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衡摆出许多卷宗:“我令人收集了郑奕及郑奕军的所有战事,你们不妨先看看,兴许有用。”
纪策和石韦二人执卷揽阅,一时静默无声。
迟衡看着两个人,神情各异很是有趣:纪策一袭半旧长裳,姿势随意倚在藤椅上,手执书卷恬恬淡淡,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石韦则坐得端端正正,却不显拘谨,他看得不快,一卷一卷极为认真,时而微微颦眉。
察觉到迟衡的目光,纪策薄薄的眼皮挑起:“看什么呢?我那书案上有治国之道的书卷,你不妨去翻翻看,治军治国一个道理,迟早都要的……”
迟衡笑了一笑去翻案子上的书卷。
纪策的案桌反而没有谋略的书,更多的是诗书歌赋,还有一本市井俚曲集子,五花八门,但却不对迟衡胃口。
迟衡翻到底下一本诗卷,卷中略厚。
原来夹着几封信札。
迟衡泛出,正是之前给纪策寄过去的,有一封还夹着那枯萎的海棠花。想不到纪策竟然还带着,迟衡心里高兴,又发现每封信札都有折痕,在自己落款的地方,添上纪策很飘逸的一句句注解:
涉潭,林里,月上始归。
春中,问木,明栀子。
闻乐,风似沙下。
境澈,记之。
每一封都只添了淡淡的一句,长长短短,无非五六七八个字,每个字都认识,就是不知写的是什么意思,迟衡翻来覆去默念了好几遍,心里跟流淌了清水一样舒服,心想纪策心情一定很愉悦,所以即使四五个字也令人愉悦,看来纪策没回信函并意味着生气。迟衡望了纪策一眼,他正专心看书卷,六月的阳光炽热,额头微汗。
有十二封信札,纪策写了十二句。
许久后的某天迟衡与纪策远足归来。月下,树黑。树下,水泠泠。水中,月华闪烁。迟衡忽然忆起旧事:“纪副使,春中,问木,明栀子,是什么意思?”
纪策略一惘然,后笑:“文安二十二年二月,我接到一封信札,正倚在一棵树旁,那树皮都沁着一股淡雅的香味,开粉白嫩黄的花。我问旁边的老农这是什么树,他告诉我,这是明栀子。我就顺手记在信上,明栀子,元奚不多见。”
迟衡噢了一声:“原来如字面意思一样。”
“你以为呢?”
“我以为,至少有点儿不同的深意吧——比如栀子同心?那时,我们离得那么远,好不容易——纪副使,你真的只是随手记下吗?”
纪策璨然一笑:“你以为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以上是后话,暂且不提。
石韦看完后说:“还好,郑奕至少是人,并非完全诡谲莫测。”
郑奕有倚重的军师,有心爱的妻儿,郑奕冷静过人,也女干诈至极不择手段,一个十年不到就取了元奚国半壁以上江山的人,怎么可能简单?迟衡道:“容越说,郑奕沉默寡言,看上去形同枯木。”
纪策嗤的笑了:“枯木?寡言?那一定不是郑奕。”
迟衡讶然。
纪策解释道:“你们都被郑奕那些狰狞的龌蹉事误导了。当年太皇太后选帝师,郑奕为何成不二人选,‘萧肃韶举,俊容爽朗’,这八个字是太皇太后亲自写的,你们说他丰姿怎么样?如果容越碰到的是形同枯木,一定是郑奕又易容了。”
迟衡恍然醒悟:“我也纳闷,郑奕不过三十岁而已。”
“自从得势以后,他就很少以真面目示人。郑奕能言善辩,朝堂之上能说得过他的没几个。当年,他想倚靠颜王之势,颜王见他博闻广智口才好,待他为上客。但万万没有想到,郑奕笑里藏刀,不知做了多少事捅了多少暗刀,陷害得皇后被废、颜王入了牢狱,颜氏一族几经沉浮。”纪策感慨,“可叹的是,等颜王看清郑奕的面目时,一切为之已晚,若从表面看是绝对想不到郑奕会是那样的人——不说别人,就是我也差点将他引为至交。”
卑鄙无耻,不择手段。
但同时又很会笼络人心,还真是很难联想到一起,迟衡笑道:“我还真想见一见呢。”
正说着,院子一阵喧哗声起。
迟衡向外看去,是宇长缨领人将整个院墙的防卫加固。昨晚与他说时,宇长缨满脸不情愿,但正儿八经要实施时却很是尽心,他是个拎得清轻重的人,恣意,但不妄为,这是迟衡为什么愿意纵容他的原因。
迟衡以为宇长缨会进来。
谁知宇长缨只是忙着指挥着工匠们忙碌,动作遒劲有力,仿佛征战疆场的将领一般。迟衡想,宇长缨做什么都是很难出色的。
大约是背后的目光太强烈,宇长缨下意识往这边望了一眼,见迟衡看自己,勾起了一个笑,下巴微扬,笑容极自信,自信到自负。
迟衡以笑回应,心下想宇长缨为人还是太张扬性格太强硬,他若不低下姿态恐怕会与乾元军的许多将领格格不入。至少,像纪策这种外柔内刚的性子,两人就不一定能说到一起去。
正想着,纪策的书卷轻轻一拍:“看什么呢,说事!”
院子大,住纪策和石韦两人绰绰有余,东西也备得很全。但石韦还是喜欢在饭后跑跑马,或者四处走走,即使六月伏天也不例外。
这天傍晚,他路过迟衡暂驻的府邸,恰巧与遇上了宇长缨。
二人聊了一路,宇长缨感慨:“虽然迟将军一直期望我能成为知州,但我更期望能如石将军一样驰骋疆场,才显男儿本色。将军说我现在最多就是个谋士,带兵作战恐怕得再投胎一次。”言谈中,非常遗憾。
“谋士运筹帷幄更令人敬佩!”
“身为谋士,最大的缺憾是我不能将计谋身体力行。”宇长缨摆手一笑。
二人聊起了当下战事,两军在邑阳堡交锋。
宇长缨道:“石将军兴许不知道,邑阳堡有三毒物,歙蛇、玉蟾蜍、吸血水蛭。”
石韦笑道:“吸血水蛭就是水蛭吧?玉蟾蜍怎么也是毒物呢?”
“吸血水蛭就是比寻常的水蛭更毒一些,若被叮咬住,不及时发现,不到半个时辰人将血尽而亡。玉蟾蜍,形与普通蟾蜍无异,白玉色,不喜光,一旦见光就会喷出毒液,沾之即死,除非沾在眼睛上。”
“站在眼睛上会如何?”
“令人眼睛更清明,所以有眼疾者可用玉蟾蜍治疗。邑阳堡有个水江岛,险恶无比,岛上有一种毒蛇名叫歙蛇,毒液沾上人的肌肤上,肌肤腐坏,全身溃烂而亡,若他人被传染也很难医治,一滴,足以令百余人受难。可取蛇之毒涂于箭上,能令郑奕军恐慌不已。”
石韦想了一想说:“这法子很毒,可行。”
“而且很有震慑力,不过将军对这些歪门邪道一向不屑。为了说服他,我还特地令人抓一条歙蛇过来。”
“郑奕用的也不是什么正路子。”石韦笑道。
宇长缨大喜:“将军可随我去看看。”
歙蛇,与寻常蛇无异,盘踞在笼中圈成一团,只有那墨绿色的凶狠的眼睛,昭示着它的毒性,但饶是如此,现在也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只见宇长缨面无惧色,双手一捏将那歙蛇抓起,那歙蛇受到惊吓和激怒,当即从毒囊中喷出了毒液,被宇长缨另一只手的罐子取了个干净利落。
一旁观看的石韦惊叹不已。
果然,只一丁点儿毒液摩挲在箭上,把那箭蹭在一条狗的身上,很快那狗就嘶吼狂跳不已,不多时,竟然甩下一堆狗毛。宇长缨指着狂躁不已的狗说:“今天是脱毛,马上就开始腐烂,明天你来看看,保准吓一大跳。”
不消等明天,现在那狗就浑身起血丝,看得石韦脊背发凉。
晚上时石韦与纪策说起,纪策皱眉:“歙蛇?够邪门的,偶尔一用可以,安州的毒物就是多。遥想元奚王朝的先帝就是用歙蛇毒毒杀了宿敌,也是在安州。”
史书有载,先帝将歙蛇毒掺入酒里放在鸳鸯九曲壶,那壶十分精妙,先帝为自己倒出的是无毒酒,为宿敌倒的是剧毒酒。
鸳鸯壶,杀人于无形
以此,安州不止毒物多,能工巧匠更多。石韦道:“宇长缨邪门的主意多也管用。”
纪策放下书卷:“他和迟衡……”
石韦不做声。
纪策撑手悠悠道:“迟衡时不时地提起他,我还想和他熟络熟络,但很奇怪他似乎总是避开我,但凡我在的地方他必然不会逗留。害得我想聊几句都找不到机会。”
第二百三十八章
提及宇长缨二人都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纪策信手摆弄着书案上的连弩车铁范(战车车模)道:“这是矽州宁湖制作的连弩车,来看看。”
这种连弩车由铁及木制作而成,上下两层,上面如同一个箭楼一般,放置在高处如城墙之上,可同时放出几十支箭,射程远,非常适合守城守关。另一个也是连弩车,却是用于攻城的。上边是箭楼,下边是攻城锥,中间是铁制的阶,兵士可沿阶而上可作为攻城时的攀爬之梯。
石韦赞道:“宁湖都监真是厉害!有了他,咱们乾元军的兵器比以前多了十数种锋利了十数倍。连弩车、转弩机、连环窍、投石车等攻城守城的机关铁械更是层出不穷,大的不说,连箭簇都有好几种,行军作战唯有西域人才能如此狠辣。我一直让迟将军把宁湖都监调到泞州来,离得近些,泞州的铁矿石矿也极为丰富。”
纪策微笑:“宁湖啊……以前来或许可以,现在不行,争风吃醋起来迟将军怕是消受不了。”
石韦不明所以。
说曹操,曹操到,迟衡一掀帘子进来:“纪副使,季弦,看我捎来了好吃的。”手中端了一个盘子,盘子里摆着三个咸鸭蛋,咸鸭蛋切成了两半,蛋白如挂霜,蛋黄圆如月,黄澄澄的半流油。
后边跟进来的是宇长缨。
纪策夹了半块,咬了一口赞道:“好吃!安州的咸鸭蛋名不虚传!”
迟衡哈哈笑:“我在安州这么久,才知道好吃的这么多,你们看,邑阳堡的地势也像一只鸭蛋!季弦,长缨与你说了歙蛇的事吧,你们看怎么样,把箭涂上毒专挑将领射杀!”
纪策道:“太费事,一条蛇能涂几把箭?”
宇长缨接话:“一滴蛇血可以毒杀一百人,熬成药汁涂在箭上,就算不死也会全身溃烂痛苦不堪。”
纪策又道:“歙蛇本就少见,一条顶多顶多杀一千人,还得百发百中。”
宇长缨低头凝思,忽然说:“我有一个法子,可以一用。”
六月初十,月将圆,邑阳堡壶陂。
壶陂乃沼泽之地,南有山如壶,故山名壶山,沼泽名壶陂。壶山道路狭隘,两边有长草。却说这日,傍晚时分,石韦领军侵扰郑奕军,被将领邢业领军反击,鼓声大作如雷响彻千里,石韦兵士少,渐渐张业占了上风。
而且郑奕军极为迅速,才这一会儿工夫竟然围过来近万兵士,且后边还有源源不断来援。
石韦见状不妙,引军后退。
邢业越发军威大震,怒目圆睁,抖着盔甲手执长矛率军追了过来。且看石韦领着余兵飞驰进了壶山道。邢业微一迟疑,恐有诈,环顾左右,副将乃一勇者:“壶山道虽然道路狭隘,但总共也就不到一里,上边站不了射箭的兵士,下边设不下陷阱,将军若是有疑,末将愿率军入内。”
难得见石韦败战,副将跃跃欲试,引马引兵狂奔,一众兵士亦激扬奋发紧随其后。
石韦见邢业的兵追得紧,遂大手一挥:“点火!”
天热已久,又兼早设诡计,只见壶山两侧的长草迎风而长,哔哔剥剥映得夜空顿时通红通红,浓烟随风缭绕,很快笼在路上。郑奕军一惊,以为是火攻,却见有激灵的将领大喊:“这里就算烧也烧不出什么,咱们快马跑过!”
可不是,火烧得再旺也无非就是这一溜的长草而已,烧不出阵势来。
郑奕军将士们立刻又引兵来追,人人穿过那浓烟只追过去,有那跑得慢的步兵穿越在浓烟中,闻见一股腥腥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只觉得喉咙发干,有那鼻子尖的兵士嘀咕:“怎么这烟里有股蛇腥味?”但早被掩盖在争先恐后的追赶中,人如潮,声如雷,一时山谷尽是郑奕军的战鼓。
眼看他们越追越近,石韦转马奔向壶陂,亏是早有接应。
泥沼之路不寻常,易陷进去,邢业看石韦已经逃远了,遂少不了站在壶陂谩骂不已,鸣金收兵,兵士们又从那渐渐淡去的烟雾之中走回去了。
不提石韦回了营帐。
得了胜战的邢业浑身不得劲:“石韦这一次来得蹊跷,走得更蹊跷,要说他挑个事端就走也太轻易了?”
果然,不多时,半路上有那体弱的兵士吸烟过多,浑身发痒晕厥在地,有一就有二,很快就有百余人倒下了。也有那身强体壮的人掠过浓烟,只觉得浑身如长了鳞一样,奇痒难耐,抓了又挠挠了又抓,利指刮得深了,不慎一抠弄竟然抠破了肌肤,呲的喷出一股青色的水来。
很快郑奕营帐就惶惑不安。
有人跳进水里,结果反而更痒了。不出三日,经战的数千兵士有的浑身流脓,有的浑身溃烂不堪,更有的体弱且受伤者忧惧不已竟然就此死去。一时间人心惶惶,都猜测是那毒烟的埋下的祸根,好多郎中治了也没用,有一个老郎中见多识广:“若说全身溃烂,最可能的就是歙蛇,只是从没人用歙蛇的毒液燃烟过,暂且没有医治的药房。”
那些个郎中将法子挨个试了个遍,只让人更痛苦。
郑奕军中人心惶惶,一片哀凄之声,白日里一片死寂,空气中飘散着腐坏了的味道。邢业和众将领也不好过,一身烂肉每日都在煎熬中度过。
彼处死寂,乾元军却正好相反。
似败实胜的石韦归来:“郑奕军着实厉害,想不到在小小的邑阳堡就放置了这么多兵士,看来郑奕铁了心要围攻安州了,这一次苦够他们受的!”
很快,探子回来报:果如预料,郑奕军人心惶惶,军心溃败。
石韦道:“咱们要不要杀将过去正好一窝端?”
迟衡摇头道:“让他们的郎中折腾半个月,自乱阵脚,彼时郑奕军兵士人没死心已死,咱们再攻过去,比现在困兽犹斗好多了!长缨,你的主意不错,歙蛇燃烟杀人你是第一人。”
宇长缨笑着说:“谢将军夸奖,还是石将军引兵之战绝妙!”
一旁的纪策也赞了他几句:“不知道玉蟾蜍是什么样子,一物克一物,我猜玉蟾蜍可克歙蛇之毒。”
宇长缨道:“玉蟾蜍更难得,因它可使人眼睛清明,价值连城,城东有一个五十多岁老郎中,邑阳堡已有五十年未见过玉蟾蜍了。”
稀罕之物大抵如此。
得了胜战迟衡很高兴,喝了点酒,趁着纪策石韦不注意,侧头亲了宇长缨一下,眼眸亮如晨星。宇长缨举着酒樽,长眉一挑,竟然肆无忌惮地回亲一下,点在了迟衡唇上。迟衡一愣,宇长缨趁机又亲了上去,狠狠一嘬,发出啾的响亮一声。
纪策余光瞥见,借故出去。
石韦更是耳聪目明,很快也说要去洗个澡。
迟衡将宇长缨一把捞了过来,对着那饱满的唇狠狠吮了两口,伸进衣裳使劲揉了两下。宇长缨的胸口被揉得发疼,却笑得开怀,双手往迟衡的脖子一抱,一气跨坐在迟衡的腿上。执着酒樽的手绕着脖子饮了一口,魅惑一笑,对着迟衡的嘴唇喂了下去,酒甜如蜜。
迟衡的唇边溢下一滴酒:“太放肆了,纪副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