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傅府。
傅云树彻底颓了,对兄长嚷嚷道:“亏你受得了这么难缠的人,简直啊,鸡蛋里挑骨头!全京城,谁能比我画得还好!”
以前,傅文星还劝说是真的不太像,但这一次,凭心说的确很像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迟衡为什么如此吹毛求疵,画是画,能画得眉目传情已是不易,总不能像到能从画上走下来。
在别人面前还有模有样,在傅文星面前,傅云树就跟没长大似的,借机又是抱怨又是闹,把傅文星弄得也纠结。
就在此时,纪策上门来了。
纪策与傅文星是旧相知,二人多有交往,傅文星能成为侍郎还是纪策极力推荐的,两人仍是以朋友来称呼。傅文星泡了一壶茶,与纪策寒暄两句,还没等品上。
傅云树就大步走过来,把画纸往桌子上一拍,怒气冲冲地说:“哥,明天对他说,我不画了!不伺候了!就到现在为止,谁愿意画谁画去,反正我没吃人家的没拿人家的!哼!”
把傅文星吼得愣住了。
纪策笑了:“这是怎么了,小时候,咳,跟在你哥背后当尾巴甩都甩不掉,现在都敢对着大哥吼了,出息了!”
傅云树哼了一声:“还不是你的那位……”
傅文星狠狠瞪他一眼。
傅云树这才郁闷地改口:“还不是皇帝精益求精,我都撕了九幅画,他还说不像,到底是哪里不像他又说不出来,哼,是故意为难我是吧!”
他一搅合,茶是没法喝了,傅文星揉着眉头说:“阿策,连颜家的人都说挺不错了。那些画你也见过,平心而论,你说像不像?我们都是和阿鸾一起长大的,我是觉得再没法挑剔了。”
纪策点了点头:“普天下没有更像的了,尤其是执弓一笑那张,我都疑心他要从画中走下来了。”
傅文星苦恼:“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纪策只微笑不语。
傅文星看着颓坐一旁的弟弟,两腿没大没小地岔着搭在前方凳子上,头发乱糟糟的,蓬头垢面,一副颓到废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傅文星瞅着纪策说:“云树的确费心思了,皇帝不发话,他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阿策,你了解皇帝,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啊?”
纪策笑了好一会儿末了才说:“现在已经够真了,不需要更真了,一只画笔能将皮相画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他自己也说不出哪里不像,他也不知道该画成什么样子。云树,你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傅云树一拍大腿:“就是啊,他到底想要什么?神似?现在已经很传神了!颜王都说要裱起来,他到底是想要怎么样!”
“所以不是真不真,而是没有画到他心里去。”
“……我只是一个画师。”
第三百二十二章
纪策抿了一口茶,茶雾袅袅萦过眉间,半晌说:“在做事上,皇帝是很干脆的人,他不会让你猜啊猜的,这一次真的不知道想要一副什么。如果他非说不像的话,那一定是再怎么形似神似那都缺一点儿什么。你不是他,怎能画到他心里去?云树画的都是触手可及的,如果想让他满意,不如,画一副他不忍心细看的吧,那就挑不出什么毛斌了。”
傅云树还是云里雾里,不明白纪策的意思。
傅文星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样,岂不是太过残冷?”
纪策不说话。
傅文星兀自想了一想,越加不忍,相对着喝了几口闷茶徐徐说:“像他这么痴情的人,让人真不忍戳他的心窝子。阿策,你是他的……怎么能出这种狠主意?”
“我不出主意,你操心自家的弟弟;我出主意,你说我残冷。”
“哈,自然不是。”
“我一直想断他的念想,戳心窝的事干了也不止一件了。人死不能复生,越是惦记,越是让活着的人心酸,我不想让他老是牵挂着一个死去的人,反正,百年之后,都会见上的。”纪策低眉,手指拂过袅袅的烟。
“……反正人都没了,惦记一下,也不算什么的。”
“若是普通人那就没什么,但他是皇帝,皇帝的一言一行所带来的后果不可估量。现在是痴情,倘若将这种痴情带到国务的处理之中,以他的固执的性格,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都预料不到,所以,防微杜渐吧!”
傅文星凝思片刻:“你说得对,没有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一旦有事,就会波及整个元奚国,残冷是残冷,长痛不如短痛,也好。”
“残冷的事,也得有人做。”
傅文星转念一想笑了:“他现在,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想惦记都难,我也从没见他说过。”
“他心里惦记。”
“……阿策,念想都没了,你还不让他心里偶尔惦记一下啊?罢了,我知道你不是妒忌。想当初,你跟颜鸾……咳,云树,你去想想,有什么情境是皇帝想都不愿意想的,他看一眼都心酸,你就成了。”
傅云树兀自琢磨。到了半夜,忽然蓬头垢面跑到傅文星的房子里问:“哥,你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傅文星睁开朦胧睡眼,叹了一口气:“最遗憾,就是当时没舍下心来逼你学国策学诗书,现在,看看你,每天游戏花间,没有一点儿正行,我们傅家,还指着你光宗耀祖呢!现在是指望不上了!”
“你是榜眼!还不够光宗耀祖啊!”
“你要是考上了,我更高兴。”
傅云树钻进兄长的被窝,兴致勃勃地说:“哥哥,我开窍了!我明白纪大哥的意思了!哎呀,我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原来还是怪我太认真了,不是越像越好,而是没有把握皇帝的心……”
第三日,迟衡下了朝,依旧去御书房,傅文星紧随其后。
迟衡往椅子上一坐,手才要够奏折,忽然愣住了,他盯着案子上的画,目光灼灼闪动着光芒,好半天,他的手指抚摸上了颜鸾的长发。颜鸾一袭红衣,骑着骏马,回头一瞥,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嘴角微挑起。风雪之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侧脸亦不是很清晰,但就是他!这是最后的一眼,颜鸾就将走进茫茫风雪中,再不回头,无论如何呼唤,他再不可能回头。
风雪吗?
那曾是桃花灼灼的春日,桃花亦能飘成浩浩荡荡风雪,以此埋葬壮志未酬的英魂。
迟衡撑着桌子,所有的力气被卷进了风雪,许久他抬头说:“文星,将这幅画裱起来,挂到……挂到群贤阁里,挂到我的旁边,画得,真好啊!”最末一句,带着淡淡的笑容,浓浓的伤感。
傅文星上前,想将画收走。
迟衡按住了画角,迟迟没有松开,傅文星等了一会儿,悄然退下了,留皇帝一人在空空的御书房里。
大雪纷扬,正是画中的景象,傅文星抬头仰望大雪飘落指尖,乱世,谁能明哲保身,看惯了生龙活虎的人忽然死去,看惯了牢不可破的城池一朝坍塌,看惯了烈火烹油的融化瞬间消融,永恒,怎可永恒,能相守一日是一日,珍惜,更珍惜。
“嘿!破荆还没回来吗?他怎么比我还磨蹭,我好歹也是去垒州转悠了一圈的!”
一个高扬的声音响起。
傅文星看过去,看到了石韦旁边,一个极俊朗的男子,飞身下马,满脸的意气飞扬,束带随风飞起,风雪中,男子一袭华服异常夺目,腰间一条金色的腰带,正是皇帝御赐。他大步地走过,带起的风雪映着金光一样。
这一个男子,一定是容州王容越吧,早就听说他的脾性。
傅文星猜的一点不错。
来人正是容越。侍卫才通报进去,容越就很不耐烦地大步进去,侍卫一看这架势,想拦不敢拦,不敢拦也得拦。容越一怒目,宫平赶过来笑着说规矩就是多,没办法,上次遇刺,谨慎多了。
容越一进去,迟衡就大步过来,不等开口,先将容越抱住了。
容越哈哈一笑:“你受伤了?我看你好得很啊!”
迟衡抱住没松手,头靠在容越的颈弯处,鼻音重重的:“要伤成什么样,你才高兴?卸一只胳膊卸一条腿?”
“呸!说点好的成不!”
迟衡没说话只死死抱着,呼吸不稳。
容越拍着他的肩膀,打趣道:“喂喂!这是怎么了?隔两月不见你转性了!喂!老大,你来这么一下子小的受不住!诶诶,让我看看,我抱错人了没!别是刺客刺坏脑子了吧!”
迟衡笑了,把他一推,上下打量:“日子过得不错嘛,红光满面的。”
容越一撇嘴:“天天纵情声色犬马能不红?诶,我说你这个皇帝怎么当得这么苦啊,侍卫忙得跟陀罗一样,多来几百个啊!还有你,怎么倒瘦了?这皇宫的御厨该换了!咦?这画上是我?”
容越欣喜地走过去,御书房的墙上挂了他和岑破荆的画,踌躇满志的将军,迎风而立。
容越笑了,转向迟衡:“我就说,每天都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似的,你该不会想我时就看画吧?这主意好,见画如面!谁画的,不错啊?傅……云……树……名字真耳熟。”
一边说一边挑笑。
容越转向案子,笑容渐渐收住了:“朗将啊!画得,真是特别,我就说你怎么忽然转性了呢。诶,你左拥右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珍惜眼前人,你都是皇帝了,唯我独尊,就算有什么遗憾也两相抵消了。”
迟衡卷轴一推将画卷合上:“不说这个!文星,将这几幅画就挂群贤阁里去。”
待傅文星走了,容越说:“啧,这个就是科考选出来的吧?我沿路听百姓传得沸沸扬扬,说当今的皇帝不拘一格,广纳贤才,但凡是识字的有点本事的都赶着明年的科考呢——人家都是三年一考,你这一年一考,水分会不会太大?”
“大了再沥干就是,怕什么?要文举都像纪副使,武举都像你,我高兴都来不及。”
“切!一百年才出一个我!”
“你就得意吧!一路上有好玩的事没?回京城怎么也不吱一声呢,我也好去接你啊!”
说起沿路有意思的事,可不得了,容越滔滔不绝地说起,风尘仆仆的脸光辉绽放,这一路上要多奢华有多奢华,回了一趟泞州的紫星台旧地,去了一趟垒州,无不是浩浩荡荡的,风风光光。
容越一回来,皇宫就热闹了,他一天到晚往乾元殿里蹿。
朝堂更加热闹了,因为容越性子直,敢说敢干,一双眼睛专盯浑水摸鱼的人。十二月末,陵阳州、连州相继收复,如此一来,仅剩下任遥州了,迟衡下令,命军士可继续向北开疆拓土,那原本不属于元奚国的土地,该易主了。军务调遣有石韦一人掌管即可。迟衡就派容越专门督查促办新政令的执行,容越是容州王,军功卓着,严肃时而且有着将军的肃杀之气,别人都畏他三分。久而久之,容越在处理政务上也很有一套,倒承袭了他当将军时的迅疾如电、雷厉风行。
眼看着过年时,岑破荆也回来了。
顿时皇宫就活起来了。
除夕夜,迟衡在宫中设下宴席,欢歌欢舞十分热闹,一支歌舞连着一支歌舞,一杯酒连着一杯酒,迟衡喝得酒光潋滟,半眯着眼,看众人醉着笑着,喝到醉浓处有人扑到他怀里,软得扶都扶不起来,迟衡笑着拥揽着,宫苑里,绿上枝头,杏花早开,烛火相映,身动影移,红色灯笼摇曳,风过处,一股暖暖的熏香笼罩。
欢宴且住,星辰且住,怎舍良宵匆匆。
所有人都醉了。
或者躺在椅子上,或者趴在案子上,炉火烧得很旺,手,心想莫非要全部抱回乾元殿里去,难得如此尽兴。着薄裳也暖暖的,迟衡撑着忽然,树枝剧烈地动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在迟衡心满意足看着眼前时,蓦然地一阵诡异的安静。
忽然,树枝摇晃了。
明明没有风,明明只有笙歌的弦乐在浅吟低唱。迟衡缓缓直起腰,环视周边,警铃大作。蓦然,树枝剧烈抖动,簌簌的数声,而后倏然之间寒光交错。
毫无征兆,密箭纷纷飞了过来。
树下,一群灰色衣服的刺客赫然出现,站在那里,他们的手中是长弓和暗器。因为有水阻挡,他们一时无法靠近。迟衡起身一脚踹开凳子,啪的一声大喊:“护驾!”
话音未落地,一群黑衣人仿佛从地底钻出来一样扑向了刺客们。
没有预兆的偷袭,惊醒了半醉的人,慌乱之间桌椅哐当乱撞。但意想不到的时,明明那箭是冲着人而来的,偏偏快要近人身时忽然大转弯,全部啪啪啪撞在一起钉向了椅背,迟衡抬脚将凳子往旁边一踢,把身旁的骆惊寒一拽一推:“到桌子底下去!”
骆惊寒仓皇之间将桌布一扯,唰的一声碟碟盘盘纷纷坠落碎了,而桌子的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人见方的一个台阶和暗道。
迟衡一边挥起长棍抵挡来袭的弓箭,一边将人推向暗道。
容越更是振奋了,大喊说:“终于来了!让我好好打一场!”说罢长棍舞得像梨花落一样,密箭沾身不得,他还要去按那放水的闸门,被迟衡按住了,示意等其他人都跑了再说。
当然大部分臣子是惊慌的。
石韦和岑破荆或扶着或扛着其他臣子们飞快地推进席子中央,密箭近不得身,臣子们很快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走下了暗道。
纪策望着迟衡,想说什么。
迟衡一把将他推到石韦身边怒斥道:“赶紧进去,你是等着挨箭啊!都进去都进去,我要大开杀戒让郑奕知道我的厉害!”
纪策被仓促地推了进去,力道粗鲁却让他鼻尖一酸。跑进暗道,暗道的灯火晦暗但足以看清前路,暗道曲里拐弯,他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他听着上面的刀箭声锵锵作响,想回去再看一眼,哐当的一声,暗道的门被合上了。
所有声音被隔绝。
纪策的酒意全部散去,他想这是什么时候开的暗道他怎么从不知道?那群黑衣护卫是什么时候由谁训练的?迟衡一向不喜欢大肆欢宴,这次却弄得满朝皆知,是故意的吗?迟衡现在,怎么样了呢?
纪策越想越乱。
骆惊寒走过来扶住他的胳膊,冷静地说:“纪策,你受伤了吗?”
纪策摇摇头。
骆惊寒抬头往了一眼头顶:“不用担心!他这么成竹在胸一定是早有准备的!难怪,开席前,他无论如何都要你坐在他身边一步也不能离开呢!”骆惊寒的嘴角翘起微笑,同样的话,迟衡也对他说过,现在想起,心惊肉跳中有丝丝甜蜜溢出。
纪策恍恍然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纪策心中忽然冒起了一股怒火,他怎么能把自己一推了之了?他怎么能什么都跟自己说就决定了呢?他现在,怎么样了呢?纪策按着胸口勃勃跳动的疼,眼前浮过一幕幕可能情境,他再无法站立,顺着墙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群臣的喧嚣渐渐都沉寂下来,每个人都屏住呼吸。
骆惊寒靠紧纪策,关切地询问着,说着纪策因心乱而听不清的话,好一会儿,纪策仿佛受了重伤一样气息微弱:“惊寒,你不明白,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无论如何,不能……”
后面的声音太微弱,骆惊寒倾身。
忽然,轰的一声。
红灯笼掩映的光芒摇曳,伴随着容越年轻的轻快的声音:“呦呵不会都吓成软脚虾了吧!上来吧,搞定了!”
这么快吗?
听着群臣的脚步纷纷追随着光亮而去,纪策没有挪步。迟衡从暗道口跳下来三步两步走到纪策面前,焦急地握住他的手:“纪副使,受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