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垠不以为然:「你不要求本宫主救你就好。」
黑色螺旋状的乌云,已经近在眼前。
「在这里下去罢。」
大鹤上面运载着一个冗员梦夏,禹公子的当务之急当然是把梦夏排除在伤害范围之外,因此选择了在离月牙城有二十里远的地方,直接往下降落。
大鹤落到地上的时候化成一团轻烟消失,禹公子手掌轻扬,一张符纸立刻贴到了梦夏的衣服上:「你在这儿等着,你不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发现你站在这里,就算从你身上踏过去,也不会发现你的存在。」
「公子!可是——」梦夏担心禹公子的安危,就算他只是个平凡人,也能感受到不远的地方,传来的冲天煞气。
「你乖,闭上嘴巴,乖乖待着。」
禹公子懒得跟他争辩,一句话加上一个定身咒,就把梦夏给解决了,迅速简洁。
回过身朝雪无垠招招手:「宫主,你要不跟着,要不自己先走。这一次本公子可真不能保证你安危了。」
雪无垠不为所动,他的妖力既然已经回来,他还真不会怕任何东西。
「……百鬼之乱本是由‘无间鬼域’引动,撕裂人间界,将鬼界的怨魂、恶鬼、饿鬼、无间鬼、堕天鬼这些阴世本该被三途河溶解的下三流鬼引进人间界,这地搜凶恶蛮横,是人性恶的极致,成为鬼之后,这些恶变得更加强大,光是一个小鬼就能与诛妖师抗衡,何况这是百鬼夜行?这个闲事不是你该管的,也跟本宫主没有关系,你若想找死,就自己去罢。」
「唉,我这哪里是想找死?」
禹公子知道雪无垠是不会再往前走了,只好自己朝着前面那混浊的煞气走去,一边走,一边轻轻的话语就随着腥臭的风飘到雪无垠的耳中:「只是天下众生,无非求一个平安,若我不能许他们平安,他们又能向谁去求?」
「公子!」梦夏动不了,眼看着禹公子竟然一个人要去犯险,急得差点哭了出来:「公子!你想想老爷啊、你若有个万一,老爷他——」
「我那个爹,还真会在乎我的死活么?你也罢了,梦夏。」
禹公子停也没停。
雪无垠一句「天下平安是逍遥侯的事情,你还真以为你是逍遥侯了」哽在喉头,还没出口,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禹公子已经走远了,现在说话,隔着呼啸的阴风,禹公子是听不到的。
「公子啊!」梦夏欲哭无泪。
这下、他要怎么跟他家老爷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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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之乱,始于阴阳乱序,阴界三途河水将怨气送往阳世,未溶解在三途河水里面的恶鬼,吸得阳世山水精华,拟化形体,成为强大的存在。
溶解在三途河水里面的鬼,若非贪,即为痴、瞋、怨、恨、贼、罪、氵壬之极致,这些恶鬼拟化形体,皆是丑陋不堪的存在,有些是头上长了犀牛角的马、三条尾巴的蛇、七条手臂的人、蛇身龙尾的蛟、舌长三尺的狗,这些怪物骁勇善战、气息厉煞,就算是诛妖师,也没办法一次面对汹涌而出的恶鬼。
这不是一个恶鬼。
这是成千上万。
月牙城道的诛妖师上官艳,已经是诛妖师当中非常精英的杰出者,她拥有强大的咒力、优秀的控制力、很多简单的符咒甚至不需要画出来就可以施行,是诛妖师当中众所皆知的人物,经历了极乐宫一战,又成为诛妖登仙、返老还童的一员,她的实力自然是不必说的。但是就连上官艳,面对着这些恶鬼,都已经力不从心。
百鬼之乱一发生,首先感应到的自然是上官艳,她率领着其他比较低阶、归她管辖的诛妖师,在第一线抵御着涌入阳世的恶鬼。可是,到了现在,其他的诛妖师都已经倒下,只剩下她一个人摇摇欲坠、苦苦支撑。
而她的身上,除了因为运转咒力而散发出来的白光,还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阴影。
她已经中了恶鬼的鬼道,距离倒下,恐怕时间也所剩不多。
但是她不能倒下。
她是月牙城道面对恶鬼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她倒下了,恶鬼没有她的牵制,立刻就会像潮水一样淹没月牙城、毁灭月牙城,现在正跟她一起战斗、拿着没有咒力的刀剑拼命砍伐的军队,也会很快倒下。
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倾注所有的咒力在手中的符纸,一次一次的消耗自己的咒力,如果咒力快要枯竭,就使劲从自己的身体里面压榨出更多力量。哪怕只有一点点,只要多把这些鬼挡住一刻,百姓们就有更多的机会可以逃离。
逃吧,逃得远远的。
上官艳在心里默默念着。
趁我还可以为你们挡住,趁现在,赶快逃吧。
百姓号哭奔逃,有些逃得慢的,都被那些恶鬼抓住,吞吃入腹,满街都是鲜血,繁荣的月牙城已经不复以往,成为人间炼狱。
谁都没有看过的,人间地狱。
破碎的器官在街上糊成一团,有些还挂在恶鬼的利牙上面,逃亡的人们从还散发着热气的器官上面疯狂踩过,他们已经无暇顾及自己脚下踩的是什么了。不管踩的是什么,都没有逃命重要。
禹公子和这些疯狂逃窜的人群,完全是走相反方向。
人潮汹涌从他的面前涌来,推挤着想要早一步离开已经变成炼狱的家园,恶鬼追着人潮猎食,满天都是腥臭的鲜血。
禹公子没有因为这些推挤而停住。
相反的,他左手捏咒诀,右手纸扇飞动,无数道凌厉而干净的咒气就切断许多恶鬼的脖颈。
恶鬼不会死。
可是被禹公子杀死的恶鬼,直接被禹公子的咒力蒸发,不管是断头还是缺手,都再也没有机会组合成足以追杀人类的形体。
「禹哥哥!」
上官艳回过头来,看见他,脸庞顿时燃起希望的光彩:「你来了就好了!我怕——」
上官艳还没有说完,她的后面就突然挥过来一只老虎的爪子。
她神色剧变,但是反应不过来,禹公子知道凶险,咒诀一捏就挥出一道凝聚成箭形的咒气。
这道咒气准确无误的穿过那只三头老虎的其中一颗头颅,顺利的把那只三头老虎整个蒸发。
可是,这是百鬼夜行。
「唉,如果是一个月前,这些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可是现在……」
禹公子叹气,手中的动作依然流畅,可是自己的极限,也就只有自己知道而已。
可是现在,恐怕只有陪葬的分儿。
雪无垠会不会上来帮忙,那是他管不了,也不想要强迫雪无垠的。
生死有命,不由人择,如果今日天不绝他,他总能在这个困境里找到出口。
「禹哥哥!」
上官艳看见一只巨大的牛神把镰刀似的角插进禹公子来不及缩回来的手臂,那手上的扇子再也提不着,落到满地腥臭的肉堆里面。
上官艳花容失色。
怎么会?凭这种级别,怎么能伤得了禹公子?雪无垠不知道,上官艳可清楚得很,禹公子是这一代的逍遥侯,怎么可能被这种以多取胜的杂鬼所伤?
「公子!」
梦夏远远的看到禹公子受伤,同样也是大惊失色。
他反射性就想往那里跑,看看禹公子究竟伤得怎么样。可是禹公子在他身上所下的定身咒立即反应,锁住他所有的动作。
他是想动不能动,可是他旁边有个家伙,却是能动不想动。
梦夏看了雪无垠那副坐壁上观的样子就来气。
「你那啥的,怎么就不吱一声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他——」
梦夏急得舌头都打结了,他打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看见禹公子连扇子都掉了,他自然急。
但是雪无垠不急。
雪无垠的沉默像是极北之地遥远而浩渺的雪山山脉,他好像对眼前所发生的事情都无动于衷。人类的苦难、百鬼的猖獗,好像进到他眼里,都成为过眼云烟。
他看到的,是禹公子和梦夏没看到的东西。
这个味道。
精致的鼻翼微微抽动,闻到的某种气味让他在意。
不是那些恶心的血腥味道。
也不是从天上乌云里飘来的腥臭煞气。
是一个他闻过的,虽然不熟悉,但也称不上陌生的味道。
龙的味道。
「……半夏?」
那个早该在很多年前就死去的龙主,即使透过鹿诀所使用的禁术复生,也在函水县就被他毁灭了。现在这个百鬼夜行,不应该有半夏的味道,一个已经死去的妖,怎么能留下这么新鲜的气息?
气味的连结让他回想到函水县城南的那个「无间鬼城」咒阵,当时他也闻到了半夏的味道,只是没有这一次明显。而且杨端都已经供出了莫永乐,就只该与莫永乐有关系,怎么会有半夏的味道?
雪无垠这一次,终于皱起了凝重的眉毛。
他想不透的事情,让他敏锐的感觉到不祥。
半夏?难道半夏没死?
「宫主!」
梦夏的惨叫打断他的沉思,他不悦看过去的时候,却看见梦夏早就哭得稀里哗啦。可是梦夏不简单,即使哭得稀里哗啦,也能做出气鼓鼓的、忿忿不平的表情,即使是面对着他极乐宫主,这一次,梦夏却一点惧色都没有。
「宫主!你就这么看着吗?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他——」
梦夏的哭喊把他唤回神来,他才真正定睛去瞧远方禹公子所在的地方。
可是,禹公子在哪里?
雪无垠的双瞳猛然缩紧,针尖般的瞳仁里面,确实没有禹公子的影子。原来禹公子所在的地方已经被奇形怪状的鬼怪淹没,他们就像是找到了饵食的鱼、看见了猎物的豹,前仆后继、争先恐后的往那里扎去。
禹公子在哪里?
雪无垠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微微的颤抖:他在哪里?
「宫主!你帮帮我家公子啊——你着、他、他……呜哇哇哇哇哇哇——」
梦夏说不出话来,又无能为力,只能泣不成声。
雪无垠勉力收摄自己的心神,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办到,他本冷心冷情,只要把自己心里陡然升上来的紧张压下去,就能维持着冰冷的态度。
「你哭什么,人都还没死,你这么早哭丧是咒他死么?本宫主已经是他的妖使,他若需要本宫主的力量,尽管下令,本宫主不能拒绝他的命令。」
他说的话是事实,梦夏无从辩驳。可是禹公子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有要求他的帮助,为什么?
「你——你这天杀的白眼儿狼!你也不想想公子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你知不知道公子帮你转生消耗了多少咒力?啊?要不是帮你转生,公子能这样吗?」
梦夏看不到禹公子,禹公子已经被饥饿的鬼群团团围住,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禹公子有什么闪失。
「本宫主和你家公子有交易。你懂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就别拿着浅薄的事情说嘴。」
「有交易又怎么样?你亏了吗?我家公子占你便宜了吗?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我家公子厉害,你转生完之后,公子哪里还能活着?你别占了便宜还卖乖!堂堂一个极乐宫主,你还有脸么你!」
梦夏估计是疯了,这种话他才能对着雪无垠那张冰块脸说出口。
他不只疯了,若是禹公子有什么闪失,他死了都愿意!
严格来说禹公子是真有占到便宜的,让他吃了两次。但这种难为情的话雪无垠哪里说得出口,他只是脸色一冷:「你仔细着说话,若非你是禹公子的小厮,光凭你这两句话本宫主就饶不了你。」
「我就说!我就说你怎么了?你杀我啊!对我家公子见死不救还不够,还想赶尽杀绝是么!我就说我家公子是瞎了眼了!蒙了心了!才捡回你这只白眼儿狼!」
梦夏那嘴巴,一疯起来真是没个限度。
「公子不求你帮助是不想勉强你、你拿着别人的好意当铲子使、把公子埋进坟墓堆里,你跟那些恶鬼有什么两样?公子一开始就不该救你!早知道我也别缠着公子说要看美人了!像你们这样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雪无垠平常哪里可以忍得别人对他这样说话,可是眼前的状况,那团乌云的煞气越来越重,而禹公子虽然没有死,但看上去也是危在旦夕,他若要自保自然可以,可是禹公子……为什么不求他救他?
为什么……不命令他救他?
身为禹公子的妖使,不能反抗禹公子的命令,可是都到了这个危及存亡的地步,禹公子竟然没有对他下命令,这让雪无垠糊涂了。
为什么?
如果禹公子有贪、有求、有欲、有算计,现在不正是该让他帮忙的时候?
为什么……禹公子竟然沉默得像是极乐宫天上界的雪山?
他想不透,而梦夏的咆哮不停的搅乱他的思绪。
还有从禹公子那个方向传过来的血腥味,越来越肮脏,越来越污秽。
他……怎么样了?
雪无垠竟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心跳乱了序。
半夏的气味、禹公子的险境,让他没有办法清楚的思考。但凡妖总有过人的直觉,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避开危险才能自保,可是即使他的直觉一再要他一走了之,他的双脚还是钉在地上,动也动不了。
梦夏有一句话说对了,若非禹公子护他转生,消耗了几乎全部的咒力,今日断不会遇到这样的险境。
——留,还是走?
救,还是见死不救?
身体动得比思考还快,雪无垠现在已经是完全状态,他的妖力自然不可与身为妖魂的时候同日而语,他果断的把关于半夏的疑惑丢在一边,双手平伸,汹涌浩瀚的妖力就从他的身体里面奔腾而出。
像是海,像是雪,像是雾,像是冰。
和诛妖师不一样,雪无垠的妖力没有必要透过符咒来引动,他本身就是自然力量的聚合体,纯净而凌厉的妖力带着纯粹的破坏力,所过之处像是巨大的战车,辗过那些狰狞的恶鬼,满地血腥被排除,恶鬼也被无情的挤压碾碎。
这是他的力量。
他身为妖界四主之一,天上界极乐宫宫主的力量。
梦夏几乎看傻了眼。
他看着雪无垠往前一步一步走去,虽然雪无垠身量纤细,却像是一辆巨大的战车,妖力成涡旋转,把所有恶鬼碾碎抛出,洁白的、天神似的身影走在血海里,所过之处,能分水。
雪无垠终于看见了禹公子。
禹公子的右手已经被吃掉了,断臂处血迹斑斑,这样活生生被恶鬼吃掉手臂的痛,让他更加虚弱,只能依靠着左手捏出来的咒诀保护自己,可是面对成千上万的恶鬼,这么微弱的防御,被突破只是迟早而已。
禹公子洁白的脸上有着喷溅的鲜血,衬出一种凄厉的美感。他看向雪无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惊讶,但也与觉得理所当然相去甚远。
在满地腥红的炼狱里,雪无垠看到那个表情,竟然觉得仿佛一道闪电劈过自己的脑海里。
躲不过、避不开,只能任由其自然发生。
「你来了……」
禹公子被血染红的双唇,吐出虚弱的气音。
勉勉强强,扯出一个凄凉的微笑。
「我以为你走了。」
「你若是不愿意放我走,我能走么?」
雪无垠皱眉,手上妖力螺旋喷出,搅碎了一个趁机想要攻击禹公子的恶鬼。
禹公子现在的伤虽然重,但是还不到回天乏术的地步,好在他没有晚来一步,否则这一切就只是徒劳了。
「……可是你竟然没有叫我来帮你。」
雪无垠吐出来的疑惑,燃起了禹公子脸上光辉黯淡的笑容。
「你如果不想来帮我,我要你来又有什么意思?」
咳出的血在落地之前就变成银色的月华,雪无垠没有注意到,只顾着拉下脸来,板起脸色:「本宫主不是忘恩负义的种。」
「——但是你本来想走的,是不是?」
禹公子这话算是一语中的,雪无垠无话可驳。可是如果问他究竟为什么留下来、还出手帮了禹公子,他同样无话可答。
很多事情,不是问了原因,就可以知道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