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因为现在存在的丑恶,而更加加深了他的仇恨。
他记得他曾经多么强大,移山倒海只需要手指勾动。
他记得他曾经多么美好,那时候他们说他美如沧海。
他记得所有的曾经,记得属于龙主的一切高贵与尊荣,记得属于自己的一切力量与灵敏,所以现在被禁锢在这一具腐烂发臭的身体里,才更令他无法忍受。
恨那些害他沦落成这样的人。
恨那些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的人。
恨那些人,所有的、所有的人。
半夏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从牙齿的缝隙当中挤出来,怨毒道:「本座会死的,在该补偿本座的人都付出代价以后,本座会死的!」
他的声音如针,生生扎进雪无垠的胸膛里。
多么相似的际遇。
多么相似的恨意。
和雪无垠相似的气性,和雪无垠相似的骄傲,他们身为妖主的自尊、他们身为妖主的执着,只是不同的是,半夏是为了自己禁忌的爱情,而雪无垠早就在他的爱情里伤得体无完肤。
雪无垠一时间无法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还愣着的时候,就已经听见瑀公子波澜不惊的接了下去。
「该补偿你的人?上一代逍遥侯早就已经仙去了,你要谁补偿你?」
「上一代逍遥侯、不过是动手的人而已。」
半夏狰狞的笑容,让鹿诀的表情显露出刻骨的悲伤来,他违反禁忌做出血咒偶再施以嫁魂之术,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他让半夏转生,竟然是让半夏背负着这样痛苦而疯狂的仇恨,以这样的姿态在这个人间苟延残喘。
自己造出来的孽,必须由自己承担。
所以鹿诀在他身边,一再忍让,一再包容,一再回忆起从前的半夏,他承受着无法言喻的心痛,却也知道不论心再痛,他都不能离开这个血咒偶半夏。
因为他也是半夏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这个人间、自以为是的、无知、愚蠢、无能的人类——这一切既然不能容本座,本座自然也不需要他们了!该补偿本座的人是这个世界,他们既然不能容本座,本座自然可以任意将其毁去!」
这一句话,终于让鹿诀皱起了英挺的眉毛,他看着半夏的眼神流露出心疼和无奈,沉痛的声音喝道:「半夏!」
「我错了吗?」
半夏尖锐的回应,像是已经忘记过去他们曾经拥有的美好,几乎是带着愤怒与憎恨:「鹿诀!天下人都可以负本座,就只有你——只有你鹿诀不行!本座给了你能给的一切、为你生、为你死、天下人可以伤害我们,为何我们不能以牙还牙?本座这是为了你,天下人都可以说本座,就只有你、只有你不可以!」
鹿诀对他一向是忍让的,就像现在,即使半夏的要求如此不理性而且不留情,但是听见那句「为了你」,鹿诀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所以鹿诀沉默了。压抑着、忍让着沉默了。
半夏沉重的爱情、他对半夏的眷舍,是他割舍不下的东西。就是这些感情,让他不管半夏走向什么地方,他都会跟在半夏身后,就算半夏的下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他也甘之如饴。
爱情,就是这么不理性的、疯狂的东西。
压抑的沉默里,轻轻落在地上的,是雪无垠珠圆玉润的声音。
「龙主半夏,你未免也求得太多。」
「什么?」半夏怒气冲冲转向他:「本座没有对不起谁,想要跟谁在一起是本座的自由!逍遥侯凭什么干涉我?凭什么?是这个世界对不起本座,本座所求怎么过分了?」
雪无垠的脸色没有变化,半夏自然也不知道他此刻想起了谁。
还有谁?还能有谁?
鹿诀对半夏的真心情深看在他的眼里,只觉得无比讽刺。
被天下人所负的痛,难道比得上被自己真心交付的人所背叛的痛还要刻骨?
「半夏!」鹿诀显然真的不能认同半夏那种想要对天下人复仇的想法,虽然如果半夏真的坚持,也许他会跟着半夏一步一步走下去。
但是现在的半夏,只是一个血咒偶而已。这样的身躯、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达成他的目的?
「右龙卫千辛万苦才用禁术把你做出来,但是血咒偶每日必须以新鲜阳魂为食,要不了多久,就会吸引诛妖师和逍遥侯的注意力。你们双手四拳,难道能与天下诛妖师为敌?以血咒偶的身体转生,很快就会被杀死,有限的时间里不想着怎么珍惜,只想着徒劳无功的复仇,你不过分,只是太天真了。」
雪无垠对半夏和鹿诀没有怜悯,他的态度也是冰冷无情,不着痕迹的笑是苦笑,笑自己太不幸,也是笑天下情爱,不足为惜。
「想要做出一个这样的血咒偶,再使用嫁魂之术,费时七年,右龙卫,你折损了多少修行?三百年?五百年?你耗尽心力做出来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只记得自己的仇恨,再挟制你的感情,把你当作自己的武器,你觉得这样值得?」
雪无垠的话一针见血,瑀公子本来想拉他,可是慢了一步,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鹿诀因为他这一席话而黯淡了脸色,英挺的眉目里出现悲怆、淡然、隐忍等复杂的神色,最终,他只说了两个字。
「值得。」
这下不只有雪无垠,连半夏都惊愕的转过去看他,半夏自然不觉得是自己挟制、利用了鹿诀的感情,可是鹿诀的回答这么斩钉截铁,就算他是个感觉不到人心的血咒偶,也不禁因此震动。
「我爱他,不是为了他是什么身分、他是人或是妖、他对我如何,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爱他——单单为了这个理由,我就可以为了他付出一切,不管他要什么、不管他不要什么,以他的爱好为爱好、以他的仇恨为仇恨,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只要能看到他所想要看到的世界。」
他把自己的存在缩到最小,所有的喜好厌恶都以半夏的意志为依归,他把自己变成半夏的影子,只求半夏在的地方,他都能陪在他身边。
雪无垠不知道瑀公子怎么想,但是他不能否认,自己心里是有嫉妒的。
就算半夏为此被逍遥侯破了妖印,就算半夏现在只是一个不人不妖、不能归类于生者的存在,就算半夏只剩下一点点残余的妖魂碎片附着在这个血咒偶身上,鹿诀都还能如此执着,凭什么?
「半夏是妖,你也是妖,妖生千年修得凡心,那也只是拟似人心,妖本草木,你如此执着也太过可笑。」
雪无垠冰冷的机锋针对鹿诀的痴情,只是鹿诀面对这样的批评,丝毫不畏,他的声音依旧坦荡。
「妖本草木鸟兽,但是千年修行为的就是这分执着,半夏是我的选择,既然已经选择,定当至死不渝。」
「人心会变,妖心既然拟人,又怎么能不变?你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奉献你的一切,半夏只是在利用你的情分,他不能珍惜,你这份执着就不值一文。」
瑀公子读出雪无垠眉眼当中那隐约的、熟悉的恨意,巧妙的在鹿诀回答以前插进了话,希望避免雪无垠回到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状态。
那个心中只容得下恨,除了恨以外只有一片空洞的状态,他不想再看见了。
「鹿诀,就算你能跟着他一世,他要的,你给得了他吗?」瑀公子仿佛丝毫不受半夏和鹿诀之间的情感影响,他的声音恬淡如水,拂过鹿诀的脸上。
鹿诀才是他们要解决的问题,只要鹿诀想开了,就可以不遇到任何阻碍的把血咒偶销毁。
如果鹿诀能想开,如果鹿诀能同意,那么今日就能够和平的解决这件事情。
他的责任是天下众生,不是鹿诀和半夏的爱恨情仇,他不会因此忘记他的责任,也不会因此忽略了三界平衡的重要。
不论如何,血咒偶必须销毁。
「你们如何能凭一己之力颠覆这个天下?」
鹿诀知道不能。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半夏的想法只是个空谈。
半夏只是个血咒偶,而他为了让半夏以这种形式转生,已经耗了七百年修行,这样剩下来的妖力,只要是稍微强一点的诛妖师,就能轻易地将他制伏,不是他不愿意顺从半夏的意志,只是这个复仇只是个梦,不管是对半夏来说,还是对他来说。
或许,他亲手造出来的半夏,也只是自己不愿意妥协的梦。
但是他愿意。
他愿意耗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去成全半夏,他愿意陪伴半夏到最后一刻,就算那一刻将会是他的死期,他也在所不惜。
「不能颠覆,也得做。」
他的每一个字都含着沉重的力量,从他的灵魂里,从他对半夏的爱情里,从他对半夏的执着里,他愿意拼上自己的所有:「只要是半夏想要的世界,就算死,我也会为他达成。」
他的忠诚、他的爱情、他的执着,都只奉献给半夏。
除了半夏以外,这个世界再无其他值得他留恋。
就像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本来应该奉献此生给女娲的他,竟然把他的所有都奉献给他的龙主。
「你倒是不怕现在就死了。」
雪无垠冷冷哼了一声,他看着他们两个就不舒服,只想赶快把这两个碍眼的家伙排除掉,不要让他们一再的,想起他。
想起他,和他。
「爱恨生死,对妖来说,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为了这样的错觉生死相许,该说你太傻,还是太天真?」
「这不是错觉。」
鹿诀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直视着雪无垠,他的双颊瘦削,可是双眼当中有一种雪无垠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的神采,让他的整张脸庞都像是在发光:「宫主不懂,我也不希求你能懂,这些事情本来就不是你们可以懂得的,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我不会放弃。」
无惧于雪无垠的威势,鹿诀的态度虽然和缓,却带着不管什么事情都无法动摇的坚定。
「不论是生是死,我都会陪着半夏,绝不离弃。」
仿佛再也听不下去,雪无垠的指尖凝聚起微弱的妖力,瞬间凝聚成尖刺细小的冰椎,天女散花一样的往鹿诀的方向射出去!
「雪无垠!」
瑀公子想要阻止的时候,冰椎已经去到鹿诀的面门,鹿诀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发现瑀公子并非真的拿半夏来威胁他,当即悬身化成一团黑色的雾气,所有的冰椎都透过那团雾气往后面射去,并没有伤害到他的本体,而他也在那些冰椎穿透雾气的下一个瞬间,立刻凝聚回原来的人形,电闪一般做出回击!
仿佛有龙尾在雾气里面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灿白的雷电成束状,每一束都有树干的粗细,直直的往雪无垠的方向延伸过来!
他的攻击标的是雪无垠,可是雪无垠此时不具备可以抵挡他的妖力,瑀公子自然被卷入战斗当中,这个冲突出乎他的预期,但是他没有露出一点惊慌的样子,只花了短短的瞬间就已经决定了行动的优先顺序。
保住雪无垠,就是首要的事情。
根本没有时间容他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他也没有想过要思考,仿佛是身体里的某个声音,命令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他食指与中指当中夹着的符纸立刻飞了出去,符纸在空中撞上鹿诀的妖气,暂时缓住了雷电的速度,他紧接着左手捏成咒诀,放在唇间,咒力随着唇舌而动:「天罡咒!」
符纸应他的咒力而动,强烈的金光震碎符纸,和鹿诀的闪电抵消于无形。
冲突既然已经爆发,轻易不能停止,就算双方本来都没有战意,只要其中一方不停手,另一方就不会收手。
但是,不能确定对方是否会在自己停手之后收手,让他们双方都不能够停手!
鹿诀的第一波攻击被挡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因此发出第二波攻击,反而出手击落了瑀公子贴在半夏额头上的、那张把半夏挟持作为人质的符咒,解除了他出手的顾虑。
而半夏早就被瑀公子所重伤,此刻自然不能起到任何帮助。
雪无垠知道自己此刻的妖力不能与鹿诀匹敌,转过身就朝半夏发出一道无形的妖气。
就算是无形,也能被感知。
鹿诀感知到雪无垠的攻击对半夏造成的危险,竟然无视于瑀公子正往他身上劈来、夹带着强劲咒力的白扇,任凭自己把背后的空门留给瑀公子,而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扑倒半夏,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他!
雪无垠虽然不若从前、但杀伤力依然强大的妖力如刀,劈开鹿诀背上的血肉,而瑀公子竟然在他的扇子将要劈在鹿诀背上的时候,硬生生翻转了手腕,让扇子斜科的劈在旁边的草地上,强大的咒力仿佛具现化的利刃,把草地劈开了七尺长的裂口,深深的凹陷到地下,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怵目惊心。
比这道裂口更狰狞的,是鹿诀背上的血肉。
他的肩胛上本来有着九头蛇的刺青,当初在水晶宫龙王殿的时候,和龙族部下的激战已经毁了大半,生长出来的新肉不知为何,并不像寻常妖的身体重生一样,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在他背上的伤口,生长出来的新肉泛着白色,扭曲着,毁坏了那个九头蛇的刺青。
而现在,雪无垠的妖气撕裂了同样的地方,裂开来的伤口流出鲜红的妖血,旁边的肌肤白色黑色混杂,如果是个普通人在这里,恐怕光是看到这幅景象都足以吓昏了。
但是瑀公子和雪无垠都不是普通人。
半夏也不是。
「鹿诀!」
被鹿诀护在身下的半夏,看见飞溅在旁边草地上面的妖血,叫了起来。
但是他的呼唤,不带任何担忧。
他的呼唤是严厉的、上对下的、命令的、不满的,不管是怎么样的情绪,都不是一对恋人之间,看见另一方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该有的情绪。
鹿诀被伤得不轻,他早就已经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右龙卫,他损伤了一切换回这个名唤半夏的血咒偶,也早在那个时候,就对自己发下誓约,此生此世,守着他、护着他,不离不弃。
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半夏被伤着分毫。
上一次半夏最无助的时候,他来不及赶到他身边,从那次以后,他就告诉自己,再也不会了。
他已经失去半夏一次。
他禁不起再一次的失去。
颤抖的双手,撑着已经染了他鲜血的草皮,缓慢的、坚持的,撑起了自己的身子。
「我没事,半夏。」
脆弱的唇角勉强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容,眼中是包容和眷恋,缠绕着半夏的视线。
可是半夏的眼睛里,没有和他一样的羁绊。
半夏抓住他颤抖的手。
「鹿诀,你怎么样?」
他看也没看鹿诀的伤势,就飞快的继续说下去:「你不能倒!你不能输!他们要杀本座!你是怎么答应本座的?鹿诀,你不能输,你不能输!」
鹿诀双眼酸涩,他的伤处疼痛,但是他知道强忍着酸涩的双眼,比背上的伤口更加疼痛。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连一点不悦的表情都没有,薄唇向上掀起那一贯的宠溺笑容,哪怕这样比哭还难看,他都坚持着维持住这个表情,柔声道:「为了你,我不会输。」
雪无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了,喘不过气来,看不见东西,眼睛里逼不出泪水,但是胸口里的某样东西,已经死了。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能是他?
为什么,他得到的不是这样不悔的执着,他对不起谁?他欠了谁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得到这样的生死相许?
第二章
不想输是执着,可是当执着无法违抗现势的支配的时候,还是得向现实低头。
瑀公子虽然并不是真的想要置鹿诀于死地,只是必须把血咒偶销毁而已,但是当雪无垠和鹿诀动起手来的时候,他还是必须卷入这样的战斗当中。
刚才雪无垠不知道动了什么气,一出手就是对着本来不该是目标的鹿诀,鹿诀必须自保,因此也忍住了背上伤处的痛楚,迅速的回身反击。
雪无垠虚弱的妖魂,是避不过鹿诀的攻击的。
因为清楚这一点,瑀公子才飞快的出手把雪无垠推往身后,白扇往前一推,咒力架住了三道从鹿诀口中吐出来的雷电。
有半夏在身后,鹿诀不能停。
鹿诀不停,瑀公子也不能停。
他们的交手仅仅电光石火的瞬间,咒力和妖力相撞而往旁边激飞的能量却已经把草地砍割得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