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见白大郎眉飞色舞,就知他找到人了,只是不知他要找个叫花子做什么,但也不问,忙招呼道:“快快上来,眼见天都黑了。”
大郎爬上车,那哑巴有些吃力,前者这才注意到他腿脚似乎不利索,更叹他可怜。
待俩人坐好,车夫扬起鞭子赶车,这一路也算荒僻,简陋的驴车颠得都快散架,总算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过了西大街,两旁蜿蜒着灯火,映得天空红彤彤的。
白家做好了饭,只等着大郎回来,原本他们也不报什么希望了,这会,却听见门外传来兴奋的声音,“开门开门,找到了!”
大娘心中一喜,猛地站起来,又意识到自己这样太过孟浪,立时扭捏起来,直拿一双眼睛看着门板。
白鑫过去开门,见大哥站在门口,后面隐在黑暗中还有个人影。
大郎不由分说将人拉了进来,白鑫忍不住想找到人也未必找对,于是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遍,见对方身高和大哥相仿,却异常消瘦,浑身破衣烂衫,头发乱糟糟如干草,下巴上满是胡茬,刚一靠近,一股酸臭味立时扑鼻而来,不过一双眼睛却真如大姐说的那样,坦荡磊落,俗活说眼为心中之苗,只觉这人虽邋遢,但对上视线后,跟人印象不会太差。
大娘早坐不住了,频频向外张望,只不过仅能看见个模糊轮廓,却看不清面貌,她也不知大哥找的对不对,心中如百爪挠心。
白鑫忙叉了叉手,也不说别的,下意识给他往屋里引。
哑巴已饿了一天,闻见饭菜香气,肚子本能咕噜噜叫了起来,他脸色微红,不着痕迹按着肚子。
大娘只看一眼,当即认出这人就是那天晚上默默从破庙退出去的男子,面露喜色,忙冲大哥、三哥点点头,走过去飘飘一拜,“那日多谢恩公成全。”
那哑巴略显局促,跟着叉了叉手。
大娘说完,自个先红了眼眶,显然又想起那天遭遇。
曹氏和满娘也跟着流了些眼泪,纷纷起身拜了拜。
哑巴见了大娘,这才知这一家真是为了感谢来的,当时只在庙中匆匆一瞥,对方又是蜷缩着身子,只当是个十一二的小姑娘,如今小姑娘梳洗一番,穿着艾绿色衣裙,才发现已是碧玉之年的小娘子,不敢细看,连忙低下头。
白鑫将这人反应看在眼里,他注意到大姐面带关心,心中更是对这人格外留意起来。
白家说是要感谢这人,原本想的是给些银子,可如今天色已晚,又将人从土地庙带到了城里,一时也无处安顿他,又不能让他住在家中,全家为难起来。
“对不住了,我家也是行事鲁莽,光想着要感谢,却还没拟出章程,家中又多女流之辈,实不方便与你留宿,我先去街上替你寻处邸店,安排食宿,明日再好好答谢一番,你看可好?”
那人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白鑫不解,大郎站出来小声道:“他是个哑巴。”
大娘忍不住捂嘴啊了一声,看着那人更带上几分关心。
白鑫心中却有些芥蒂,又将话重复一遍。
那人先是慢慢点头,待白鑫说寻找邸店时,又兀自摇头,指着自己胸口一下,然后右手做出行走动作。
白鑫连猜带蒙,推测出这人的意思是感谢他收下了,至于安排食宿就不需要了,他要离开了。
白鑫叹气,不知该说这人是高风亮节,还是什么,又劝道:“今日天晚了,我们将你从城西带来,若是不管不顾,反而害的你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怎么真任你这样离开?”
大娘也猜出了那人的意思,不好开口挽留,只得连连点头附和白鑫的话。
那哑巴见盛情难却,终于点头,白鑫当即取了些钱出来,带着这人离开,就近给他寻了处地点,又叫了桌食物,原本有些要聊几句,试探一下,不过这人是哑巴,只会点头摇头,白鑫也试探不出所以然,只得稍坐了会,就离开。
白鑫回到家,大姐忙问:“可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
“瞧他穿得破破烂烂,幸而现下是夏季,若是赶上冬天,非冻死不可,明天咱给他买身衣服吧……原本说要给他些钱,可是钱早晚会花光,不如就按三哥的另一个办法,让他跟着买些胭脂水粉,混个温饱就不成问题了。”大姐又兀自念叨,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关心已经太过明显了。
曹氏到底是为人母,已有了猜测,心中不免担心,饭都吃不下了,“大娘,你可别忘了,他是哑巴,可卖不了货。”
大娘的话戛然而止,然后又愁眉苦脸起来。
白鑫也确实颇为头疼,那人是哑巴,自然卖不了货,除了给钱,他也想不出别的感谢方法,难道真就来个“以身相许”?虽说乍一看确实品德不错,可到底没相处过,白鑫还是不太放心,再说了又是哑巴,纵使大姐年岁已有些大了,可他还是想给大姐找个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
“算了,明日再说吧,先问问那人什么意思,我看他举止古怪,咱们都安排好了,人家还未必乐意呢。”
众人各怀心事,这顿饭吃的有些食不知味。
转天,白鑫要求摆摊,只得还是让大哥拿着钱去给那人置办两身衣裳,最好在旁敲侧击一番。
大郎实诚,不会旁敲侧击,反而说出了原本的打算。
那人自知自己是哑巴,连叫卖都做不到,自然不能卖货,他眼神一黯,苦涩地直摇头。
晚上,白鑫早早回来,大郎也将哑巴领了回来,白鑫简直不认识他了,洗濯一番又换了新衣裳,那人变得容光焕发,剑眉星眼,五官硬朗,竟是个俊俏男人。
白家人吃了一惊,大娘见了后更是羞红一张脸,躲在了娘的背后。
白鑫暗想大姐已然上心,若是这会将人打发走了,必叫她黯然神伤,他有心撮合,可总是介意对方是个哑巴,心中权衡半天,只得道:“阁下此等仁人君子,真叫我们全家敬佩,不知你是因何落难,若是困在京城,无钱回乡,我家可以帮衬一二,若是你还想留在京城,我替你找些活计,不知愿不愿意?”
哑巴比了比自己,摇了摇头,然后他用口型比出一个“家”字,白鑫将其串联起来,得到“我没有家”的答案。
白鑫确认后又问,“不知我替你找些活计,你可愿意?”
哑巴还以为是卖货的事了,表情有些僵硬,指了指自己嗓子。
白鑫会意,又道:“并不是去街上卖货,你看我家也是做些小本买卖,渐渐有些忙不过来,若是不嫌弃,你白天可留在我家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众人啊了一声,曹氏有心想反驳,叫白鑫用眼神安抚住了。
哑巴有些不敢置信,偷偷看了众人一眼,然后重重点头,算是应下。
白鑫补充,“不过我家也没有余房,我只得给你单独寻块地方。”
哑巴听说还管住,当即不好意思起来,嘴巴比划了几个字,白鑫没看懂,哑巴有些着急,一边指着外面,一边还在对口型,白鑫能看出他说的是三个字,却实在猜不出说的什么。
哑巴不再试图对口型,而是双手比划个屋顶形状,然后又闭上眼睛做出睡觉模样,最后拍了拍胸脯,白鑫只得勉强猜到他是说自己能找到睡觉地方。
商量好后,哑巴匆匆走了,白鑫也不知他去了哪。
曹氏见他走了,立刻念叨起来,“白天咱们一家子女流,实在不方便留他在家,不好不好,你明天就将他打发了。”
这个白鑫也早想到了,只见他摇了摇头,“日后让大哥也留在家中吧。”
大郎吓了一跳,当嫌自己卖的不好,立即不安起来。
大郎拙嘴笨腮,确实不适合卖货,他还是守在热闹地段,卖的还没有沿街货郎好,白鑫倒也不怪他,而是安慰道:“咱家生意越来越好,早晚也是要雇人,与其雇别人,不如让大哥在家盯着,每日做的香品多了,自然能赚更多的钱,大不了我再招一些货郎。”
大郎听了,方不再这么自责,拍了拍胸脯,“大哥有力气,在家定多给你做出来。”
曹氏还是不赞同,“那人也不知什么来路,若是叫他偷去咱们制香膏的方子可如何是好?”
白鑫笑道:“娘,按你这么说,那所有做买卖的都不要雇人了,再说我做的这几样也并没有什么复杂工艺,但凡有些手艺的人,买回家去也能研究出来。”
白鑫一直没告诉家里人,其实在各处,早出现了跟他家类似的皂团、胭脂膏,生意多少会受到影响,但因他提前打出了“天香堂”的名号,知道这才是头一家,所以总体来说影响不大。
曹氏被说的哑口无言,只得暂时妥协,却暗自发誓一定盯好了那个哑巴,但凡有不对劲的地方,就要将其揪出。
75.橘真天香
那哑巴自此留在了白家,众人也不知他姓什么,于是整天哑巴哑巴地混叫,起初曹氏并不看好他,后来见哑巴总是默默干着最累的活,心中芥蒂倒是慢慢消了,又忍不住对着他偷偷叹气,想若是个正常健康的人该多好。
白大郎虽然憨,但不是真的傻,知道家里来了个陌生男子,不敢放松警惕,几乎时时刻刻都跟着哑巴一起干活。
大娘果然对这哑巴上了心,再加上哑巴模样整齐,她天天看,更是慢慢生了亲近之感,大娘整日将小脸蛋抹得红扑扑,嘴唇涂的粉嘟嘟,她自己都毫无所觉,这些举动却看在家人眼中。
每日哑巴在白家吃饭,睡觉却是他自己找的地方,后来白家人才知道,原来京城官府建设的养济院,专门给流离失所的人提供住处,虽里面也竞争激烈,但哑巴会做人,用养济院分发下来的稀粥讨好地头蛇,凭此倒是觅了处犄角旮旯睡觉。
曹氏原本还担心家中少了大郎跟着卖货,钱会少赚,只不过那些个货郎刚得知白大郎日后留在家中,就立刻纷纷介绍亲朋好友,也想着跟着拿货去别处卖,白鑫反而又招了几个人,挨个做了身新衣服,又讲了他的规矩。京城这么大,那些人各自选了热闹的地段,家中添了大郎和哑巴,每日供货多了,这样一算,赚的钱只比以前多,不比以前少,曹氏这才无话可说,乐呵呵地跟着制作香品,顺便观察哑巴。
在大姐丢之前,白鑫已经规划制作新的香品,连香料都买回来了,只不过大姐这一走丢,虽转日就找回来了,但又是寻人,又是安置的,还是耽误了小半个月,如今重新回归平稳,白鑫总算能认认真真制作了。
这日晚上,全家一起吃了饭,哑巴跟着坐在桌上,只是他仍拘谨的厉害,只吃盛到碗里的稀粥,吃一块炊饼,不曾回碗,大娘有所留意,却不好意思劝让他多吃,还是大郎跟他相处久了,见他饭量如此小,忍不住道:“哑巴,你不再吃点?”
说这话的大郎,已经是连吃三块炊饼了,白鑫见状,又给递过去一块,哑巴接过后点了点头,就继续吃起来,直到后来众人才发现,这哑巴实际上饭量很大,若是一直给他,他就能一直吃,若是不给,也能饿着。
众人吃完饭,哑巴主动替白家去河边挑洗濯用的水,他瘦归瘦,力气却不小,三两下就将大水缸灌满了水,曹氏见他这样,心一点点也偏了过去。
哑巴打完水,就走了。
白鑫一头钻进屋里,他将之前买的降真香摊在桌上,这降真香曾被列为褚香之首,品质等级也千差万别,这次买来的降真香,红中偏紫,表面又有些黄白参杂,却不是顶好,但这也是没可奈何的,白鑫本就是做小本买卖,降真香几乎能和沉香并驾齐驱,虽不比沉香一片万钱,但也不差。
他先将四周朽木削削剪剪,处理一番,露出里面暗沉沉的纹理。白鑫一双手不说莹白,但接触多了香品皂膏,倒也细腻,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手指骨节越发分明突出,细细长长,握着古朴的香材,看着就赏心悦目。
白鑫捡起一条左手握着,五根手指略略收紧,右手执着刀子,将降真香削成了薄片,待都弄好后,端到厨房,头几遍是用豆腐水煮,三遍过后,降真香本身的泥土和冲鼻气息就去尽了,之后再用茶水烧煮,洗去豆腥,保留下来的就是香木本身最纯粹香气。
他将煮好后的降真香放回屋中,等待阴干。
转日,白鑫开始准备熏染降真香的花朵,历来素馨是最好搭配,染成后的香木,燃烧起来温温婉婉,如小家碧玉一般,因素馨在当下的泛滥,白鑫却没有选择这种花朵,反而选了橘皮。
白鑫和几个做水果糕点的商铺敲定了协议,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大量橘皮,往年,糕点铺都是将剥下来的橘皮晒干,制成陈皮卖到药材铺里,不说这周期长,还要特意腾出地方,且这陈皮人人都是制作,售价极低,满满当当一院子的橘皮,晒干后轻飘飘的,也不过卖一二两银子,糕点铺老板早就有些不耐烦了,如今听说白鑫要新鲜的橘皮,乐不得卖给他,也不在乎少要些钱,一两半银子,橘子皮一筐筐给他往家里拉,恨不得赶紧清走,不要占地方。
这回换曹氏看着满满箩筐发愁,幸而她还不知道白鑫特意花了钱买橘子皮,她捻在手里一片闻了闻,“你拉回家这么多橘子皮做什么?”
这大量的橘子皮往院子中一堆,立时飘起一股酸甜清爽的橘味,五娘捧了一把凑在鼻间,贪婪地吸了吸,甚至偷偷放一片在嘴里,然后看向白鑫,“三哥,我想吃橘子了。”
“娘,我自然有用!”白鑫先是回答了娘的话。
曹氏本就是随口一问,知道三郎向来闷不吭声,也不指望从他嘴里问到什么,只是仍忍不住嘀咕。
白鑫眼尖,同时看见了五娘的小动作,走过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许吃橘子皮,洗又没洗,明天三哥买橘子回来。”
五娘忙不迭地点头,却没将橘子皮吐出来,反而嚼吧俩下咽进了肚。
当晚,全家人跟着将橘皮洗了洗,绞成小块。
白鑫取了只陶罐,在底下铺了厚厚一层橘子皮,上面码放降真香,再铺橘子皮,再铺降真香,如此重重铺盖,直到码满,用油纸牢牢封住口,将陶罐放在大锅中蒸,蒸至一哈高的水尽,取出后并不开启,而是挖个坑埋在地下。
曹氏见他挖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坑,又问:“这要埋到多前?”
按理说,多种香料混合,为了将各种不同香气紧紧融合,新合的香必须窖藏,且最好时间是月余左右,只不过白鑫这次目的不同,他道:“三五天就好了。”
曹氏听了,恨不得三五天眨眼就过去,倒不是她对这新的香品如何好奇,而是见儿子大张旗鼓制作,她老毛病又犯了,担心卖不出去,她虽没见识,但也知道熏香多是用花草,用橘子皮还真头一回听说,她忍不住在心里念叨白鑫竟花钱买橘子皮,不过她眼见儿子越来越有主见,倒是识趣地没说出来,只是搁在心里偷偷嘀咕。
五天时间,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大家跟着将陶罐挖出来,开了封,立时飘出一股清新恬淡的旖旎香气,宛如清晨行走在山间,沁凉薄甜,如果将用素馨花合出来的香比为小家碧玉,那么用橘皮合出来的香就是天真稚子,让人精神一震。
曹氏他们也不懂什么好坏,只觉得这味道怪好闻的,橘皮本身的冲味变得极淡,只剩下酸甜清凉,如今又混合了一种清烈之气,越闻越舒服。
连哑巴那万年阴沉的脸上都露出惊讶表情,略略张着嘴巴看着白鑫,又努力吸了吸鼻子。
第二日,白鑫就将新合出来的香拿到摊上去卖了,一些老主顾见他新添了香料,少不得要问个一二,“白三哥,你这卖的是什么香?”
那些人不是不认识降真香,只是见削得整齐,便知是经过处理的,一般木香处理方法,无外乎就是烧、煮、蒸、熏,众人其实要问的是,这香是如何修制的,也该有个名字。
白鑫道:“此香名叫橘真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