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的青年羞红著脸,自顾自地说些连自己都不会笑的笑话,然後灵光一闪,又拾起一团沙,一泼,原本散在地上的黄沙往上飞扬,再像布一样掉落在祈佑南的肚皮,碎碎落落地黏住敏感部位。那团应该是男人阴毛的灰黑色地带好像变光亮了点儿,闪耀著沙子的暗金色。
祈佑南低下头,用力抹走被弄污的下体,然後挺起脚跟,十两个手掌形成了小盘子,盛起了一大团沙。
幼细的沙泉不断从指缝间流走,却多得似是流不完。
闯了大祸的企鹅君怎会不知对方的意图?奈何从正坐姿势换入逃跑状态需要缓冲时间,屁股刚提起,整张脸已经被洒上一大团黄沙,眼睛刺痛。
脚掌刚贴回地面,泳裤的正中心又承受了一记沈重的泼沙。
「南,我投降——」
「谁准你叫我做『南』?」
「祈佑南,对不起,我刚才太粗鲁——」
对方瞄准他张张合合的嘴巴甩出交叉巨网的沙粒,直接用行动表达了他的拒绝道歉。
企鹅君醒悟到沟通无效,爬也似的屈膝而立,夹著尾巴逃亡。
节22
从无到有,由暗变亮。蓦然间,南方的天空诞生了一颗犹如生命之光的翠色流星,从左到右,穿透云层,掠过群星,弯弯地往大海的水平线划过去。它很快消失了,但是空中还残留著一道闪烁的绿河,安静地往四方散开、淡去。
一些身处於南方海滩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呆了,继续凝视天空,高兴地跟朋友猜测下一颗流星何时再飞下来;不过,海滩上有些人的目光不在天空。在付费区域中,就有两个男生从岸上互相泼沙,你追我逐地奔跑到大海里,再变成了泼水游戏,海水化作豪雨从上空洒落,玩得连头发都与湿沙糊成一团,眼睛快要张不开了。
当祈佑南终於咧出大笑容时,是企鹅君吞了几口海水,咸得让他伸舌飙泪之时。企鹅君并不觉得难受,当泪水淌过脸颊,视野回复清晰,他凭藉著月光的照射,长久以来第一次看到祈佑南放开心怀的样子。不止是笑,也包括怒,包括那一直隐藏在王子面具下暴躁的脾气,猖狂的任性。
等到双方终於停止攻防战,在浅滩区放松浮游,是一个多小时後,祈佑南气喘连绵之时。玩了这麽久,企鹅君的体力还有剩,便模仿海豚绕著主人游背泳,乐得自在。
他们之间已没有原先一夜情的暧昧空气,包围著他们的是近似主仆的、朋友的、兄弟的温情,压根儿不需要摆弄心机去计算防范。
也许,也许祈佑南是受到这种气氛影响,才会说出他平常绝对不肯说的话。
「企鹅,你甩掉你的组织,全心全意当我的跟班吧。」
企鹅君愣了,慢慢停止划水动作,望著祈佑南说:「我没有组织。」
「……那,就尽快离开付你钱的主人。」
「我没有主人,现在顶多只有你一个。」
「我不信,你肯定是收了钱的小平民才会接近我。」祈佑南淡淡地仰望只属於深夜的星空,迷离的蓝瞳有些茫然。
企鹅君向他游近,再次问出他一直以来的疑问:「我不懂。我对待AI的态度跟你不同,就是你的敌人吗?你为什麽会强烈反对AI?」
「你猜中过的,我亲身经历过一些事,让我深切明白到那些拥有自我意识的AI非常可耻,不应该留在世上。另一方面,我也能够找到不少由人形AI衍生的罪案和伦常案。」
「你到底遇上了什麽事?」
祈佑南始终没有回答,踢踢水花,独自游远了点儿,刻意与人隔绝。企鹅君不死心地深呼吸,一口气追上去,与祈佑南拉近至一米的距离。
「我们不妨来个假设吧。」跟班摸了摸鼻子,说,「这几天以来,你一直当我是人,用与人交际的心态跟我相处,对吧?假如,我不是人,是AI……」
对方冷冷地撇了他一眼:「怎样了。你是AI,所以你不是任何组织的人,是基於你的AI身份去维护AI?」
「假如——假如我真的是AI,你觉得怎麽样?其实我的行动跟人类没什麽区别,你根本分不出来吧?当你不知道我是AI,你将我视作人类;当你知道我是AI,也应该继续用平常心跟我交流。」
祈佑南眼睑半垂:「你是AI吗?」
企鹅君快速眨眼三遍:「……不,我是人。」
「那你假设自己是AI根本毫无意义。我为什麽要假设眼前的人类是AI,然後去爱AI?我为什麽要假设眼前的人类是一坨屎,然後去爱屎?」
精辟的反批让企鹅君瞪圆双眼投降。
敏感的话题再次让他们的气氛变差了,两人终止水上畅泳,回到海滩也不再玩玩沙,晒晒月光,笔直地往冲洗间前进。
从沙丘步上冲洗间石砖的一刻,祈佑南才语重心长地继续说:「如果你坚持不脱离你的组织,就不必期待能跟我相处愉快。」
「你想太多了,我没有所属组织或者主子。」
「另一个可能性,套用你的假设理论——你是AI。」祈佑南露出一抹鄙视的冷笑,「而且是一只伪装成人类玩家,不断不断地对人类说谎的危险AI。」
「放心,我是安全的人类。」
「邪教教主也会说自己的神才是正派真神。」
这一趟尚算快乐的半裸泳体验之後,他们各自去淋浴冲身,洗去身上的孩童气。付过钱,踏出金沙海,就不再是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了。
抹身完毕,企鹅君怀著复杂的心情回到更衣室,换装时才蓦然想起了预定在今晚的冒充哥哥祈洛希行动!
节23
快速套上衣裳,一边走向付费区域出口,一边点开网域外的通讯,一排排来自同伙的留言整齐地瞬间填满了他的视野。
『小企鹅,你在不在?金沙海究竟在哪儿啊?』
『喂——喂——你在《贵族之乡》吗?收到就回应!』
『你的帐号还是企鹅君?』
『这个世界为什麽连人名搜寻都没有?好麻烦!』
『喂,你再不说祈佑南在哪儿,我就走啦。』
『我真的走了。』
『再见。』
『下次再挑战祈佑南吧。』
『……喔!我终於到了金沙海!』
『你还在不?你不在我就找小美男玩啦。』
最後一则留言是8分钟前,企鹅君连忙回声『在』,再教他开启地图,几分钟後到指定座标实行计划。
这时祈佑南已经穿回得体的衬衫和西外套在外等候了。企鹅君跟他打了个招呼,再将二人马车慢慢拖回大路上。为了拖延时间,他假装温柔地抚摸两匹马的长脖子,摸完一遍又一遍。
祈佑南率先跨上马车,放松地傍在椅背上:「窝囊废,你怕被马甩下去?」
企鹅君答:「一点点吧。」他慢吞吞地从两匹马中间退出,这时正好收到同伴的讯息:
『我看到你们了,现在行动?』
企鹅君应了是,接著不动声色地绕到马车右侧,跃上马车,拎起缰绳。
车轮尚未转动,大道右侧的园林便悠然飘出一道长如鬼魅的人影,阻挡住马儿的前路。
这人拥有比祈佑南略深的咖啡色短发,再配上一张五官端正的平凡脸。他应该有著经过日常训练的健壮身材,但现在他穿著全套西装,仅展示出那经过体育训练的宽肩。
系统不允许用户查询其他人的用户名称,不过企鹅君看一眼,就肯定眼前人正是冒牌祈洛希。他依照原订计划,先摆出懵懂的呆样儿,再向祈佑南询问对方有何来头。
他拧头,正欲开口念台词,映入眼底的却是祈佑南震惊的神情。
「欸……」飞到口边的句子终究化成了无意义的单一音节。
企鹅君听得见,祈佑南的呼吸频率比刚才玩沙战时更密,放在坐垫上的手犹如遭受到电击,不断颤动,这反应太大了吧?
大道上的冒牌货祈洛希也察觉到目标人物异常,他暂且按照计划,朝气勃勃地打个招呼:「嗨,佑南,真巧!旁边的男人是你男朋友?你们在夜游?」
第一句发言已经破功,全无正牌祈洛希所拥有的内敛与低调气质。企鹅君在心里叹气,这男孩的演技未免太差劲了。
祈佑南如梦初醒,舔舔唇,低声唤道:「……哥?」
「嗯,没错,我是祈洛希,你的哥。」
「……3344?」
企鹅君和同伴皆是一愣,万万料不到这场冒认哥哥的剧目居然会冒出通关密码认证?
要被识破身份了。顶著祈洛希脸孔的男孩挑眉思考,在戏剧结束前,不如扮演帅气哥哥来过把瘾吧?於是他英姿飒飒地踏前几步,西装外甩,朗声大吼。
「祈佑南,别跟我耍密码游戏了!兄弟之间的爱怎能被一堆无聊的数字阻隔呢?」
「……是、是。对不起。」
如蚊子般的句子,软弱得有如天底下最卑贱的奴隶。
企鹅君和冒牌货彻底愕然。他们诧异地凝视著这个剧场的主角,发现祈佑南的精神状态跟平常有著一大段距离。现在,他的蓝色双眼完全睁开,眼白清楚可见;嘴唇紧抿,手已经没有刚才颤得那麽明显,但五根手指正狠狠抓入软垫里,几秒间,还是会看到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
企鹅君心里一沉。
祈佑南没有演戏。
他并不是特意陪冒牌祈洛希玩玩,斡旋几句,然後再上演捉拿真凶游戏。
他把冒牌祈洛希当成了真正的哥哥,然後,把平日的威风傲人的光采全数抛开,展露出被虐待过的极端恐惧反应!
这个状况已经跟两人原先的估算相差太远了,企鹅君不安地抓紧缰绳犹豫著应否马上驾车离开,冒牌货男孩却认为机不可失,哼笑一声,再向祈佑南乘势追击:「很好。那,回答吧,你旁边的男人是谁?是不是男朋友?」
「不是。他是酒肉朋友。见过几次面而已。」祈佑南生硬地念完,这才转向企鹅君,嘴唇颤出幼鹿似的乞求,「你……先走吧,我和哥有私事要谈。」
冒牌祈洛希立即制止:「不需要。酒肉朋友可以升级为好朋友,好朋友可以升级为知己,对吧?」
「……嗯,对。但对我来说,知己等同酒肉朋友。」
祈佑南乖驯地回答,他机械化地从马匹後探出头,向哥哥挤出了笑容。
那是企鹅君长久以来见过最难看、最悲惨的假笑。
「哥,请问,你……是什麽时候来了《贵族之乡》?」
「嗯,嘛,刚来了不久,听闻我最心爱的弟弟来了这儿满久的,我也想好好儿参观啊。」
弟弟瞬间垂下头,喉咙明显地咽了咽口水。
伪装者像个大爷般绕起双手,笑道:「安心吧!我不过是来玩玩儿,不打算妨碍你的事务。你在这儿满有人气吧?我先走了,你慢慢跟酒肉朋友培养感情,专心做大事吧,哈.哈.哈!……」
语毕,那个一脸平庸的假祈洛希便流星大步走回园林内,身影被丛木挡住;顷刻,连遥远的践草声亦不复存在,大概是已经下线了。
节24
一直扮演著局外人的企鹅君这才获得发话的时机,他轻搭祈佑南的肩膀,乾涩的喉咙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嗯、那个……刚才的人……」
「我的哥哥。」祈佑南徐徐吐出一口气,颤栗终於因某人的远去而缓下,「怎麽?很意外吗?你不是自称我的拥趸,很了解我的家庭背景?我有什麽家人那种资料早就公开了,你早就调查过,不是吗?」
比起毒舌讽刺,这番话更像在发泄;好像不说些毒话他就永远也不能回复成正常的自己。
无法回答是或否,企鹅君只能继续聆听。
但是,祈佑南却选择不说了,他把自己关进硬壳子里,不再愚蠢地向外人暴露自己的弱点。一个人下了车,背对著小跟班,他用力装出平静的语气说:「我先下线跟我哥好好团聚去了,你把马车驶回去我家,就这样。」
尾音散去的同时,那位众人仰慕的年轻平民王子也下线去,消失於这片尊贵者的乐园上。
企鹅君落寞地看著那不再存在的影子。摸向邻座的坐垫,温的,但无须多久必会变凉、变寒。
他想,自己大概永远忘记不了今天。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看到祈佑南开怀的笑。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看见祈佑南崩溃的笑。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知道祈佑南那傲慢贵族的风光背後,竟然包含了他从未设想过的一面。
※ ※ ※ ※ ※ ※
无谓多愁善感,企鹅君快马加鞭地赶回祈佑南度假屋,将马车交予小男侍保管,然後离开《贵族之乡》,回到属於他和同伙们的老地方。与他合作的男孩在期间传了几则讯息,但企鹅君没看,他想直接跟男孩面对面讨论。
回到网路一角的那幢灰色事务所里,奔上二楼,进入隔音会议房间,便见男孩衣冠整齐的坐在小圆桌旁,专注地挥动手指,他正在翻查资料。
企鹅君来到他右侧,还没坐下便问:「有查到什麽吗?」事实上,眼下的状况太离奇,究竟该从何入手,往哪方面查,企鹅君也并未理出头绪。
男孩素来机灵聪敏,但今回也束手无策:「不知道不知道啊!祈洛希应该是个乖乖牌小兔子,跟我家遥大魔王甜蜜同居中,现在应该没变……喔,有了。」
男孩调出了半个月前《X Online》情侣运动大赛的相片,当中包括其中一对参赛玩家希洛祈和清遥玩二人三足跌倒的蠢画面,事後他们却还能占得第3名的位置。希洛祈对镜头摆出傻笑脸,却不知道爱人已经逃跑了。
没错,祈佑南的哥哥理应是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健气白痴诱攻。他没有成就大业的天赋,没有弟弟的头脑和交际手腕,怎会有能力让弟弟露出那种彻底屈服的表情?
「南和祈洛希的关系好吗?」
「刚查过,祈洛希好像完全陶醉在跟爱人同居的二人世界,挺少回家的……这方面我可以亲自查证哟,顺便确认一下他有没有突然进化成变态鬼畜受去虐待祈佑南。」
「这就拜托你了。」
企鹅君按了按脑门,再一次翻阅资料库内祈佑南的资料。除了个人档案列明「哥哥:祈洛希」一栏,祈佑南平常的对外发言和社交活动,没有任何一处跟祈洛希扯上关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许是企鹅君想太多,但祈佑南的反应实在不寻常。静心细想,由男孩假装的祈洛希无论说话口吻和姿态都跟原型不像,祈佑南为何认不出那是假扮的呢?
「对了,小企鹅,我想起一件事,也许跟祈佑南的反应有关。」
「什麽事?」
男孩关闭眼前的资料视窗,疲累地倒在椅背上,说:「我在《贵族之乡》注册不了『祈洛希』这个名字,系统说已经有人使用了!我的帐号是『祈洛希.』,後面有个超丑的点!可是你们不能直接点我的资料看才看不到。」
「真正的祈洛希也在《贵族之乡》监视南吗?」谜题越来越多,企鹅君的头脑越来越涨,「……不对,刚刚是南第一次在《贵族之乡》见到祈洛希的。」否则就不会有3344这道密码,更不会问对方是何时登录网域了。
「嗯,关於帐号,有很多解释啊。可能在很久以前,祈洛希已经储了钱跟小爱人来《贵族之乡》玩贵族游戏,注册了帐号,现在早就没玩了!也有可能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知道祈佑南喜欢哥哥,就刻意假扮祈洛希去搭讪啊。」
「这些解释不了南为什麽会怕自己的哥哥。」
节25
企鹅君睁大眼睛,喘气的肺部迫得他讲话速度都加快了一倍:「我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性的情况。」
男孩霎时双眼发亮:「是什麽?讲吧!」
「就像你所说的双重人格,祈洛希可能有两个。一个是我们所知道的正常的祈洛希,另一个是冒充祈洛希的人。」
「……咦,那不就是我们罗?」
「这个人,先称之为C君。C君在很久以前就在网路上伪装成祈洛希,他扮演得很真实,令年轻的祈佑南相信他就是祈洛希本人,不慎把某些重要机密泄漏至C君耳中。後来C君的身份被识破,他以此为把柄,要胁祈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