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戳中了迟衡的软肋:“小怜姑娘无需着急,不消时日,定会好的。”
次日,迟衡依旧是早晨练兵,正午,烈日炎炎,他将黑狼们聚在一起,一同商议鬼杀刀阵法的优劣。他一向平和,与众人相处融洽,黑狼们又都是刀法日渐精湛的,他这一问,大家伙顿时沸沸扬扬讨论起来。优与劣均有人说,说着说着其中一人便说:“我小时候,见人用过一种阵法,也是四五人一起,比鬼杀刀更快更准。”迟衡示意他说下去。那人唾沫横飞地说起当时是怎么的飞马,怎么的走刀,栩栩如生。
迟衡暗自记下。
如此这般,众人都畅所欲言,有不善此刀却善彼刀的人,也琢磨出一些门道,纷纷说出来与大家共享。虽没有练刀,人人都兴奋异常,撸起袖子比使刀还来劲。一个时辰下来,该说的都说完了,慢慢的歇下来,迟衡依旧让大家休憩午睡,躲过烈日后再练。
他自己则想去岑破荆的院落看看。
才出家门,一个重物哗的一声就扑了上来,大腿被紧紧地搂住了:“大哥……你可出来了。”甜甜腻腻的声音,像吃了冰糖葫芦一样黏牙。
迟衡好笑地捞起:“辛阙,你怎么找上来的。”
“姐姐说你在这里,门锁着我又爬不过墙,守大半天了呢。”辛阙嘟着嘴巴,脸蛋洗得干干净净,衣裳也换了件没破的,对迟衡这个大哥丝毫没见外。
迟衡牵起他的手:“还饿不?”
“不饿。姐姐说了,不能再随随便便吃大哥的东西了。”辛阙舔了舔嘴唇,“除非大哥自己给我的。”
小狡猾,迟衡手指点了点他的嘴唇。出了门也算闹市之边缘,迟衡在路边买了一个大桃子递给他:“这是大哥给的,吃吧,吃完后我们看岑哥哥练刀,他的刀法可厉害了。”
辛阙睁大了眼睛:“有多厉害?能打得过捕快大叔吗?”
进了院子,岑破荆正在指点着黑狼们练刀,见迟衡来了,还领一小孩,顿时挤眉弄眼的笑开了:“迟衡,一晚上不见,你孩子都有啦?恭喜恭喜,当爹当得快啊!”
滚,一晚上就十岁,有这么喜当爹的?
迟衡一脚踹过去,被闪开了。
“这是辛阙,住在隔壁的小孩;辛阙,叫破哥……”
“破哥!”辛阙回答得又快又响亮。
尤其是那破字喊得霹雳一样,劈得岑破荆咬牙切齿,扯着后牙根渗渗地说:“小破孩,干什么来的,这里都是大刀砍的,一刀下去胳膊就没了。”说罢,还摸了摸辛阙的胳膊,啧啧地说,“这个胖乎乎的胳膊,砍一下全是血……”
迟衡一拳过去:“吓唬小孩你还有一套。”
想不到辛阙一点儿也不怕,大声地说:“我不怕,我力气很大,等我大了,你们谁都打不过我。”
“呦喝,瞧这牛皮吹得……”
辛阙见岑破荆小瞧自己,气得攥紧了拳头,二话没说,低头就冲他冲过去。岑破荆自恃人高马大,叉腰等着。辛阙就像那秤砣一样,直直地甩在了他的腹部上。
“啊……”岑破荆闷叫一声,“哎呦个天,这小孩的脑袋是铜铸的吧,呸呦。”
迟衡开怀大笑。
第二十章
带着辛阙来也就是玩玩,迟衡不可能陪他去别的地方,想不到辛阙就跟找到新玩耍一样,老老实实坐在木板凳上看黑狼们练刀,看了一会儿,就乐颠颠地扯着迟衡袖子闹腾:“大哥,我也要练刀……大哥、大哥、大哥。”
迟衡正和岑破荆讨论阵法,哪有空理他,被吵得不行,索性举起一把刀,做出一个半蹲的姿势,而后说:“来,做个。”
辛阙学着他,举着刀,有模有样地半蹲着。
迟衡满意地将行却的手抬高一点,膝盖压低一点儿,肚子收一点,说:“就这样,大哥让你放下,才能放。”
辛阙欢天喜地的点头。
没了小孩打扰,顿时安静了,岑破荆说起当下的练兵:“知道怎么样最快吗?就是像咱们一样。梁胡子领出咱们四个之后,让咱们去招兵领兵,一人领个百八一千的。咱们四个肯定会选取其中的佼佼者,继续扩大。这样的话,一则军队迅速扩大,有兵可带,二则将领源源不断,不会断茬;三,他的根基能被控住,外来的人很难撼动。”
“可现在,为什么只让咱们领二十个?”
“因为来了一个太守,阻碍了他的计划。这个太守不是一个官衔那么简单,他背后撑着的是权臣。梁胡子要是把实力全摆出来,不是等着被削嘛。”岑破荆分析头头是道,“他们要怎么对付太守,还不清楚,不过梁胡子肯定不屑于和太守斗的,他们有什么计划,你得问钟序,说不定能套出点消息。”
迟衡哑然。
“当然,现在这一百黑狼精兵,用到哪里都让人害怕,总是要有人来领的。你猜,咱们四人,会是谁呢?”岑破荆饶有兴致地问。
迟衡略一思索:“曲央吧,曲央最适合。”
“你认为他最强?”
“他最狠。而且最适合这种奇袭快袭,我看他带出的兵,都跟他一样,看着阴冷阴冷的,一出手就见血。”迟衡声音低了一低,“我虽不喜欢他对属下动辄鞭打的方法,不可否认,也最有效。”
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曲央能下得去手。
“我也觉得。百人有百人的带法,千人有千人的带法,统领万人的话,又更不同。曲央适合少而精,带奇兵,带精兵。统领的人过多,容易激起众怒——其实他的好,只有经过厮杀之后,才知道。”岑破荆心有戚戚,“红眼虎的话,他自己是很强,不过他领的兵真是最僵硬的,而且没有太多谋略,最多五千人——哈哈,其实我也不知道五千人是什么样子。”
迟衡笑了:“当初留下来守城的不过千人,短短三个多月,梁校尉现在手下快上万人了,我觉得他很厉害。对了,你说说我。”
岑破荆怪笑一下:“你我就不用说了吧,说了伤感情!”
“去!”
“好好好,我直说,咱俩要再不长点见识,也就只能当一个教别人刀法的师傅而已。”岑破荆挠了挠头发,“刚才你说到阵法,也是我想过的。二十人、二百个人,放你我手里那也费不了多大功夫。但是两千人、两万人、二十万人呢?能一个一个教过去?不把咱们累吐血了才怪。然后,打战呢,硬拼硬?以一敌十没问题,敌百凑合,敌千敌万呢?上次攻打元州,就发现,还是元州朗将厉害,虽然都没见过,把每个人摸得都像棋子一样熟,该干什么的都井井有条,这样谋略之下,即使不是你我带兵,也出不了大差错,这带是带兵之道。”
迟衡眼睛一亮:“对,朗将很厉害。”
岑破荆绝倒:“你就听见‘朗将’这个词儿了是不是?前边后边的你都无视了是不是?亏我说了那么多,你都听进了哪些?”
迟衡嘿嘿笑了:“我明白,朗将重在布兵,重在运筹帷幄。当然,听说他经常领兵上阵时,既鼓舞士气箭法又好。两军对决,他通常都是先单挑了对方将领,来个下马威。反正能文能武,很厉害。”
岑破荆仰天长叹:“千算万算,我就不该提朗将,他到底长什么样,听人说你可迷他了。”
“……”
“哈哈,不提他不提他,听说你见朗将那次,钟小醋猫差点你了一层皮啊,是不是?”岑破荆促狭。自从红眼虎给钟序封了一个“小醋猫”,这名号不胫而走。
“胡说八道,哪里听来的。”迟衡脸颊发热。
岑破荆更开心地逗他:“醋猫帮你回绝了,心里有没有后悔啊?跟着梁胡子是守江山,跟着朗将是打江山,要我的话可得好好想想。”
迟衡下意识回答:“不,梁胡子说过,颜王军会合在一起。”
“还以为咱们不当战士当护卫了,我就希望能痛痛快快地打一战,别总是堤防这个来打,担心那个来攻。以攻为守,十月之后的夷州城绝对有足够的实力,把周边收拾得妥贴。”并非不渴望安定,而是畏惧根本无保障的偏安。
二人沉默。
岑破荆转向头顶冒汗、脸颊通红的辛阙,心情骤然愉悦:“这小鬼还挺能扛得住的,你哪弄来的啊?”
迟衡把来龙去脉简要一说,当然隐去酒楼的那一段。
岑破荆同情地说:“都是颠沛流离,一个弱女子更难过活啊。这小鬼看上去傻乎乎的,也好,不管怎么样,能和姐姐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不过,左昭不像是逼良为娼的人,如果小怜自己说不愿意,他也不会勉强吧。”
半蹲着本来就难受,何况刀又重,辛阙的小手开始抖了,两只脚朝外岔开了。
迟衡上前,拍了拍他的小腿:“往里一点。”
“大哥,要站到什么时候?”辛阙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努力地把脚挪回正确,并没有擅自放下刀的意思。
“站到你破哥哥说可以了,就可以了。”迟衡抹去他脸蛋上的汗水,坏坏的笑着说。
等岑破荆说可以时,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辛阙得了命令,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巴一扁,要哭不哭的样子,一直摸着手,迟衡拿过一看,掌心竟然起了一个泡,顿时心疼。
没等安慰,就听辛阙带着哭腔说:“大哥,我饿了。”
迟衡噗的笑出声:“光饿,手不疼?”
“疼,但更饿,吃饱就不疼了。”辛阙傻乎乎地说,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变得灰扑扑的了。
迟衡牵着他的手:“好,大哥带你吃好吃的,明天还是和小伙伴玩。”
“不。”辛阙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明天还要跟着大哥,明天,后天,后天的明天,后天的后天,后天的后天的……每一天都要跟着大哥。”
嗯,跟着我有好吃的。迟衡拍了拍他的脑袋。
小孩子嘛,一时新鲜,转眼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迟衡并不担心。
辛阙一口气吃了两碗汤粉,吧唧嘴巴:“饱了。我要回家看看姐姐,她刚才说不能老缠着大哥。”
“什么时候说的?”
“早上把我领到大哥院子门口时,姐姐特地说的。”
果然是辛怜有心,不然凭辛阙怎能找到自己?烈日当空,威烈犹在,迟衡把他领回院子时,小怜正收拾院子,着了一件朴实无华的灰布衣裳,费劲地搬着院子的一个枯草盆子。
迟衡急忙上前,接过沉甸甸的盆子,说:“放哪里,我来吧。”
有他在,院子里的石磨盘、花盆、石凳、还有破砖破瓦都能挪位置了,三下五除二摆好。辛阙也跟在旁边,拿些小东西,手上的泡破了,也不哭,就放嘴边吹一吹。
只剩下那荒废的古井了,迟衡找个根绳子,往腰上一系,吩咐辛阙:“你就站在井口,跟大哥说话。”说完就要下去清理。
辛怜拦住他:“不要紧,没水也成,喝不了多少,我去河边挑也一样的。”
“不用担心。”迟衡扯了扯绳子,宽慰道,“我家的古井经常无端就污浊,我娘就常让我下去清理的。你把该扫的地方扫扫,不需管我的。如果这井不能用,我便运些土来将它填平,不然,看着也不好。”
辛怜束手看着,一双眼睛变得温和,起雾般朦胧。
辛阙大不咧咧地说:“姐姐,你去吧,我会看着大哥的,大哥要什么,我也能做。”说罢还拍了拍小胸脯,看着辛怜忍俊不禁。
迟衡顺着井壁一跳一跳地下去。
这口老井有些年头了,井源早被泥土淤住了,泥土之上更盖着枯萎的叶子什么,井壁上长着绿绿的草。迟衡拨开泥土,发现湿润润的,可见水源没有完全断绝。二话没说,挥起铁铲,一铲一铲将泥土铲掉倒进簸箕里,待半满之时,仰头喊道:“辛阙,提上去。”
得令的辛阙吭哧吭哧地往上拽绳子,将土倒掉,又把簸箕放下去。
第二簸箕的土更湿了。
越往深处挖越湿,最后的土都成黄黄的稀泥了。如此这般,到了十数簸箕时,就能摸到光滑的石壁了。迟衡大喜,仰头喊:“辛阙,把桶放下来。”
连泥带水一起铲进桶里。
那水源能看得见的潺潺渗着,迟衡抹着汗珠,把整个井底都洗了一遍。如此这般,又是十来桶泥水提上去了。太阳是照不进来,但他早已成了个水人,热得浑身冒汗。
等井变得清澈,已是红日西斜,迟衡拽着绳子,三步做两步攀岩而上。辛阙正跪在井口,看他像云豹一样敏捷地爬出井口,顿时讶然又敬佩地仰头说:“大哥好厉害,不拉你都能上来啊!”
第二十一章
拖着一身泥水,迟衡要走,辛怜将他拉住:“迟大哥,吃过晚饭再走吧,饭马上就好了。”
“我得回去了,被校尉看见非骂不可。”
辛怜嫣然笑道:“那明天吧,正午炎热不需要练兵吧。”
迟衡没回答,辛阙抢着说:“天气热也练的,我也练,大哥,明天早晨你给我开门,我也要跟你一般练刀,像你一样厉害!”
迟衡拍拍他的脑袋,急匆匆离开了。
回去一切平静,并无意外发生,他领兵士们去吃饭。他没来得及换衣服,因为泥水半干了,就搓了一搓,有些泥掉了下来。旁边的岑破荆捏着鼻子说:“干什么了,浑身脏兮兮的,还一股味儿。”
迟衡扒了几口饭,回房去。
才到门口,惊喜地看到着雪白衣服的钟序闲闲地倚在房门上,闭目冥思。迟衡轻手轻脚上前,举起手正想要吓他一吓,钟序豁然睁开眼睛,皱起鼻子:“哎呦脏成什么了,离我远点远点。”
迟衡才不管,故意斜着上身蹭过去:“谁脏啊,就你白。”
还没蹭到,钟序早跟狐狸一样蹦远了,连连摆手:“你,现在,立刻,给我洗澡去!”
院子里就有一个很简陋的浴室,但钟序非押着他下河去洗。没法子,迟衡收拾干净衣服跟着钟序走了。一路上他说起辛怜和辛阙的事儿。钟序当然熟知,说道:“辛怜这女子极灵性,如今很得太守喜欢,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几天就得被收了。太守这人,道貌岸然,还非眉来眼去装正经。”
迟衡怅然:“不能有别的办法吗?破荆说,左副校尉也挺通情的。”
“据我看来,辛怜不是完全不乐意的,至少在太守跟前,她最主动,也最合太守心意。被迫的人,不会是她那样的。总有些的人,苦怕了,有一个机会,就希望一朝麻雀变凤凰。”
“如果她不愿意呢?”
“那只能尽早抽身了,别等太守准备纳妾之时,她再反悔,只怕左昭难做,也招人骂的。”钟序理智地说,不错,一开始就两厢情愿,不要最后还怨天尤人,决定,本就是她自己选的。
“那我去求左昭,别让她去。”
钟序停下,目光变得锐利:“你为什么那么在乎她?你喜欢她?也对,她长得蛮经看的。哼。”
迟衡赔笑道:“不是,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不忍心她陷入狼窝里。连我都知道,你们尽给太守挖坑,她跟着太守,能风光几天?下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不如现在嫁个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