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衡疑惑地望着挚友。
战修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第一,丹珣是真命天子,这次下界历劫的主心骨,但他却半路被夺命,无功而返,原因是煞鬼被你金口御封之前已经强大到干扰一个帝君的命定,你的一语成谶只是一个契机而已,否则,区区几个普通鬼魂怎么能弑神?”
辰衡仅存的记忆垂死挣扎。
“第二,青阳序君,三世早夭,上一世竟是被你亲手杀死——而且回归仙界后,他竟然失去了记忆,若不是素霖违了天机将他悄然送回人世、由你和章宗前后护佑,青阳序君的灵力恐怕早就消失殆尽、得回炉重铸了。”
辰衡若有所悟。
“第三,仙君历练从来不会同时下凡,会引内耗。但这一次,我们却……你看看:青阳序君夭折、丹珣帝君受挫、燕行星君私奔至异界、惊寒星君因你之死只修了一半——这五人没有修成预想的灵力;我有惊无险修成帝君、你灵力大增同时受罚,算是福祸参半——我们俩难兄难弟没啥说的;所幸玉策和章宗(颜景同)借此契机光华大增;我师兄淮期更是借了你的灵力,意外修成千世正果。”战修咧嘴一笑,“老实说,挺糟糕的。若不是你中途力挽狂澜,我们很可能就是满盘皆输。原因是为什么?帝君、星君的气势都受到了极大的干扰和压制,那又是谁在背后搞鬼呢?”
辰衡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战修,你直说!”
“我仙格主战,在仙则是仙,在魔则是魔。所以,你以为素霖让我七世修炼,是为除去我体内战血令其澄澈。其实不然,他是为了让我战力加深,尽快成为新帝君。但你也知道,我若太强,必然会让天界过于暴虐。”战修面色露出难得的凝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天界到了该战的时候了!我仙格主战,但凡周遭有一丝丝暴乱或者魔性侵扰,血就会热!”
战修伸出手心,掌纹中腾起紫黑云雾。
辰衡惊愕,几乎忘了疼痛:“怎么会这样?战修,你……”
“我体内的魔性根本就遏制不住。煞鬼只是一个开端,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平静的表象!还有魔族,你完全想不到,仅仅百年之间就已有三个极为强盛的魔势在疯长,一个是九犄魍龙,万年一出,神出鬼没;一个是厬眦,惑神心智如鬼魅;还有一个,仙界至今还不知底细的魔族弑尊——记得你在人世所去过的諨冧国吗?那其实是,万魔之源。”战修将手掌覆下,“辰衡,想来你不会忘吧?”
恍恍惚惚,无数鬼魅飘过。
辰衡骤然睁开眼:“郑奕,宇长缨,他们究竟,是谁?”
战修微笑:“至少有一人,是魔族煞星之一,他们也在历劫修炼以图获得人世的灵识。我们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背后隐藏着什么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仙界不可能太平下去了,决一死战不可避免。最重要的还有,仙界,也在悄然之间变了,帝尊本来是一帝独尊,现在,恐怕到了帝君甚至星君们出头的时候了——我果然是仙格主战,想一想血就沸腾。”
“……不要太狂妄,魔族不知道蛰伏了多久!啊!”
一阵剧痛袭来,辰衡咬紧牙关。
战修起身拿起蟾丝柔巾,为辰衡拭去额头的黑汗,汩汩冒出的黑汗与黑血很快将柔巾沾污。蟾丝本为玉蟾毒液所制,入骨极痛,但痛过后可治愈天罚之伤。
辰衡很快陷入疼痛的折磨。
战修想擦拭,发现徒然增加辰衡的痛苦,他只能一旁看着,心亦如刀绞。在痛苦的凄惨中,战修不时听到:“战修,我想见他。”“他怎么不来看我一次。”“他真的,忘记了吗?”
一声一声,不由得动容。
战修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行,你忍一忍,我马上去叫他。”“他有事,他忙着。”“魔族若来侵,第一个就是丹珣的领地。”“他,真的,忘记了——你也忘了吧。”
渐渐地,辰衡声音几不可闻。
战修想,假如是老死,则执念不深,因为很多都想通了。
只有青壮年,会舍不得,放不开。
几度晕厥,几度挣扎醒来。
每一刻都是痛苦至极,所有的筋脉被痛到几乎被挣断。战修没办法,只能将狞狼骨制成的链锁加诸在辰衡之身上,迫使他动弹不得。日夜无休,不知过了几多时候,看到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出时,战修松了一口气,望望窗外喃喃:“玉策和寒沧该回到仙界了吧,怎么也不见来呢?说什么,也得来见一见,再不见,就真忘光了?”
辰衡睁开疲惫的眼:“什么忘了?”
战修停了片刻,蟾丝抚上了他的肩头,轻轻压了一压:“这里还疼吗?”
辰衡长长呼了一口气:“疼,但比前几天好。战修,是不是行刑人手下留情了?我肩膀的伤好得比别处快啊!”
战修失笑:“可不是吗?不是天罚,是不伤口,不一样。”
“难怪啊,我觉得少了点什么。”
“凡间的记忆吧?”
辰衡恍惚了片刻,缓缓道:“不错,我在凡间叫什么来着?呵,不要紧,咱们下凡多少次,岂能都记住?不过我记得自己受的罚:我为情屠城了,还封了煞鬼以弑神的称号——你说的对,一定是魔势太兴盛了,竟然连帝君的修炼都敢阻碍。”
战修蓦然拂过一阵不知名的忧伤:“记得为哪个情吗?”
如沉茫茫大海,辰衡沉吟片刻。
“想不起来,也无需想起。是我心中有魔,才会屠城,杀戮无辜生灵,怎能以情为借口?”辰衡一展眼,笑道,“还好,你我在仙界。虽然忘记凡间的战修,却永远记得仙界的战修——人世百年,太短暂,怎么够?要是让我忘了仙界的你,绝对不行!”
战修哈哈大笑:“可不是!兄弟靠得住!”
黑色的金簪花汁,浓浓像墨,一滴一滴坠下,缓缓得像凝固了一样,战修耐心地等待着。背后传来一句:“战修,我记着前几天你和我说的魔界之事,到底怎么回事呢?帝尊,有没有宣布是什么法子?总不能让他们胡来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帝尊他老人家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天界太平太久了,如今一遇事就纷纷乱乱,魔势没到时,人人狂妄;魔势一旦入侵,立刻人人变色;哈哈,不过,对付魔势有我和丹珣——辰衡,你怎么没一点儿反应呢?”
“对付魔界,除了你俩,天界别人都欠点儿。”
“丹珣……的确……丹珣的战力和灵力均非其他人能比,想当年,他与魔势一战杀得血流成河,令魔势万年里悄无声息,可叹可敬!辰衡,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辰衡侧头:“别的就是怕你着魔势的道,等伤好后我和你一起去。”
“我是说丹珣……你对他……那什么……”
“什么?”辰衡疑惑的眼神很纯粹。
“你和他,你不记得你和他……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虽然同为帝君,我和他可是一点交道都没有打过。丹珣,魔气太重,性格又不可一世,说实在的,所有帝君之中最难相处的就是他。你急躁,他狂妄,以后你和他一起,可得忍耐一些。”
战修哈哈一笑:“魔气?狂妄?那你以前还……算了,不揭旧伤疤。”
“什么旧伤疤?我从来不去招惹他。”
“从不?你确定是从不?你要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哼,说什么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眨眼就忘光了。罢了,忘记了更好,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忘记的。”战修诡谲一笑。
辰衡每每想起战修那个笑容,都会浑身不自在。
但他很快就没空去想,天界无情,不等他伤口后,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就压下来。因为弑神的御封,他被帝尊贬谪到地府里当阎罗王,以镇亡魂,诛灭煞鬼。
命令冷酷且仓促,辰衡的伤口来不及痊愈。
离开天界的那日没有见到战修,他已率先出战魔界。
已经来送别的仙界同僚看上去都有些欲言又止,讳莫如深。回望很快湮没在层云中的仙界,辰衡想:看似静如湖水,实则暗潮汹涌剑拔弩张,在自己下界的短暂时间中,仙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带着浑身错骨般的疼痛,辰衡站在黑暗地狱之入口。
阴冷的带着细针一般的阴风吹割伤口,初结痂的伤口很快又似要裂开,辰衡蓦然觉得一阵压抑,而手臂和心口却骤然充盈力量,掌心的魄力骤然加剧,这是历练万年来的本能——这种令仙骨警惕的感觉,就是鬼界的地盘。
辰衡望着前方,“无定殿”的牌匾是人骨铸就,冷气森森。
牌匾之下,一个浑身着黑衣的男子伫立。
男子着一身宽大的黑袍,从头罩着脚,并未刻意裹住脸,但辰衡却看不清。
男子身后是行如鬼魅的勾魂使者与看守恶魂的狱卒们。因千百年来不见阳光,他们都带着一种苍白的近乎死亡的气息,面对新的阎罗帝王,他们仿佛也如死去一般声色不动。
男子忽而勾起薄薄嘴唇,声音飘飘渺渺说:“辰衡王,沧卿在此恭候已久。今日地狱鬼王魔反,邴城王、涾山王与镜平王忙着平乱,无法来迎,见谅!”
请,辰衡王见谅……
勾魂使者和狱卒们有气无力地附和着。
魔反?看来自己来得真是时候。辰衡说:“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忙吧,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一言始出影影绰绰的勾魂使者悄然散开,化作浓雾一般。
“辰衡王,您以前来过鬼界么?”
既为帝君过往怎可能太平?殊死决战过,鬼界怎可能绕过?二人沉默着走进了无定殿,无定殿不是殿,而是一个界,进了这里,就是鬼界。鬼界比记忆中阴郁,辽阔,有的地方漫无边际的黑雾翻滚,有的地方无涯的狱火燎原,有的,带着万年腐朽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但更可怕的并不在这些地方,在看不到的地方,阴冷,晦暗,连无常都不能向前一步,看似平静的地狱之中,无形的煞鬼在伺机而动。
从天界到炼狱,浑然隔世。
辰衡的掌心遏制不住魄力上涌,浑身的筋骨迫不及待舒展一般,从来没有这般渴望将一切晦暗扫清。气随心动,沼泽地般的黑雾纷纷散开,露出枯红色的地表,地表上,尸骨累累。沧卿的黑袍也因他的魄力飞涌而微动,只有罩在头上的黑色帽子纹丝不动。
越走,越慢,辰衡望着沧卿的黑色背影停下。
沧卿察觉回头缓缓道:“辰衡王,前方就到碧烟塔。”
碧烟塔,恍如仙界。碧色的塔泛着幽幽的光华,白雾萦缭,时有白色的飞鹤飞过,而脚下,轻飘落樱花。一片一片随风旋入辰衡的木屐之下,或飘在肩头,无比轻柔,无比凄美。辰衡恍恍然想,若是桃花缀于枝头,当不会这么凄凉。
只是一念,樱花倏然停下,灼灼闪烁之中变作桃花点点。
沧卿驻足,一树桃花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
“原来,辰衡王还是喜欢桃花。”沧卿的语气微微上挑,与先前不同,多了一些生机。他手指挑着帽尖向后一揭。
一张邪丽至极的脸。
锋芒乍现。
就这么毫无前奏地呈现了:带着邪气,带着魅惑,带着狂妄,带着勃勃生气的肆意张扬。眸子极黑,极深邃,像被地狱的寒冰水淬炼过一般,眉心火焰一点,令人无法凝视。
沧卿自若地随手一拂。
黑袍飞走。
辰衡被惊艳住了。
只见沧卿一身大衫霞帔,上绣彩凤金团,灿若云锦。腰间系一个云龙青玉佩,曜光灼灼。朱赤、月白、石青、鹅黄等诸色交融,萃极了天地之间最夺目的色泽,流光溢彩。容色迫人,岂止是艳绝二字可形容。
背后碧烟塔越加飘渺,身后桃花黯然失色。
沧卿的博衣宽带随风轻曳,薄纱扫过辰衡的手。沧卿下巴微抬,嘴角勾起薄薄的笑,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我等了很长时间,我以为会在仙界遇上。”
辰衡疑惑地看他。
沧卿笑容凝固:“你当真忘得一干二净?”
辰衡的表情不言自明。
沧卿上挑的眉梢骤然狠厉,凶光四射,眉心的火焰一下子窜起。辰衡见状,忽如醍醐灌顶,骤然色变,挥掌而出,一股劲风随着强大的气魄喷涌而出,带着千钧之力凶狠扑过去。
一击而中,沧卿被击出三丈之外,一下子跌到在地。
风尘四起白雾汹涌。
沧卿动也不动,那丽绝艳绝的衣裳覆在地上,凄艳至极。辰衡冷冷地看着,片刻,沧卿慢慢回头,嘴角一缕血,令他的脸庞越加邪气:“再一次见,你还是恨我吗?”
“大胆!竟然敢妄自冒称狱界命官!”
沧卿愣了一下,而后低头,开始轻笑,而后仰头大笑开来,明明是笑,却凄厉如泣。一边笑,一边缓缓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竟然,忘得如此干净。都说,仙界最是无情——仙根越纯粹,越冷酷,今天看来,不由不信。”
“你,是什么妖孽?”
“虽为魔物,也不如你这么断情绝义!下界历劫一次,为什么遇上你!”沧卿昂然抬起头,眸光狠毒乍现,“你问我是谁?哼!不要以为上一世你赢了,就真的胜过我们!人界,我多有束缚。如今在魔界鬼界,辰衡,你以为还能胜券在握吗!”
不等他多说,辰衡抽出斩心刀狠狠斩过去。
刀锋直刺他的脸。
却在一寸之距被无形的力量挡住一样,辰衡暗自一惊。对面,沧卿怒气勃发,目露凶光:“迟衡!你既无情,本尊又何必执迷不悟!”狂暴的灵孽之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丽色的霞帔像樱花一样的飞散开来,化作无数的鲜红光芒朝着迟衡的天灵盖袭过来。
刹那昏天暗地,世外仙境般的碧烟塔狱光四射,形成巨大的利光之漩席卷而来。
辰衡掌心运力掷出万千厉雷。
两相撞击,利光纷散。
好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战,比那历劫更惊心动魄,天地被一次次劈出裂痕,血光四溅。片刻之后,辰衡骤然使出一招“九天劫”,狂风骤浪,瞬间咆哮,风雷漩涡,侵吞惊噬,天与地旋转倒置。
忽然,轰然一声剧响。
狱界上空的中央裂开一道硕大的口子。
碧烟塔倒,桃花化血,黑雾倾泻而下,万千刺目的光华浩浩荡荡,像天地初劈,像末日来临,一时鬼魅飞奔、乌烟瘴气不可名状,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长啸声划过,无数的黑鸦从上空的裂口中俯冲而下,红色的光电化作了一片片曼珠沙华,一触地即不见了。
血腥的战场蓦然成了诡谲莫辨炼狱场。
衣袂犹飘,辰衡伫立。
“辰衡王,我们来迟了!”朗朗的声音从上而下,数位着红黑官袍的掌命司和勾魂使者行色匆匆,中间的邴城王亦是见过数次,胡渣横生,满脸愧疚。
辰衡收回斩心刀:“想不到初来鬼界就先遇上煞鬼了。”
落入对方虚幻的结境不说,对战一场,也没有将对方怎么样。不过辰衡很坦然,在诸事不明的状态下,他没有打算将对方置之死地。
邴城王抹了一把汗,爽朗一笑。
他为人豪爽,又仙阶相等,不拘于礼节,拍着辰衡的肩膀说:“是我安排疏漏,害你误入煞鬼幻化的狱界,哈哈,虚惊一场,虚惊一场,不过这样一来也让煞鬼们知道知道,咱们新来的帝君可不是好玩的!”说罢又哈哈大笑数声。声音震得黑鸦四散,扑扇着黑羽纷纷落下化作枯枝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