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邈感觉到了目光,但没有抬头,“私心?”
“是,”曹律的目光没有转开,坦白道:“为了你。我不想你今世还会有杀身之祸。”
“是啊,还有你的家人们,他们也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所以需要尽快了结。”庞邈终于抬起头,与曹律对视,烛光在如墨的瞳孔里跳动,仿佛所说的美好愿望是如此的生动,而后眸光流转出的淡淡笑意,得体到略显疏离。
曹律轻不可闻的叹息,这时马车停下,车夫轻轻禀报“已经到了”。
回到听松院,丫鬟端来鸡汤面,庞邈和曹律吃完后,各自收拾过便上床睡觉。今夜,曹律没有再要听奇闻,大约是今日所谈事务太过费心费力,没多久只闻清浅的呼吸声。庞邈望着床帐,眼皮子越来越沉重,当一不小心合上后,他再睁开眼,外面天色大亮。
今天,孟青婳与她新婚夫君启程返回边关。他们的婚事在提亲过后,办的非常快,理由是公玉一笑不能久留帝都。但他不想在人生大事上委屈妻子,该走的规矩一道不少,最后风风光光的娶孟青婳回家,使得孟家二老对女婿十分满意。
因为临走之前需要拜祭孟家先祖,一行人从东城门出发,再折向西北。孟家祖宗和庞邈没关系,他送到东城门口为止。
“表姐,你们也要多保重。”孟青婳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甜美活波,她各牵起庞邈和曹律的一只手,相握在一起,“祝你们白头到老,恩爱如初。”
“你们也是。”庞邈祝福道。
“后会有期,表姐,表姐夫。”孟青婳松开手,大红的袖子像蝶翼一般挥舞。
庞邈与她挥手告别,待目送马车远去,他想转身时,却发现握住曹律的手还没松开。
十指交缠,紧扣在一起。
“……”庞邈刚要开口,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了他的思维。
一匹快马在官道上飞驰而来,卷起一地尘埃,惊吓的道路上的行人们纷纷避让到两旁,有躲避得太慌张的,左脚绊倒右脚,狼狈的摔倒在地,随之有呻吟和咒骂声响起。
曹律拽着庞邈让到一边,微眯起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打量着马上的人。
待快马奔到近处,庞邈看清策马之人的模样,竟是一血染满脸的年轻男人,神色惊惶,衣服上划开数道口子,有血液随着身体的颤动在衣料上晕染开,像是有看不见的蔓藤缠绕着他的身体,绽放出红艳诡异的花朵。
年轻男人显然看到了立于城门口的曹大将军,在逼近城门口的时候,骏马渐渐放缓脚步,但还没停下,他已经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连滚带爬的来到曹律面前。
“曹大将军,请您求求我们!赈济江南的粮草和白银,被贼人劫走了!”
劫案发生的现场,很惨烈,横七竖八的尸体下散开的鲜血将大片的绿草染成红色,浓重的血腥气味在空气中肆无忌惮的弥漫开来,几乎令人作呕。拇指粗的缰绳如同死去的蛇,乱糟糟的萎顿在地,车板上空空如也,连一个铜板都没给剩下。
大队人马在现场搜寻证据,来求助的年轻男人哭喊着在尸体中寻常幸存的同伴。在晃晃悠悠了大半圈,他几近绝望的时候,一个人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年轻男人扑上去抱头痛哭。
一共四十七名负责运送赈灾粮草的官兵,只余下两名活口。
庞邈转过身去,寻思着一名普通女子大约无法镇定的面对四十多具狰狞恐怖的尸体,到场的官吏们在周边议论纷纷,数名仵作和捕快衙役在勘察现场。他虽然是曹律顺道带过来的,但还是略显突兀了。
他往旁边的小树林走了几步,一边张望四周。这是从官道上毫不起眼的小岔路拐进来,再转向南的一条路,三人并肩宽度的小道上长着稀稀拉拉的野草,像苔藓一样铺在泥地上,因为时常有附近百姓往来,上山砍柴打猎或者是抄近路去临近郡县。
小路东侧是一片连绵山岭,草木茂盛,遮天蔽日,且地势迂回险峻,岔路无数,最东边有一道深不可测的悬崖,一般百姓大多选择西面山坡砍伐树枝、猎取野味,只有想发掘点值钱东西的才会冒险深入。
今天的阳光不错,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撒满一地金黄光点,随风摇晃。在“沙沙”的风声中,两名幸存的官兵诉说着遭遇贼匪的情况。
“……我们行到此地,忽有数十发箭簇袭来,猝不及防之间,我们很多兄弟命丧于此。后来,灌木丛后面冲下来许多蒙面人,举刀就砍,我奋力杀开一条血路,抢过一匹马赶紧回城求援。”
另一个人接着说道:“那些人穷凶极恶,下手很重,几乎都是一刀毙命,我侥幸崴了下脚,才没有命中要害,但也昏了过去……都怪我,要是我支撑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看到那些贼匪往哪里去了。”
两个幸存之人在经历生死大难之后,又抱着哭泣。
户部尚书贾焜的脸色比枯枝上的黄叶还要惨淡,身形晃了又晃,“此次押运的粮草和赈灾银十分重要,故而怕路上遭遇劫匪,才让官兵装扮成农户,并且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便是想避人耳目。怎么,怎么可能……”
“不会有人提前泄露了线路图吧?”有人怪叫道,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怎么可能,出发之前知道的人只有领队的王将军和我……”贾焜看眼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王将军,接下来的话说不下去了,这是摆明了把勾结贼匪之嫌弃推倒他身上。他求助的目光往向曹律,但是后者没有开口,另有其他人帮他说话。
“我先送你回去。”曹律出现在庞邈身后。
庞邈点点头,两人爬上马车。此地道路崎岖不平,马车摇摇晃晃的缓慢向前行进。
曹律沉思片刻后,对庞邈说道:“户部尚书贾焜以及负责押送的王将军是我们这边的人,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泄露路线图。不过赈灾银丢失,如果追查不出有其它人刻意为之的话,朝廷一定会追究贾尚书的责任,届时便有人有机会争夺户部这块大肥肉。”
户部掌管天下财政,想从此间造假贪污,有自己人在再方便不过。
能从这件事里获得最大的利益的人,他们再清楚不过。
在拐向西北,准备回到官道上时,庞邈掀开帘子,向外张望,树林间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扫去了一直萦绕在鼻尖的血腥之气,感觉也舒服了些。
忽地,他眯了眯眼睛,刚才树影摇晃的刹那,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反射的光线正好落在眼里。
“停车!”庞邈心中好奇,觉得非去查看清楚不可。
车夫不明所以,但还是停下。庞邈撩起裙裾,跳下马车,在草丛中四下搜寻了一圈之后,终于发现了那样东西。
“你看。”他举起被折断的箭,递给曹律看。
这只箭不同寻常羽箭,箭头底端部分呈圆形,上有数个小孔。
“这支响箭是人为折断的。”曹律面色不善,指尖轻抚过箭头上的小孔。
“能够去而复返,折断这支响箭并且丢弃在草丛中的是……”庞邈看向身后,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血腥之气消散在绿树间,“向你报信求救的这个人?”
第77章:另有玄机
再回到现场的时候,捕快们正忙着将尸首搬运到板车上,两名幸存之人经由简单的包扎,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抹泪。贾尚书等人还在和周府尹唇枪舌剑,互相讥讽,直到看见曹大将军折返,才闭上嘴。
“这支箭,是在通往官道的岔路口捡到的。也许能够说明,如果路线图没有提早泄露的情况下,贼匪是如何知晓押送线路,提早埋伏。”曹律举起响箭,展示给在场诸人,“能够在队伍前往南方的时候,射出响箭,又能回去将它折断丢弃的,唯有……”
众人的目光自觉的转向幸存者之一。
那名报信的年轻男人看着数十双眼睛幽幽的盯着自己,愣住了,嘴巴张大了却又一时傻傻的说不出话。
贾尚书正急的满头是汗,一见嫌疑人出现,虎扑上去,揪住那人衣领,“李大虎,快说,钱呢!”
李大虎惊慌的全身僵硬,身旁小小的动作让他像找到救命符似的斜眼看过去,竟是刚刚还抱头痛哭的何丰慢吞吞挪动着身子,尽可能的离他远一些,眼中尽是震惊与难过,仿佛已经认定了凶手。
“不,不是。”李大虎使劲的咽着唾沫,好不容易感觉到能说话了,“不是我,我怎么可能……”
从震惊的何丰及惊惧的李大虎身上收回目光,曹律单手扯着贾尚书的后脖领,把人提溜开,“此事自有人会审问。”
贾尚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大队人马奔来,领头的是大理寺卿,不由地松口气——自己人好办事。
大理寺卿宋梓翻身下马,扫视一圈在场众人,也不客套,直接宣布道:“圣上口谕,赈灾银被劫一案由本官审理追查。”
周府尹不乐意,又碍着是圣上旨意,悻悻的瞥眼曹大将军等人,率领帝都府衙的人撤走了。
宋梓听捕快和仵作汇报勘察的结果,不多时搜捕贼匪的人马回来了。
无奈山路崎岖,岔路又多,贼匪们早跑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李大虎哭得满脸泪水,不停的给宋梓磕头,“宋寺卿,小的是冤枉的,真是冤枉的!我不知道那响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过太多凶手口中喊冤。”宋梓微蹙眉头,示意旁人将李大虎扶起来,“你是否清白,本官会调查清楚,是非对错,自有公道。你不必如已经定罪一般哭喊。”
李大虎被两个差役架着,默默的抹泪。
“伤口参差不平,是柴刀一类的砍伤。”宋梓回头对曹律和贾尚书说道,“我听闻最近有一伙匪徒流窜于京畿外围,成员大约有三四十人,大多是刑满释放的恶徒,手中所持便是柴刀,专门拦路抢劫。各地方官衙一直在派人捉拿,无奈这群人异常狡猾,时至今日已有两月有余。”
“这伙人想干一票大的,知道江南水灾,朝廷必定会发放赈灾银,所以串通衙门里的人来打劫?”贾尚书接话道,恶狠狠的目光又瞪向李大虎,“我知道你家老母为治病而欠下一大笔债,所以是不是……”
宋梓拦下贾尚书,“还未审问,贾尚书怎可擅下定论?”他对李大虎和颜悦色的点点头,让衙役带走。
曹律冷冷答道:“如果真是户部内的人勾结贼匪,抢夺赈灾银,贾尚书的官位不保。”
贾尚书堆起笑容,感激不尽的望着曹大将军,结果换来的却是冰冷无情的目光,顿时惊得一身冷汗。
“这……”宋梓回头,看着不远处忙着清理最后几具尸首的衙役,压低声音道:“难道要把事情往其他人身上引?”
“如果是其他朝廷命官故意勾结贼匪、陷害我,那我就能脱身了呀?”贾尚书顾不上别的,着急的说道:“我要是栽进去,费冬良那家伙就有机会接替尚书的位置了!”曹大将军怎么就不在意其中利害呢。
宋梓扫眼贾尚书额头上的细汗,转而问曹律的意思。
“两个活口,都审问一遍,再做定夺。”曹律淡淡的说,“何丰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响箭,其实不光李大虎一人。”
宋梓点点头,吩咐衙役将何丰也带回去,并让衙役加紧清理尸体。
“我跟你说,你快看看这刀口深的,像是普通贼匪砍的嘛?!”贾尚书忽然像发现了奇迹,扯着宋梓的衣服过去看,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极力的想撇清自己的用人不察和失职之罪,“绝对是有人派了官兵假扮成贼匪,串通好了我户部里的人,知晓了线路,然后呢就栽赃给那伙流窜在京畿外围的。一来栽赃陷害好脱身,二来那么多银两归为己有,三来还能把我从户部尚书的位置给拽下去。”
一辆运尸的板车经过,曹律瞥了一眼,伤口深可见骨,确实不一般。
也许真的是燕王打算一箭三雕,对于打算起兵谋反的人来说,数额巨大的赈灾银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宋梓也如此想,和准备离开的曹律交换了眼神。
“那么事情就可以朝着贾尚书所期望的发展了吗?”在回去的马车上,庞邈问道。
曹律点头,“是。但他没想过还是会把自己牵扯进去,事先知晓路线图的只剩他一个,贼喊捉贼,是巧妙的脱身方法之一。”
庞邈道:“又会是一场恶战。”
“别担心。”曹律温和的笑了笑,随后闭目不语,面色宁静淡然。
庞邈便也不再打扰他。
到了曹家门口,庞邈刚下车就被门柱边、墙头下的两个人吸引了目光,一个深灰色衣衫的中年男人,两鬓霜白,神情憔悴,与薛晋夷的容貌有三四分像,而站在旁边的正是薛晋夷。
父子俩拉拉扯扯的,不知道在争论些什么,薛惟凯苍白的面容上渐渐显出一抹红色,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配上此时的表情,像足了一头发怒的野兽。
直到他们看到曹律,才停止了争论。薛惟凯没有说话,缩着脖子。
薛晋夷小跑过来,“八少爷,在下能不能请一天假?我爹病了,想带他去看大夫。”
不知为何,薛惟凯冷冷的哼一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庞邈注意到薛惟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不得不扶着墙,慢慢的往前挪,可尽管走路如此困难,他也没有要儿子过来搀扶,或是挥手喊住正好经过的空轿子。
“快去吧。”曹律也看到了,没有多盘问。
薛晋夷连连道谢,忙跑回去搀住他爹的胳膊,谁料却被狠狠的推开。
薛惟凯含糊不清的呼喝了几句,薛晋夷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八少爷,八少爷,我不请假了,别扣我工钱啊!”他恹恹的喊道。
“令尊怎么了?”好歹同朝为官数载,曹律关切的问道。
薛晋夷叹口气,“自从我爹赋闲在家,一直闷闷不乐,后来整日借酒消愁,我劝了好几回都不管用。每个月的工钱,我拿了大半给他,还是不高兴。”
尽管是最底层的护院,但是曹家开出的工钱并不低,每月的工钱足够一个五口之家温饱,且还有点闲钱。庞邈略感诧异,薛惟凯能够撇下官职,没带多少银钱就去乡下找心仪的姑娘,看来也并非是贪图享乐之人。
“你看,他昨天出门喝酒,醉醺醺的回家,一个不小心摔了大跟头,脚脖子都肿了。”薛晋夷摇摇头,望向薛惟凯离开的方向。
薛惟凯已经拐进了小巷子里,没了踪影。
曹律拿出些银钱给薛晋夷,“你拿去给令尊看病吧,就当上次之事的酬金。虽口头上将你赶回来,但你毕竟是他儿子,还是回去看看。”
“谢谢八少爷。”薛晋夷看看曹律,欲言又止,想了想,转身跑了。
第二天,劫案的事情毫无进展。因为关系重大,宋梓连夜审问李大虎与何丰之外,派了少卿亲自去此二人家中调查。另有大批人马夜以继日的在城外搜寻贼匪的踪迹。但是两件事都没有收获,李大虎等两人无论如何盘问,坚持自己是清白的,而那群贼匪像是鬼魅一样,连带着赈灾银消失在天地间,没有丝毫踪迹。
不过多数人认为,最有嫌疑的李大虎罪责难逃,交待出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风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庞邈索性直接拿镇纸压住自家庄子的账册。佟管家回到含云村后,更加卖力的做事,最近刚卖出一批果子,收入不错,但庞邈没有心思想以后在齐郡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