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几乎完美无缺的、饱含力量的他相比,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的卫瀚明显落在下风。两张血缘浓厚的相似脸孔上,都布满了阴霾。只是,成熟的那张脸展露出更多的威严与冷淡,年轻的那张脸则充满了无畏与嘲讽。“啧,你说呢?你派了那么多人一步不离地跟着我们,我们能做什么?不如你再回去好好问问奥兰,嗯?”
卫峙眯起了幽蓝色的眼睛,似乎正在掂量他的话是否真实可信。
卫瀚的注意力稍稍地分散了一些。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韵的表情,然后缓缓地移开了视线,手指轻轻地在秦笙的手心里按了按。“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卫峙看了他一眼,向着他走过来。
卫瀚慢慢绷紧了自己的身体。巨大的威胁正在临近,他必须主动出击。战斗不能波及到秦笙,离这里越远越好。
一步,两步,三步,就是现在!
卫瀚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手里的刀片反射着雪地的冷光。他用尽全部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朴实的攻击,劈出了一刀。
然而,这一刀没有给卫峙造成任何伤害。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闪开了,接着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回击了一拳。
卫瀚能够看出这一拳是怎么打出来的,经过了哪条路线,也知道它将击中自己的什么部位。但是,身体跟不上意识,他闪躲不开!
于是,随着这一拳的力道,他被击飞出去,跌进远处的冰雪里。
卫峙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几步加速奔了过去,出脚斜踢。
他的动作一点都不花哨,或者可以说,这是经年累月的战斗经验凝聚出的最合适的攻击方式——足够快、足够有力、足够有破坏性,足够令人无法逃离、足够令人绝望。
卫瀚尽力扭开身体,避开最大的伤害。他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剧痛再度袭来,身体又一次被击飞出去。腹侧的骨头陷了下去,他几乎能听见它折断的声音,和内脏被骨头刺破的响动。
这并不是一场精彩的战斗,一方的优势实在太过明显了。
王韵沉默地看着眼前父子相残的场面,她的眉头一直轻轻地蹙着。终于,她好像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移开了视线,望向雪地上躺着的年轻兽耳兽人——然而,被鲜血浸染的雪地里,已经空无一人。她猛地醒悟过来,刚想出声示警,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双手也被向后折起,按在背上。
“停下。”豹族少年的血一滴一滴地沾在雌性的毛皮大衣上。他看起来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
战场之外的变化,让完全处于优势的卫峙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卫瀚忍着胸腹部的剧痛,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咧开嘴笑了。
“他不会杀我的!”王韵斩钉截铁地喊起来。她似乎一点都不怕近在咫尺的生命威胁,甚至笑了起来:“阿峙,做完你想做的事情!”
“是吗?你可以试试。”秦笙抿了抿嘴唇,左手慢慢用力。匕首尖刺入了细白柔嫩的皮肤,渗出一道血迹,然后立刻结冻了。
“你是兽人。”王韵立刻接过话,“真正的兽人是不屑于利用幼崽和雌性的。”
“你不愿留在兽人世界,所以你不是雌性。”秦笙回答。是的,以前他绝对不可能伤害弱势的雌性。但现在,为了卫瀚,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而且,眼前的雌性,并不能算作兽人世界的雌性。她所做的事情,已经超越了他的底线。
“放了她。”卫峙说,转身一步步走回来。他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却带着比刚才更加强烈的压迫感。他的每一步,好像都蕴涵着令人情不自禁逃跑或者求饶的威力。
秦笙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他确实不能杀王韵,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卫峙发疯的后果。挟持王韵做交易,是唯一的办法。他必须借这个机会,索要他们应该得到的权利:“放我们走。”
“放了她。”卫峙重复了一遍,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要求。
“放我们走。”
“我说,放了她。”
秦笙醲绿的眼睛微微一动,他的眼前突然失去了卫峙的踪影。危险!极度危险!他本能地抓住王韵的领子,用力地将她往外一甩,试图引开对方的注意力。
“阿笙!快跑!”卫瀚的嘶吼声响了起来。
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秦笙已经迈开了脚步。他消耗着自己最后的力量,迅速地跑了起来。他可以肯定,现在他奔跑的速度,已经不亚于没有受伤之前的自己。
可是——
令人浑身都忍不住颤抖的危险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近!
一个强横的力量扭住了他受了伤的右手臂,残忍而又理所当然地往外一掰。骨头硬生生折断的痛楚,令兽耳少年忍不住哼了一声。
对方提着他折断的手臂,慢慢地拉近彼此的距离:“从来没有人试过,用阿韵来威胁我。”
秦笙疼得浑身冒出冷汗,他已经听不清楚远处卫瀚的叫喊,只能听见身边这个人冷漠而低沉的声音:“你是第一个,当然,也许是最后一个。呵,胆子真不小啊……”
卫峙的目光,就像最锋锐的匕首。
秦笙甚至能感觉到,他正在衡量要从哪里开始下手。而一旦他做出决定,等待他的,绝对是难以忍受的惩罚和折磨。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卫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离得不近不远。
卫峙猛地回过头,冷静的面具终于破裂了。他似乎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再一次犯下了同样的错误,让王韵又落进了敌人的手里。
卫瀚一脚踩在王韵的腹部,刀片在她的脸上比划着。他笑起来,带着强烈的恶意和憎恨:“你要试试看吗?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刀比较快?”
王韵瞪大了眼睛。刀已经在她的脸上划了几条细小的伤痕,而她再也没有刚才那样的自信,认为卫瀚绝对不可能伤害她。
“阿笙,我和你一起死吧。”虎族青年兴致勃勃地提出了匪夷所思的要求。
“好。”豹族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像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承诺。
“放心,临死之前,我一定会拉着她垫背的。”悬在雌性脸上的刀,慢慢地下沉。这是一柄再锐利不过的武器,不需要怎么用力,它就能切断皮肤、肌肉、骨骼,乃至隐藏在骨骼最深处柔软的、灰白色的生命中枢。
第一百七十七章:断绝关系
沉默再一次降临。
现在,对峙的双方都握有人质。区别在于,一方已经声明可以同生共死,没有任何畏惧,变得异常从容淡定;另一方为了保护人质的安全,从生死主宰者的位置跌了下来,完全落在了被动状态。
“啧,一刀实在太便宜你了。”年轻的虎族兽人按在刀柄上,低声地嘟囔了一句。刀尖划破了柔软的皮肤,温热的鲜血涌了出来。他的动作实在太干脆了,仿佛真的已经毫不在意心爱的豹族少年以及自己的下场。他甚至对着脚底下的雌性笑了笑,就像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是杀了她,而是将她从雪地里扶起来。
冰冷的刀锋切入皮肤的感觉,在场的三个兽人都比唯一的雌性更有经验。王韵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她已经不能移动自己的任何一个部位,尤其是头部。谁都不会怀疑,只要她挪动了自己的脑袋,刀锋一定会顺着她的动作给她一个更大的惊喜。她只能转动自己的眼睛,看向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不止成熟的虎族兽人,两位年轻的兽人也同样感受到了她的恐惧。虽然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她激烈起伏的情绪和内心的恐慌已经通过她的眼睛,明明白白地袒露出来。
“怕死吗?嘿,死很快的,快得你来不及想什么,放心吧。”卫瀚弯了弯嘴唇。对于这个雌性来说,也许这是她第一次在兽人世界里面临生命的威胁。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一直受到最强者的保护,所以,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明白过,兽人世界里弱肉强食的法则意味着什么。“平等”、“自由”什么的,不是用嘴巴说说就能做到的。不能自立自强的雌性永远都是弱者。连独立生存都做不到的话,大部分雌性在兽人世界里永远都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尊重。当然,某些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尊重”的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品尝到同样的苦头。
卫峙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他提起了秦笙,晃了晃:“我放了你们。”
豹族的兽耳少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折断的手臂传来的剧痛。他连眉头都没有动一动,听见这句话也没有任何该有的反应。
卫峙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卫瀚,再次重复:“我放了你们。”
“呵,放了我们?口口声声说放了,然后转身就杀了我们?”卫瀚大笑起来,拉动了满脸的伤口,纷纷崩裂出血。他根本不在乎,任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冲着王韵龇牙一笑:“两条命换一条命,你们应该觉得很值才对。”
他满脸是血的笑着,样子比刚才更加阴森。王韵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张了张嘴,但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雌性确实不一般。如果是普通的雌性,早就哭喊起来,甚至晕过去了。就算是安琪,也不可能这样镇定。虽然一直处于敌对的状态,但秦笙也觉得王韵确实有点与众不同。他甚至有些理解身为巅峰强者的卫峙为什么对她刮目相看了。不过,有些时候,什么都不说,反而比哭喊更有用。
右臂的痛苦又加剧了,秦笙依然保持沉默,摆出一付已经完全放弃的样子。卫峙的焦躁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他们生存的希望也越来越大了。而且,他们已经拖延了不少时间,高级祭司、虎族族人也许下一刻就会出现。
“我发誓,这次绝对不会攻击你们。”
“你根本不值得我们信任。”
“我向神灵发誓。”
“神灵?你也信神?哈哈哈!真可笑!”卫瀚笑得比刚才还要夸张,手里的刀抖了抖,刀尖在王韵脸上滑了滑,形成一条漂亮的横线。
卫峙浑身的杀气猛地收起来,又突然像爆炸一样散开。转换之间,威胁与震慑仿佛形成了实质,把敌人完全禁锢起来,令对方恐惧、绝望、无法动弹。然而,他想要威胁与震慑的对象就像已经习惯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一个仍然半死不活地垂着头,一个兴致盎然地在王韵脸上划来划去。
“那你想怎么办?!”
“我?嘿……”
“我才想问!卫峙!你想干什么?!”一声怒吼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对峙双方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白虎。它的身体比卫瀚的兽形还要小些,但身姿矫健,奔跑速度非常快,转瞬间就冲到了他们面前:“你想对这两个孩子干什么?”
“阿岭,你应该问问他们,想对一个柔弱的雌性干什么。”卫峙抬了抬眉毛,眯着眼睛望着白虎出现的方向。一群陌生而熟悉的气味涌了过来,十只,二十只,不,至少有五十只。他冷笑着转头看向卫瀚:“呵,什么都没有做?”
卫瀚无视了他的嘲讽,收起了笑脸,踢了踢王韵。他已经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好了,你现在可以履行你的誓言了。”
“是啊,你放开阿笙!”卫岭化成了人形,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的手臂也是你折断的?卫峙!你到底在想什么?”
“啧,阿峙,真没想到,你居然堕落到欺负小孩子了。”几个零星的人影逐渐逼近。他们身后,是一群大大小小、毛色各异的老虎,以及一只夹在白色、金色的毛皮中间,格外醒目的通体幽黑的豹子。
罕尔草原虎族部落只有一百多个成年兽人,这一次几乎是倾巢而出,只在部落里留下了基本的防卫。而且,部落前十的强者——之前和卫瀚战斗过的大叔们,一个不落地全都来了。
虎族部落族长双手交叉抱着,眯起眼睛,浓密的胡须刺棱棱的:“阿瀚,你先把那个雌性放了。”他说得非常轻描淡写,就像卫瀚踩住的并不是雌性,而是随便一个什么兽人。
卫瀚显得格外听话,把脚从王韵身上挪开了。但王韵仍然躺在雪地上,没有动。她的眼睛里倒映着动作各异的老虎们,有眯眼睛的,有张开血盆大口的,有谨慎小心的,也有毫不在意正在舔爪子的。
没有等其他人再说什么,卫峙提起秦笙,将他丢了出去。
卫瀚盯着他落下的方向,跑过去接。但是有人比受伤的他行动更快,轻柔地将秦笙抱在怀里,心疼地揉乱了他的头发:“幸好我们赶过来了……”
卫瀚望着这个陌生兽人,乌黑的头发,精壮的脊背——他想到了什么,突然觉得有点紧张。
卫峙也已经把王韵抱在了怀里,检查她脸上的伤口,低声安慰着她:“没事,伤口不深,涂点药草泥就行了。”王韵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颈部。
“卫峙,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实就是你想杀了阿瀚和阿笙。”卫岭抬了抬下巴,“既然你不把阿瀚当成你的儿子,那他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儿子了,和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汉森拍了拍他的肩,一脸赞同:“阿瀚和阿笙都是好孩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对雌性动手。这种情况,都是你造成的吧。”
面对他们的指责,卫峙没有什么反应。
虎族部落族长看着他,摸着下巴的胡须,摇了摇头:“真没想到,你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令人失望。”
卫峙看了他一眼:“失望?”他似乎没有料到,十几年没有见面,对方居然会这样说。
“作为罕尔草原虎族部落的族长,我对你只有失望。再怎么强大,一个游离在部落之外,满脑子就想着雌性的兽人,只会给我们虎族部落带来危险。你从来没有想过,你做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会让部落受到牵连吧。或者说,就算你想到了,也不会在意。而且,为了雌性就要杀掉自己亲生的儿子。该说你这混蛋是愚蠢呢,还是狠毒呢?”
“阿瀚不是他儿子!”卫岭抗议。
族长顺着他的意思改了口:“是,阿瀚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就算他不是你的儿子,你想对部落里的孩子下手,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卫峙沉默了。
“卫峙,你不再是罕尔草原虎族部落的人了。身为族长,我宣布,把你逐出部落。”
老虎们齐声大吼起来,一双双眼睛盯着眼前的兽人和雌性,就像一柄柄利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噬人的寒光。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敌人了!
卫峙转过身,在这些警惕、厌恶乃至憎恨的目光里,稳步地离开。但他还没有走出几步,一个身影就突然挡在他的面前,冷冰冰地说:“兽人卫峙,雌性王韵,触犯了规则,带回神殿审讯。”没有等他反应过来,王韵就已经从他怀里消失了,落在高级祭司的手里,而他也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奇怪力量禁锢起来,一步也不能动。
“祭司阁下!您能看看这两个孩子吗?”卫岭动作飞快地窜了过去。
高级祭司看了一眼卫瀚和秦笙,默念了两句,柔白色的治愈神迹笼罩在两位年轻的兽人身上:“他们伤势太重了,我只能暂时给他们止疼。立刻送到日光城神殿治疗吧。”说完,他带着卫峙和王韵原地消失了。
卫瀚松了口气,谨慎地看了看秦笙,和他身边的成年豹族兽人:“阿笙,这位是——父……父亲?”
他的称呼,换来了黑豹族兽人意味深长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