——那是因为我他妈根本不是许逊的转世,因为我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他自虐般的吼着,仿佛要将喉咙喊破,将五脏六腑搅成一团血肉模糊。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他身后拖着那么长的刑期,为什么他明明是许家满门忠善的子孙却差一点被拿去补了地眼,为什么他从来都是笨手笨脚仿佛没有一点道门子弟的血统,那是因为他以为的自己,不是自己——他不是代人受过,因为那原本就是他自己犯下的罪孽。老天果然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果。
猛地张开嘴,他呕出大团腥甜的鲜血,泪水模糊的笑着,想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冲过来抱住他了。整个后背都在火辣辣的灼痛着,头脑中像有人在不断的抽出一些东西,又放入一些东西,然后用棍子搅成一团。
一只手怜惜的抚过他的面颊,在耳边轻笑:“还记得我么?”
许晃费力的向上辨认,看到的是一张笑得和善的脸。
“……萨云都。”
“知道我为什么要事事与你做对么?”萨云都心满意足的笑着,似乎在欣赏他如今的惨状。“因为我们前世就是仇人。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那么凄惨。”
许晃震惊的瞪大眼,“你说什么?”
“如果我说我才是许逊,你是否就能理解一些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呢?”萨云都猛地揪住许晃的头发,从他的耳畔看向站在那边的男人,“你呢?应该也能理解吧?毕竟折磨我的仇人,也是折磨你的仇人。”
许晃没听见他说什么。他只是沉默着。许晃很庆幸自己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他也根本不敢去看。
“你的刑期还有多久?”萨云都笑着,摩挲着他的发顶。
“……很久。”
“我很想看看你受刑的样子。”
“那样你就能痛快了么?”
“或许。”
“那么,我现在就去。我自己的罪,我会自己赎。”
“按规定活人不能入地府受刑,只能在现实减刑。”秦广王从一片黑雾中走出来,撸下头上的皮绳连同眼镜一起收回口袋中。
“这是本人的要求,不是么?早死早超生,越早一日赎清,对他不也是件好事?”
秦广王沉默了几分钟,最后从微型电脑中调出记录:“上一条数值停在第六殿。”
萨云都微笑着看向许晃,“要去吗?”
许晃沉默的向前迈出一步,却被萨云都扯住了手,“最后再看他一眼吧?”
他终于还是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不要,不要让他看到他的脸,那会是他真正的地狱。
然而萨云都并不会轻易放过他。他硬扳过许晃的脸,强迫他与依然站在原地的那个人对视,然后许晃就看见了,他看见那苍白如纸的绝望,看见那凤眸中的一片赤红,看见那风华绝代的容颜在一瞬间形销骨立。
他突然笑了。还好他看见的不是憎恶,不是恨。他想,可能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够了。
“为什么会这样?”喑哑的嗓音传来,仿佛苍老了几百年光阴。
“……或许,这也是上天给我的惩罚。”许晃笑着,声音却在发抖。“对不起。”
失魂落魄的登上电梯,他最后一刻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冲天悲鸣。
浑身上下每一厘每一寸都仿佛被碾压过,许晃失神的望着前方,感觉这副身躯似乎已经变成一个空壳,三魂七魄全都蜷缩在心底,被剧痛反复折磨。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在眼前飞快的闪过,那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瞬间,现在一切都落幕了,焰火散尽,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黑夜,他必须独自前行。
无生,我的爱人,我多想再抱抱你,再说一声我爱你,可是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资格,又或者我只是没有那个勇气,可是你要知道,即使如此,我不会后悔与你相遇,爱上你,一定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第六殿门口,全身漆黑的卞城王正在等待他们。
许晃木然的跟随他走过一个个小地狱,看犯人们在滚烫的铁砂中跪着,被割去舌头,被开肠破肚割下内脏,被巨大的铁球锤得血肉模糊,被活生生剥皮,被从中腰斩为两半……然而所有人都不会就此死去,他们会马上复活,继续接受同样的刑罚,周而复始,没有尽头。炭火在耳边噼啪作响,皮肉烧焦的味道与各种难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而最让人丧胆的,莫过于囚犯们的嚎叫。叫唤大地狱,名副其实。
带着骇人面具的鬼吏将一个手环铐在许晃手上,按下按扭,上面显示出一红一绿上下分布的两个数字,“这是电子手环,可以监测你的痛苦数值,只有绿字到达红字的要求时你在这一殿受的刑才算结束。”
许晃抬手看了看,露出一丝讽刺的笑。遥遥无期。果然作皇帝的生前享尽了阳间的荣华富贵,死后到阴间也需得享尽所有的苦难,这才叫公平。
“走吧,”鬼吏抽出鞭子在他后面催促道,“先到针原上走两百圈。”
萨云都举起他的VIP邀请函:“我可以观摩吗?”
“随便。”
腥风吹过茫茫原野,针做成的叶子被暗红色的月亮映出点点血色,又或者,那就是真的鲜血。许晃毫不犹豫的一脚踏上,钻心的疼痛立刻让他屏住呼吸,指尖几乎刺入掌心,反倒稍微转移了一些大脑的注意力。
自己每一世轮回都要在这种地方受罪吗?他艰难的转动着思绪,在剧烈的疼痛中举步维艰。冰冷尖锐的针尖一下一下的刺入皮肉,噗嗤噗嗤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每一世的自己都是怎么熬过去的?他开始想无生,想许逊,想被他所累受尽磨难的每一个人。他忽然觉得,可能自己现在受的,就是他们所有人曾经受过的苦难,手环上的记录,就是那些痛苦的总和。所以这是他罪有应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晃恍惚中几乎都能听到针尖与骨头相刮擦的声响,他定定的注视着不远处,萨云都同样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像一座冰冷的雕像。
对,就是这样,好好看着我,不要移开你的目光,如果这是我欠你的,我还。
嘴唇再次被磨出鲜血,许晃突然觉得眼前一黑,随之身体一轻,好像是被人抱了起来。再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又回到了针原前面的空地上,黑无常正在拿药和纱布包扎他的脚,许晃虚弱的笑笑,“你这是违规了吧?”
“我是为了让你赶快恢复,然后再走下一轮。”
“也是。”许晃抬起头,直视着萨云都的眼,“你在想什么?”
“痛吗?”
“非常痛。”
“可是我在你的脸上看不到痛苦,这让我很没有成就感。”
“那是因为仇人给不了我痛苦,只有爱人才可以。”
“爱是那么浅薄的东西。”萨云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和善以外的表情,像是在一个面具中间裂开一道细小的裂缝。“你相信爱,只能说明你是个浅薄的人。”
“我也许浅薄,但爱是这世上最无坚不摧的东西。”
“你是在认真的说一个笑话?权力才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东西,爱是什么?爱算什么?!你说它无坚不摧,那你爱的人如今又在哪儿?他舍弃了你!世上所有的爱都是谎言,所有说着爱的人都是骗子!”
“你被骗了吗?”许晃平静的注视着他,目光清澈。
萨云都再一次被那眼神绊住了心神,他仿佛在那里面看到了千年前同样的蓝天白云。“……休息够了么?”他冷笑着看着许晃,示意他中场休息可以结束了。
他看不懂这个人。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一副拥有全世界的模样。他总觉得他的心肝肠肚全是水晶做的,可他却依然看不透,他的心里装着什么。他总是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人有无法翻身的挫败感。千年之前就是如此,现在依然。
他曾经就是这样注视着他,追逐着他,以为自己能从他身上得到答案。可是后来,他连自己的问题都记不清了,而他的眼神却依然停留在他身上,就仿佛,那已是答案。
“为什么我总是孤身一人,你却能被所有人宠爱?”
“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孤身一人?”许晃踩在针原边缘,脸上冷汗淋漓。他费力的抬起手指着他的身后,那道更加孤独的影子,“他不是就在你身后?”
“那只是个物品。因为我要用到他,所以我把他摆在趁手的位置。”
“他不是物品,他活着,只有死掉的东西才是物品。”
“只有能交心的东西对我来说才是活着的,其余都是死物。”
“哦,原来你也有心。”
“有么?或许已经没有了。这世界太过不公,我的耐心早已磨光。”
许晃昂然而立,冰一样的目光中充满最澄澈的杀意。“这世界本就不公,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你放眼看看,我们每一个人谁不是在默默承受自己的命运?我们知道世界不公,我们为此而抗争,但我们决不拿别人的苦难来祭奠自己的不幸。萨云都,我决不原谅你。”
“哦?”对方饶有兴致的扫视着他眼下狼狈不堪的处境,“你要怎么不原谅我?”
“我欠你的,我会还,可你欠他们的,我同样会一分不差的讨回来,这就是我给你的公平。萨云都,就算你前世是善人,而我是恶人,这一世,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许晃手上的腕表突然嘀嘀的响了起来,三声过后,里面响起红榴急切的叫声:“数据传输完毕,可以收队了!”
第一百零七卦:今生今世
几乎是在同时,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鬼吏猛地扑过去将许晃抱出针原,面具掉落,露出那后面熟悉的容颜。
许晃先是一愣,然后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涌出来,他抱着无生的脖子大哭着,声嘶力竭的说着“对不起”。天知道无生的心才是最痛的那一个,当他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第六殿,却被人告之这是计划中的一环,而他就只能眼睁睁的立在一旁看许晃在针原上一步一步被扎得见血见肉见骨,那种痛,他这辈子不想再尝第二次。
被这场变故惊到的显然不只有许晃,萨云都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拨开挡在身前的腾蛇,勉强笑道:“没人想要解释一下么?什么数据?”
许晃通红着眼,咬牙冲他一笑:“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我是司马炎,你会不会更惊讶一点?”
其实这是个苦肉计。
猎物是萨云都,而许晃才是猎人。
早在红榴给他看那个长得让人无法相信的刑期时,她就已经给他看过了陈年记录中他在前世的资料,另外还有萨云都的。虽然真相几乎让人崩溃,但总算让许晃明白了萨云都处处针对他的原因。更何况一码归一码,女丑、祝医生和无生的仇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无法忍受这种因为他一个人而伤了其他人的行为。所以无论无生会对他有怎样的苛责,在那之前,他要先把这笔账算算清楚。
在几番讨论之下,许晃和红榴一致认为,要从平等王那里搞到证据是不大可能了,那么他们就只能把赌注下在萨云都身上,如果他们真的有勾结,那么在萨云都的记忆中就一定保留着足够推翻平等王的铁证。幸好许晃的师父阿拉蕾有从人脑中抽取记忆的法术,而许晃之前因为好奇也学过,并且学会了。使用这个法术的条件有两个:一是许晃一定要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二是这个时间停留的不能太短,而且如果对方脑中的记忆太过庞杂,则需要多次进行筛选,这就需要更多的时间。
这时候问题就来了,首先,如何才能让那个永远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萨云都主动现身?其次,如何才能在不引起对方怀疑的情况下得到他的记忆?于是理当然的,许晃就成了那个最好的诱饵,而苦肉计,则是最有可能成行的一种方式,许晃当仁不让。
但是他知道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先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所以他并没有把全部的计划告诉大家,连同他前世的秘密。想骗过敌人就必须先骗过自己的朋友,这他妈还真是个至理名言。所以去第一殿是原本就在计划中的,摸孽镜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于是当真相揭开的一刹那,操蛋的精彩绝伦,精彩得他都快被操死了。因为他虽然已经知道了前世的一部分,却没想到居然是自己在前世杀了无生。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是司马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不过是又在心口上补一刀罢了。当完美的虐心戏码演到高朝,萨云都果然现身了,因为他就是个以吸食他人痛苦为乐的怪物。
虽然不太愿意相信许逊的转世居然是这么个变态,不过许晃也没工夫去管别人的事了,他满心里想的都是赶快完成任务,然后好好找个地方去舔自己的伤口,准备着接下来孤独终老。
然而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没想到奇迹还是发生了。
他没想到无生会再回头。他连想都不敢想。他以为那是挂在天边的奢望,遥不可及。
他自负的以为只有自己对无生的爱超越了一切,却看扁了他的爱人对他的真心。
暗红色的天幕突然变成了一个宽大的银屏,由许晃的脑电波转换成的数据传到红榴那里的视频开始在地府各个角落滚动播放,那上面记录着萨云都和平等王每一笔罪恶的交易。
“要开战了。”许晃靠在无生身上疲惫的闭上眼,仿佛已经抽光了全身的力气。“萨云都,单挑的话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也赢不过我,因为我不像你,只有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