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让你知道你不是和这个世界完全无关的人,因为还有人在意,有人关心。
第六章
梅远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同学会的邀请函寄到自己手上的。他只读了一年高一就退学了,并且没有和任何同学有过联系。
同学会就在这周周六,地点是某知名酒店的宴会大厅。
梅远对着镜子打好领带,套上西装,看着镜子里呆滞憔悴的人扯了扯嘴角,然后拿起钥匙出门。
他不是没有想到韩镜澜也会去。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知道韩镜澜也在,所以他才去。
宴会厅里已经有不少人,但是没有一个梅远认识的。
他默默地走到一旁坐下来,将脸埋在手掌里,开始想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魔障为什么要来。
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别人也不认得他。就像个外来的侵入者,突兀又有点可笑。
就算他会来又怎么样,反正他讨厌自己。
他清楚地看到进门的那一瞬很多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后又迅速地移开了。
梅远突然起身,然后逃一般地快步往外走。
只是没有想到会在门口遇到韩镜澜,以及他旁边的人。
“梅远?你怎么在这里?”这是韩镜澜说的。
梅远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刚好路过”就想走。
韩镜澜旁边的那位莫约六十上下的老妇人却又惊又喜地看着梅远,“你是梅远?”
梅远点头,将目光移向老人的时候他的脸色突然就白了。
她虽然老了很多,但是梅远却忘不了她,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的高中班主任。
“我一直想跟你道歉,可是后来……”
“您认错人了。”梅远打断她的话,想逃跑。
班主任有些无措地拉住梅远的袖子,却被梅远重重地甩开,老人一时没站稳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幸好被韩镜澜及时扶住。
“梅远你干什么!”韩镜澜有些愤怒地看着他。
“不,不怪他。”班主任看着梅远,乞求似地看着他:“梅远,当年老师不应该因为那件事就剥夺了你上学的权力……那不是你的错……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很想亲口向你道歉,却怎么也找不到你……”
“够了!”梅远的吼声让整个宴会厅都静了下了。
韩镜澜也是一愣。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梅远,脸色惨白死咬着唇,眼里又是屈辱又是愤恨,全身却微微发着抖。
过了很久,梅远终于平定了心神,哑声道:“抱歉,我先走了。”
所有人都忘了该作何反应,只是看着梅远瘦得过分的快速离开的背影。
韩镜澜看着那个挺得笔直却仿佛一压就垮的背影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当着他的面将面包狠狠扔进垃圾箱的少年。
明明眼睛红红的,却又故意露出倔强和不屑的眼神。
追上梅远是在酒店大门口,韩镜澜出来的时候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马路边,一辆的士在他面前停下,很快又开走。
梅远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动。
静默得像尊雕塑。
韩镜澜想起了自己以前那个看起来像猫,实际上是兔子的同桌。
突然就觉得梅远并没有那么讨厌了。
“你没事吧?”韩镜澜上去拍了下梅远的肩膀。
梅远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手机“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韩镜澜也吓了一跳,梅远脸色难看得不像话,眼睛空空洞洞地,虽然看着自己却没什么焦点。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在发抖,并且不是因为冷。
他突然想起刚才班主任的话。
“梅远?”韩镜澜又叫了一声。
“我没杀……”梅远突然闭了嘴,终于看到韩镜澜,“总经理。”
“你刚说什么?”韩镜澜看着他,英挺的眉毛皱起来。他似乎听到了一个类似“S”的音节。
梅远摇摇头没说话,然后蹲下去捡手机,将摔出来的电池重新装回去,开机。
刚开机就有电话打进来。
不认识的号码。
“喂。”
“你好,请问是梅远先生吗?”
“是的。”
“这里是xxx警察局,你的母亲季芬因为聚众吸毒被捕……”
后面的话梅远就听不清楚了。他只捕捉到两个词,母亲,吸毒。
这个世界怎么能这么讽刺呢?
梅远一路上都很平静,由着韩镜澜将他塞进车里,将他带往警察局。
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双手抓着安全带,经过一个路口突然说:“总经理麻烦你靠边停一下,我上楼拿点东西。”
韩镜澜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丝毫异样——尽管这之前他像是失了魂一样,警局的电话都是自己听完的。
梅远打开车门下车,很快就提着一个大袋子下来,上车,朝韩镜澜客套地道:“总经理,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都是老同学。”韩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从后视镜里看他。
就在韩镜澜以为梅远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梅远突然扯了扯嘴角,“是吗。”
到达警局,有专门负责的警察找梅远做笔录。
“依据相关法律规定,我们将对吸食毒品人员做出行政拘留十五日并处罚款两千元的处罚,在行政拘留期满后,再对其进行强制戒毒六个月。”
梅远平静地点点头,将手中的大袋子交给警察,“这里是……一些日常用品还有衣服,麻烦您了。另外罚款在哪里交?”
警察挑起眼角看了他一眼,嘲道:“哟,准备得还挺齐全,看来有经验了。”
梅远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去找交罚款的地方。
警察讨了个没趣,在后面问道:“你不去看看你母亲?”
“不去了。”
韩镜澜跟在梅远身后出了警察局,觉得完全看不懂这个人。
刚开始觉得他是个胆小懦弱的老实人,后来又觉得他是个践踏别人好意的小人伪君子,然后一个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下来,又觉得他其实是个有苦衷的可怜人。
韩镜澜没有发现自己的圣母白莲花有什么不妥,可是梅远一不小心看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时,突然就倍觉难受和屈辱。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可怜。
更何况是韩镜澜的。
“谢谢总经理,我先上去了。”梅远打开车门下了车,毫不留恋地往前走。
韩镜澜看着他的背影,真的很怕一阵风就把他刮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韩镜澜又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怎么觉得自己老是在看他的背影,而且每多看一次,对这个人就越发讨厌不起来。
第七章
梅远回到家,掏出大衣口袋里的存折,看着上面可怜的数字发呆。
难怪她要钱要得越来越多。
原来她不止赌博,还会吸毒。
到底要毁他到什么程度她才甘心?
十五岁以前梅远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地狱里,十五岁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他以前一直是在天堂。
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层薄得透明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他知道,拿着剃须刀里头薄薄的刀片轻轻割下去,他就真的可以去天堂了。
可惜他不敢。
梅远是个可怜的胆小鬼。
冲了个热水澡,身上终于回暖。梅远躺倒床上却不敢闭眼睛。
他第一次由衷地希望不要睡着才好。
想起班主任那张爬满了岁月痕迹的脸,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当年无论自己如何求她让自己继续留下来上学,她都是一脸鄙夷唾弃。
她说她得为其他学生着想,不能要一个有如此恶劣前科的学生。
她说她得为其他学生的安全着想,连自己的父亲都能杀的孩子他怎么敢要……
梅远突然睁开眼睛,外面天光大亮。
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起床,洗漱,梅远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有股很奇怪的臭味,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菜和水果已经开始腐烂。
收拾了半天才将冰箱清理干净,环伺一周才发现家里到处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他忘了上次搞卫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最近他一直混混沌沌的,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家里其实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
擦了窗户拖了地板洗了衣服,看着终于洁净了的屋子,梅远终于觉得好受了些。
放在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又是不认识的号码。
梅远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看了很久,然后才接起电话,“喂。”
“请问是梅远先生吗?”
又是昨天那个警察。
“是我。”
“你的母亲季芬昨晚在拘留所割腕自杀……”那边故意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听听梅远的反应。
“然后呢?”梅远的声音有点冷,却非常平静,平静到警察以为他们只是在聊今天的天气,而不是他的母亲自杀。
“虽然失血过多,但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在xxx医院的308病房。”
“我知道了。”
梅远正准备挂电话,警察突然又说:“你知道她是用什么割腕的吗?”
梅远沉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刀片,剃须刀里头的那种。”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警察嗤笑了一声,“我们的拘留所可没有这种东西。”
然后梅远挂了电话,拿起大衣和钥匙出门,等公交车。
到医院的时候很容易就找到季芬的病房,本来是三人间,但现在只住着季芬一个病人。
她面色苍白,安静地躺在床上,手上正输着液。
梅远走过去看她,微微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侧脸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伸出手,碰了碰季芬输着液的手背,然后又很自然地移开,替她掖了掖被角。
抬起头,正好对上站在门口的警察那若有所思的眼。
梅远淡淡看他一眼,然后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看着窗外发呆。
季芬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昏迷中,一直没有醒。梅远就坐在那里没有动,甚至连动作都很少变换。警察偷偷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想上去摇一下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你母亲吸毒的事情你知道吗?”
梅远终于将视线转回对面的人脸上,闭着眼摇摇头。
“可是你昨天晚上准备得那么充分……”明明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梅远看了他床上的季芬一眼,“我爸以前也吸毒。”
警察不说话了,他很后悔问这个。
天色见晚,季芬却没有要醒的意思。梅远终于起身,由于坐得太久起身时突然一阵眩晕,警察连忙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倒。
梅远这才想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你没事吧?”
梅远摆摆手,“没事,只是有点低血糖。”
出了住院大楼,梅远在医院对面的一家很大的过桥米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正好是晚餐时间,店里人很多。
梅远随便点了一碗肉丝粉,然后坐在角落的空位置上发呆。
他什么也没想,真的就只是发呆。
直到店员将他的肉丝粉端上来,梅远拿起筷子准备吃,闻到味道突然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
他赶紧往后面的卫生间跑,根本没有注意到刚好从门口进来的韩镜澜和沈清。
倒是韩镜澜第一眼就看到他,赶紧跟了过去。
从紧闭的隔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韩镜澜觉得他似乎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了。
敲了敲隔间的门,“你没事吧?”
梅远一愣,好半天才说出两个字:“没事。”
然后是冲水的声音。
隔间门打开,韩镜澜看到梅远走出来朝他打了个招呼,“总经理。”
然后越过韩镜澜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掬起凉水往脸上扑。
“你没事吧?”
梅远拧紧水龙头,朝韩镜澜笑了笑,“没事。”
韩镜澜皱眉,他的样子看起来哪里像没事。正准备再说点什么,梅远已经出了洗手间。
韩镜澜走出去才发现沈清已经找到座位并且点了份过桥米线吃得一脸满足。
而坐在沈清后面的梅远也在埋头吃粉,那样子更像是在机械地往嘴里塞东西。
“你干嘛去了?这么尿急不是前列腺有问题吧?”沈清突然抬起头,挑着眉笑。
韩镜澜很想将手中擦完手的餐巾纸扔他碗里,“我好得很,不用你担心。”
沈清又专注到食物上面,嘴上却不忘道:“镜子,讳疾忌医可不好。怎么说我在我们院里还是有点背景的,帮你找个好的男科医生看看不是问题,保证医到病除。”
韩镜澜冷笑着睨着他脖子上一道若隐若现的青紫痕迹,“比起担心我你是不是更应该操心你家那位,小心纵欲过度精尽人亡。”
沈清笑不出来了,憋红了一张脸,“烂镜子你个死流氓。”
韩镜澜得意地笑,抬起头正好看到梅远。
梅远在他抬头的一瞬间迅速别开脸,手上的筷子还挑着一串米粉。
韩镜澜朝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梅远突然就想起,以前每次韩镜澜打瞌睡醒来,总是会朝自己笑,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
那个时候他们坐在窗户边上,下午的阳光均匀地洒满韩镜澜的整张脸,耀眼得过分。
第八章
梅远吃完就付了钱回医院,回到病房的时候季芬已经醒了,正在吃医院食堂的病号餐。而那个警察不知所踪。
季芬淡淡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梅远,缓缓道:“没死成功,又要拖累你了。”
梅远嘴唇抖了一下,没有接她的话,只问:“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
季芬低着头不看他,手里把玩着喝粥的小勺子。“一年多了。刚开始只是想试试,后来发现离不开了。那时候总是想起你爸死的时候的样子,老做噩梦,吸点好过一些……”
“你是应该做噩梦!”梅远转过脸,双手握得很紧。
季芬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儿子的侧脸,眼神有点呆滞又有点无辜。病房里沉默了一阵,季芬突然说:“痛吗?”
“什么?”梅远不解地看着她。
季芬指了指他的额头。
梅远下意识抬手摸上额角,眉骨稍微上面一点有一条不太显眼的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稍微一摸就能摸到。
那是两个月前季芬亲手砸的。
“已经好了。”梅远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木然。
“小远……我们明明是母子……是亲人……为什么……”
梅远看着她双手捂脸的痛苦样子,只想冷笑,“戒毒所你去定了,现在跟我忏悔没有用。”
季芬闻言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梅远,“我可不可以在家里戒毒?我保证……我……”
“你忘了我爸怎么在家里戒毒的吗?”
季芬住了嘴,突然有些哆嗦。
梅远凑近季芬的耳边,轻声道:“我真怕我忍不住,这样我们就真的全毁了。”然后又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这样你高兴了吗?”
季芬突然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
她真的把他弄疯了。
“好了就去戒毒所,我半个月去看你一次。”梅远说完就拉开病房门往外走,正好碰到刚回来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