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再次看了看周围的通道,这已经又是一个岔口了,他心里紧张起来,从刚才开始他就反复的回忆着自己走过了多少个岔道,十八?还是十九?真糟糕……照理说这些下山密道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即使凭着本能也不会走岔,可是现在他越走,越是感觉气氛不对。
阿肯甚至生出了原路退回去,再仔仔细细走一遍的念头,可是他已经走了下半天了,而火炬里的海豹油脂存量肯定容不得他如此行为——如果真要如此,就得拆开背篓里新买的油脂,而这些油脂,是老师父们打算用来给祭神的油灯续油的。
他攥了攥拳头,还是决心继续走下去,也许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过疲劳而产生的错觉——光是从山下集市走回密道附近,他紧赶慢赶也走了两天,因为舍不得吃新买的食物,路上他也只是就着冰雪啃了一块去年的海豹肉干和两块有些发霉的杂粮饼。
但是当他又走过两个岔道之后,心终于被揪紧了——在最新的岔口附近,出现了一条新的道路。阿肯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他还能看到这条原先被封死的通道附近,落满了断面新鲜的碎石。
有人改变了密道的环境。而自己在走神的时候,很可能已经走错了方向。
比起迷路来,还有更糟糕的一点——他可能要面对完全无法战胜的强敌。阿肯咽了口口水,开始往回走。他知道北面的冰川里有一条恶龙,但他从没有遇到过。大部分和恶龙遭遇过的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回来向他们讲述情况——包括他的叔父。空洞神庙里只有一位僧侣有幸活着讲述他遇到龙的经历,而这名僧侣并非本来就在空洞神庙修行,他在神山东北角的朝阳庙做观灯侍者,有一年恶龙挖通了寺庙下方的冰川……
“就像一个恶童发现了蚂蚁窝一般……”那位僧侣是这样描述的,“……毫无虔诚之心的捣毁神像,杀戮僧侣,掳走一切能掳走的东西,而带不走或者没价值的,则通通破坏——包括我等和信众的性命。”
这些事是阿肯在这位僧侣留下的手记当中读到的,恶龙给他留下的创伤最终还是要了他的性命。以至于阿肯到来的时候,这个壮年汉子已经过世了快十年了。
另一位老师父则告诉阿肯,龙并非不可战胜,除了神魔大战之时众神带领有信仰的种族战胜了真身为恶龙的大魔神之外,那条藏在冰川里的恶龙,也曾经被击败过。从这里往西的洛方神庙,位于一个战略地位颇高的峡谷两侧,那里的僧侣大部分是擅于战斗和用火的高手,他们曾经击退过前来劫掠的恶龙——当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侧的神庙被完全烧毁而无法重建。可惜的是,在魔王的铁蹄下,这些敢于与恶龙面对面搏斗的骁勇的神僧最终也陨落在战争的尘埃中。
阿肯一边用这个战胜恶龙的故事给自己打气,一边忧心忡忡的快步往回走——他可没有那些善于战斗的僧侣们那高超的用火技巧,说不定……
“……唔啊!!靠!走路看着点!!”
阿肯还没回过神来,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到一边,他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旁边的石壁,这才看清楚,从一个岔口里钻出一个人来,而刚刚自己一定是和他撞了个满怀。
那个人呸呸了两下,抱怨着阿肯和他撞得过于亲密,说了一些类似“基佬都去死吧”“怎么到哪里都是你们的人”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这个人身材魁梧,虽然阿肯与他身高相仿,却瘦削得多。对方有一头应该是黄色的长发,在火炬的映照下就像一堆夕阳下疯长的稻草一样猖狂。
阿肯还没来得及开口表态,对方就把脑袋伸向了他钻出来的那个岔口,大声的叫着“我撞到个秃子!你们谁来日一下!”。
阿肯摸摸自己的光头,和他的叔父一样,他们并不像传统的雪山教派僧侣那样只剃掉中间的头发而留下周围的辫子,他们习惯于把头发通通剃光,用紫色的颜料在光头上描绘图腾或者抄录经文——这是苦行僧们的特点,就像他们的鞋子永远只是草鞋,无论在什么地貌下。
很快,一阵嘈杂的声音就从另一侧的密道传来,接着,一位手持光杖的精灵绕过那个魁梧的黄毛凑了过来,欣喜的打量着阿肯。
“真是太好了,这样的运气一定是神的庇佑!”他双眼闪着兴奋的光,有些激动的说,“您是空洞大神庙的苦行僧吧?我是艾尔利亚的神官吉尔多,这些是我的同伴……”
阿肯听说过艾尔利亚,遥远的南方城市,从没去过,也从不打算去。相应的,他对其他神祈和他们各自的宗教也缺乏兴趣。他眨了眨眼睛,这位自称神官的精灵手里的光杖晃得他有些眼花。
“……我们是空洞大神庙的朝拜者!对大神庙向往已久……”神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面前这位年轻的苦行僧对于光线突变的不适,依然自顾自的介绍着自己的目的和对神庙的向往。
“朝拜者?”阿肯挥了挥手,思考着是不是可以暂时把燃烧着海豹油的火炬熄灭用以节省油脂,“……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空洞神庙已经很久没有朝拜者了,上一位阿肯见过的朝拜者是一位老牧民,他甚至没能抵达神庙,就死在了路上。阿肯有一次绕道到山上去替师父挖草药,才看到他修筑在雪山上的道标和最终的坟头。愿神垂青他坚韧的灵魂。
魔王占领雪域之后,禁止了对雪域神的膜拜。绝大多数神庙都被关闭,或者移做他用,空洞神庙因为位置特殊,才得以侥幸留存。可是这么多年以来,除了阿肯自己和叔叔,他并没有见过一个真正抵达的朝拜者——因为在魔王看来,朝拜神灵,也是有罪的。
雪山在战斗中崩塌,堵死空洞神庙在山上的正式入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连阿肯的叔叔也是利用密道和老僧侣的接应才成功抵达神庙的。
“呃……我们……”那名手持光杖的神官正要回话,却被那个黄发的男人一把推到了一边。
“总而言之,小清新为了净化心灵,找事的力量是无穷的。”那个黄发的男人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回答了阿肯,“既然和这位秃驴……不,大师,这么有缘,那大师能给我们带个路吗?”
“……”密道因为太过老旧和复杂,的确有让他们从别的入口进入的可能,但是听这口气,难道他们也迷路了?
“小清新又是什么东西啊!”那位神官不满的回击着,“再说我们迷路还不是因为你在这里胡乱开道,最后完全和地图对不上号了!”
“就是因为一开始对不上号我才开道的!小清新指的就是你这种一心想要被肉身开光的脑内容物严重缺损的神奇生命体!”黄毛一口气爆出了一大堆阿肯根本听不懂的名词。
不过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请问,你们刚刚是提到了有地图吗?”
“啊,是的,我们有地图。”另一位精灵——他头发很长,编成大辫子也几乎要拖到地上,——拿出了一卷羊皮卷,展示给阿肯看。
阿肯认得这地图的绘法和标识文字,他有些惊讶的抚摸着羊皮卷上的沟壑:“这副图……你们是哪里来的?”
“咳……法师协会的内部交易……”那名辫子粗长的精灵有些尴尬的回答着。
“这是外面信徒的抄录本吧……有些地方抄错了……”阿肯细细看着,伸手指点了一下正呈现在画面之上的立体图像。
“这是赝品?”精灵有些震惊的看着他。
“靠你这个狗伪娘买张地图还买假货!你们那协会是专在车站地摊上交易吗!害得我像个挖掘机一样到处打洞都找不到出路!”黄毛不满的说着,也凑了上来,“那大师应该知道真品在哪?”
“最后的版本应该是在上一任绘师坐化的时候一起焚尽了。”阿肯想了想,诚实的说。
黄毛显然在努力压制着不对阿肯说一些过分的话,最后他一脸复杂的表情坐到了一边去。
尽管这张地图只是抄录本,但是却帮阿肯理清了地下密道的路径。迷路的阴云扫清了,他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这群人……
他犹疑的看着这一队人,和马……除了那名显得有些太过热情的神官,其他人看上去都不像是真正的朝拜者。阿肯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信仰者该有的虔诚,而他们也不像是因为饥渴而急需帮助的人。
“这是我二十年前在南麓的神庙里听讲时候的记录……”神官甚至拿出了一分保存良好的手抄经文给他看,“那时候我就非常希望能够亲身到大神庙朝觐……”
唔……算了,应该不是坏人吧。阿肯抓了抓光头。
就在他还被精灵神官拉着讲述对大神庙的向往和对雪域神的理解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原地坐下开始修整了。这队人和他们的两匹坐骑虽然挺奇怪的,但也够随和的。
刚才那个还在唧唧歪歪的黄毛,坐下之后拿出不少食物,也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分享。
比人脸还大块的乳酪,各种水果干,烤饼,烟熏的鱼肉,夹着果酱的派,冻成块需要加热来化开的肉汤……虽然算不上什么大餐,但是对于两天来只吃了那么点的阿肯来说还是诱惑力十足。
他正打算接过那个叫西蒙的黄毛递过来的熏鱼,后者却被神官给阻止了:“苦行僧是不吃生灵的肉的!你尊重一下别人的信仰好不好!”
阿肯一脸郁闷,——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和叔叔一路逮着什么吃什么,没水喝的时候舔过岩石,没东西吃的时候还在土里挖过虫子,——苦行僧并非不吃生灵的肉,只是不吃生灵而已。如果他们死了,就仅仅是尸体了,当然可以吃。
不过现在显然不适合给这位狂热的门外汉神官解释他们修行的玄机,他只好郁闷的拿起水果干嚼了起来。
黄毛倒也没有再坚持,只是自己吃着肉的时候闷闷的说了两句“不让吃肉这种信仰没有也罢”“邪神也不能这样不讲道理”之类的话。
修整完毕之后,阿肯带着这奇怪的一行人朝着山深处的神庙出发了。
按照路程计算,他们至少还得走上大半天。
真希望能快些回去啊。阿肯想着。
30、神锣
在阿肯回来的时候,波吉还在照例的擦拭着神锣。
空洞神庙有许多不同于其他神庙的独特之处,比如它建立在雪山山体内的空洞之上,能够观赏到脚下无底的深渊,比如说这里曾经是雪域神——裘,登天成神之处。同样的,这面神锣,也是空洞神庙所独有的,相传他是召唤裘神的神兽的法器,当然,对波吉来说,这是一个没有亲眼目睹过的神圣传说。
波吉的主要工作就是维护这面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发出过任何声音的神锣。随着魔王军的步步紧逼,生存条件逐渐的下降,空洞神庙的神职人员一再的减少,现在总体人手已经不足十人,可是,神庙的大神僧还是坚持要分配出波吉来专门维护这面神锣。
波吉的母亲娘家往上数,也算是统一草原的金帐汗波希的血脉,当然,到他这一代,早就是旁支中的旁支,连个贵族头衔都世袭不了了。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在幼年时期就被父母送到神庙,成为了神职人员。
波吉为人温和,安静,耐心,所以保养神锣这个工作,于他来说实在是非常的合适。
一直到听到有人大呼小叫,以及木板的断裂声,波吉才意识到阿肯恐怕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正好今天的工作也完成了,他小心翼翼的收起养护工具,打算去看看那听上去鸡飞狗跳的情况。
大殿年久失修,又长期没有供奉,已经不再使用。他从偏殿进入内殿,正好看到大神僧在接待那群人。
为首一个头发枯黄的家伙正恭恭敬敬的朝着大神僧作揖,然后用温和平缓的语调说:“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出发前贫僧曾发下宏愿,这一路上遇寺礼佛,遇塔扫塔。今日经过你们小雷音寺,特来参拜……”
虽然说对方礼数周全,可波吉却觉得浑身不协调,总有哪里不对劲的感觉。
大神僧也被他这番话给说蒙了,正想张嘴解释,却被对方抢先一步打断,继续用来不急不缓的语气说:“我这四个徒弟虽然生得相貌丑陋,却甚能降妖除魔……”
他转过头去指着旁边的黑发青年:“这位是我的大徒弟。悟空,去把为师的紫金钵盂拿来……”
那位黑发青年在黄毛青年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打断了他这诡异的自我介绍,后者大叫了一声“你这泼猴!”,又被反拧住胳膊,给按在面前的石桌上动弹不得。
而其他三个人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眼之后,齐刷刷的飘向了别处。
其中一个脸上架着双目镜,看上去相当文雅的精灵趁这个机会开始正经的自我介绍起来。原来他们是从艾尔利亚过来观光的旅行者——在波吉的理解当中,如果不是信众,则不能称为朝拜。
毕竟因为好久没有外面的人来过了,大神僧也颇为惊讶,又与那名精灵聊了一起来,都是些关于神识之类的见解。
波吉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就礼貌的告退,去后堂找刚回来的阿肯。阿肯在他们当中辈分最小,接待客人这样的事情,他是不用出面的。而杂活,却几乎都是他在做。
波吉在后堂帮阿肯把背回来的东西都整理好,收拾停当,阿肯就去做饭了。波吉不会做饭,帮不上忙,于是又跑回神庙背后去看他那面锣。
他去的时候,发现一个人已经背着手立在那里。波吉走过去,默默站在旁边,陪着这位客人安静的欣赏神锣。
就算在神庙还接受信众拜访的时候,这面神锣也并不引人瞩目。似乎是由于它长久的在时光中保持着安静,也渐渐被众人遗忘在脑后了。所以波吉对于这位远道而来的旅行者,能够如此沉静专注的欣赏神锣的美,甚至是有些感激的。
“咳……”黄头发的旅人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静寂,“像这个……这么有意思的设备,我以前也遇到过……”
波吉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望向对方,以前也遇到过是什么意思?这面神锣可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很久以前我也去过一座供奉着神和什么‘圣灰’的雪山……”旅人琥珀色的眸子看了一眼波吉,眼神又回到了神锣身上,“跟这里一样,人烟稀少,而且巧合的是,也是由地道钻上去的。”
波吉虽然并没有去过太多地方,可是书还是读了些,他努力的搜索了一下自己的知识,发现并没有匹配勇者描述的另一座神山,他谦逊而轻声的询问对方到底是何处的神域。
“地名我也记不清了,”对方搔了搔头发,“……总而言之费了半天劲爬到山顶,真真是一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也一样冷得要命。但是,就是在这一根鸟毛都没有的地方,山顶的道口上居然放着一面铜锣!”
“铜锣?”波吉做出认真听着的样子,他当然相信在广大的众生当中有境遇奇特的人物,但是更多的恐怕只是胡编乱造的吹牛罢了——更何况还编得如此没有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