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我这有一片竹叶,送你,你撑我过河吧。”夫子道。
美目从斗笠下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让让,莫误了他人乘船。”
身后陆陆续续来了好些鬼魄,挤得夫子快要掉下河去。一两个甚至已经越过夫子登到船上去了。
夫子被推搡着,倒也不着急,只把手伸进衣襟,缓缓掏出了一片竹叶,通体晶光笼罩,在阴森的鬼蜮显得格外显眼。
斗笠下的美目扫过一眼,不动声色伸出船杆沾了夫子的衣袍带他上船,便立刻向对岸驶去。
“你误了那些鬼魄的时辰,又私出鬼蜮,阎王将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值也不值?”夫子站在船头问撑船人。
撑船人反问他:“你为了个凡人耗损数百年功力来我鬼蜮,说不定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值也不值?”
说话间眼看到岸,夫子道:“他被关在西南佛莲山清玉洞。”
撑船人道一声多谢,弃船飞起,夫子仰头朝她喊道:“他已眼瞎心盲。”只见那窈窕身形一滞,随即不见。
夫子落了岸,忙隐蔽气息,混在那鬼魄之中。
许少白的爹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转世了没有。若真不在鬼蜮,他那数百年功力可真是打了水漂了。夫子叹了口气,忙四下寻找起来 。
再说许府自那日之后,就请了许多和尚道士,画了许多符咒,将府中贴得满满当当。
许少白被禁足在自己屋内,不许出门。
老夫人吃不下饭,卧病在床,却偏偏不肯见许少白,非要他先认错,只把许少白急的团团转。
许璇不明所以,只道许少白犯了什么错,气走了夫子,气坏了老夫人,试着让许少白赔礼道歉。许少白也迟迟不肯松口。把许璇也逼急了,一时脱口而出:“少爷这是要气死老夫人啊!”
一句话让许少白没了声音。
他挥手赶走了许璇,一个人坐在屋里,想了良久。
他以前总怪夫子重视小金甚过他,现在轮到他自己,又何尝……又何尝没动过放弃夫子的念头……
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亲娘啊……
因为和夫子的事,若是把他气出个三长两短,他宁愿……
他宁愿……放弃夫子……
许少白握紧了手,指节微微发白。他想,或许夫子可以等他,等他送母亲终老之后……许少白这么想着,又恨恨唾弃自己,如何有面目让夫子等他?
正内心煎熬着,许璇进来,欢天喜地对他道:“少爷快去,老夫人肯见你了。”
许少白立刻起身,大步出去了。
老夫人正躺在床上,面色憔悴,把许少白看得心疼不已,忙近前握住她的手:“娘,你怎么样?”又问梅香,“请大夫了吗?”
梅香道:“请过了,老夫人不肯吃药。”言下甚是担心。
“娘!你怎么能不吃药呢!”许少白又急又气。
老夫人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少白,你答应娘一件事。”
“娘,你说。少白什么都答应。”
老夫人看了梅香一眼,对许少白道:“娘要你,明日就娶梅香为妾。”
“娘!”许少白大惊失色。
梅香也慌忙跪下:“老夫人!”
老夫人对梅香道:“你在我许家也有一段时日。少白的为人你也知道一些,你跟着少白,不会受苦的。”
又问许少白:“你娶是不娶?”
许少白跪下道:“恕孩儿难以从命。”
“你!”老夫人气得大声咳起来,“你是要逼死你娘吗!”老夫人突然喘不上气,竟然昏厥过去。
“娘!”许少白大叫,忙唤左右:“快请大夫。”便又自己掐起老夫人的人中。见老夫人没反应,又四下大喊起来,“夫子,夫子!快来救救我娘!”
却哪里有什么夫子来救他。
大夫这几日住在府中,很快便到,施了几针,老夫人终于转醒过来,看了许少白一眼,对梅香道:“吩咐下去,明日举行喜宴。”
梅香幽幽答了一声“是”。
许少白已呆若木鸡。
烛火幽暗,许少白坐在桌旁浑浑噩噩。
夫子不知哪里去了,若是夫子回来,发现他跟别的女子成了亲……
许少白眼前,一下是夫子的怒目,一下是母亲的咳血,交叠反复,令他痛不欲生。
他忽而又怪起夫子,夫子当初承诺,一定会说服母亲的。
他还记得他曾经玩笑着对夫子说:“你便变作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我只对母亲说倾心于你,母亲必然不会反对。日后再看情况说出真相。”
却是夫子坚持,要先对母亲说出真相,说他是千年龟精,说他是个男人。
他们本可以有许多更圆满的办法,却偏偏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 。
少白忽然又怨起夫子。
可是其实,又怨无可怨,无从怨起。
许少白又想,若是自己有个哥哥,或者弟弟,母亲也许也不会这么坚持,于是又有些怨他逝去的爹爹。可是……同样也无从怨起。
自己种的果,要自己尝。
自己结的结,要自己解。
与他人何干?
48、
老夫人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许老爷了。许老爷刚走的那一两年,她还时常在梦里见着他,日子久了,渐渐连他的样貌也记不真切了。他的眉有多粗,鼻子有多挺,额上的皱纹有几根,老夫人都渐渐模糊了。可是没想到,家里要有喜事了,她就突然真真切切地梦到了许老爷。
许老爷是刚走那年的样子。神情颇为威严,唇上的胡子微微发白,与她说话时喊得是她的小名:“阿玉……”
她高兴地说:“老爷,你回来啦,我们儿子要娶妾了。”
许老爷站在梅树下,梅花瓣飘下来,她伸手去接,许老爷却忽然退后了好几步。
“我知道。夫子都跟我说了。”许老爷这么说。
许老爷身后忽然走出来夫子,把老夫人吓了一跳。
“老爷,这妖人……”老夫人恍然,“你不是我家老爷,你一定是妖人变的。”
“阿玉……”许老爷叫住她,“是夫子去忘川找我。我喝了孟婆汤,很多事都不记得啦。连夫子都不记得了。”
老夫人看着他,将信将疑的。
“我惦记着你和少白,所以一直没有投胎。我记得你跟我成亲那天,穿的那双红绣鞋。那天你烧给我,我一直带着,你看看,是不是这双。”
许老爷从怀里取出一双红绣鞋来。
老夫人自己都忘了鞋子的模样,都烧了十年了。自己只记得有龙凤图案在上面,却没想到原来竟绣得这样精细。
“阿玉啊,孩子的事,就让孩子去决定吧。等他碰了壁,自然会回头的。你一直扶着他,他反而长不大。”
“老爷,那可是龟精,还是男的……”
许老爷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阿玉啊,你念给我的诗,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老爷……”
“我死时,惦记着少白能不能有出息,现在我只惦记着你们好不好。你们好,我便好,你们不好,我便死也不安……”
“老爷……”
“阿玉啊……很多事,看起来很重要,其实没那么重要,等你到了忘川就知道了,你年纪也大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好好过日子,我也就安心了……”
“老爷……”
许老爷又对夫子道:“这次多亏夫子,我能提早与阿玉见上一面。时候不早,夫子送我回去吧,若是被发现就不妙了。”
夫子笑笑,送许老爷出了梦境。
老夫人一下醒过来,梦中一切犹历历在目。
夜灯昏黄,她忽然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呢,还是许老爷果真来过。
清晨鸟鸣声声,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悄悄来到少白房门口。
少白屋里的灯依然亮着。
老夫人在门口站了片刻,敲了敲门。
少白开门见是她,大为吃惊。
老夫人见他眼窝发黑,一边坐下一边问他:“你一夜没睡?”
许少白一下跪在她面前,语带哽咽:“求娘亲成全!”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儿子何等风流潇洒,何时有过这样胡渣满脸脏乱不堪的样子。
老夫人说:“少白,你自己要想清楚。”
许少白一听话音,知有转机,连忙改泣为笑:“少白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哦?那你是怎么想的?”老夫人问。
“少白想过了。只要娘同意,少白便与夫子在一起。我们一起伺候娘。若是……若是日后,我们出了变故,少白也绝不后悔。”
“他是妖,你是人。等你老了,他倒是可以照顾你。但是若你先于他……”
“若少白先我一步,我便自去饮了忘川之水。”夫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老夫人与少白忙循声去找,却见夫子于床边缓缓显出身形。
“夫子?”少白忙上前拉住他。
老夫人眼见儿子与他人眼色神情互动,分明是情热表现,心里叹了口气。
夫子走到老夫人跟前,道:“论年纪辈分,我在你之上。不过你是少白的娘,便可受我这一拜。”夫子说着跪下,将老夫人与许少白吓了一跳。
夫子向来清高自傲,何曾这样礼下于人。连老夫人也不自觉连忙将夫子扶起。
“你既连我家老爷也请来了,倒也算心诚。罢了,既是我家老爷都没有意见,我也无话可说。只盼你以后要对少白好。”
夫子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情之一事,最是坚贞,也最是无常。人心最是难测。我只管与少白过好每一个当下便是,当下我与他互信互爱,互助互济,不计锱铢之事,不管他日变故。若老夫人顾及许家声名,我便只与少白私下相会。只请老夫人再不要提为少白娶亲之事。”
老夫人叹了口气:“拜夫子所赐,少白的名声已是……唉……这凤城,大约是再没有人会愿意将女人嫁给我家少白了……”
后记。
许少白与夫子送老夫人终老后,便散尽家业,云游四海去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