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白鑫胳膊上就布满了咬痕,呈现一圈圈深紫色,蔓延了半条手臂,有的咬痕甚至重叠一起。
白鑫托着胳膊,呲牙咧嘴,但看着胳膊上的痕迹,他反而松了口气。
五娘总算回神,看着三哥手臂上自己的杰作,哭得更大声,并且因为害怕,缩在了娘的怀里,整个人都有点抽搐了。
“没事,五姐,没关系。”他轻声安抚着,用袖子擦了擦手臂上的血迹和口水。
他们这边刚弄好,就听外面传来白奶奶嘶哑的声音,“翠娘,快带着五娘出来。”
曹氏整个人都僵住了,双眼布满恐惧,她牢牢抱着五娘,箍得五娘都觉得疼了,可五娘压根顾不上了,她年纪虽小,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此刻,五娘的表情和曹氏如出一辙,脸色苍白如纸。
俩人没动换,若搁平常,白奶奶早急了,可今天,她没有发火,而是又喊了一遍,声音难得都称得上和颜悦色,“翠娘,带着五娘出来。”
“娘,五姐,你们先出去。”并不是躲在屋里就能逃过被卖掉的命运,白鑫安抚地看着俩人,坚定的眼神给了俩人勇气。
曹氏抱着女儿,蹒跚地走出去,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她用了很长时间。
白鑫站在屋子里偷偷往外看,只见院子门口站着那个牙婆,大房和三房一家也站在自家门口,这会他们脸上到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表情,似乎怕刺激到曹氏,唯独白奶奶一个人站在院子正中间。
白奶奶见俩人出来了,表情有些不自然,特意不去看曹氏的表情,而是看着牙婆,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孙女,五娘,可乖巧了。”
曹氏失魂落魄抱着五娘,手臂紧紧箍着那小小的身体。
牙婆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声,不着痕迹地打量五娘,刚刚在村子里隐约听见有人提过“白家五娘被狗咬过,最近疯疯癫癫”,原本也没上心,可这会关乎买来的孩子,她不得不多想一想,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她越看五娘,越觉得对方有些不正常,并非一般人家那种得知将要被卖掉的惊恐伤心,反而是有些恍惚,大大的眼睛空灵茫然。
曹氏一张脸苍白憔悴,宛如老了十来岁,她愤怒地看着牙婆,在她心里,牙婆是造成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
牙婆对这种表情见多了,丝毫没放在心上,仍在打量五娘,心中犹豫不定,这小姑娘模样可爱,原本是很好的,可她又怕听见的那传言是真的,那么买回去后必然会惹祸。
就在牙婆犹豫不定时,白鑫从屋里冲了出来,只见他脸上挂着泪痕,告状般地伸出胳膊,撸开袖子,“娘,五姐又咬我了,呜呜……”
只见细白的胳膊上全是青紫咬痕,密密麻麻,甚是恐怖。
牙婆倒吸了口气,惊恐地看着五娘。
躲在白家门口还有一个小小的青色身影,他正是不甘心就此回去的虞小宝,他远远看着,只觉得白鑫手上全是紫色,这一刻,他像是被人施了法术,定在原地不能动弹,甚至之后白家人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
白奶奶面露狐疑,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反应过来,知道是白鑫耍的手段,她恨恨瞪了眼白鑫,但她不认为光是白鑫一句话,牙婆就会不要五娘,毕竟就算这是五娘咬的,也可以解释成两兄妹不合云云,白奶奶丝毫不知道白鑫提前在牙婆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白奶奶拦在三郎跟前,挤了一个难看笑容,“三郎,莫瞎说。”
白鑫“忿忿”地揉了揉眼睛,“奶奶,每次五姐咬我你都不让我说。”
明晃晃的太阳下,五娘也看清了哥哥手上的咬痕,双重打击让她彻底崩溃,呜呜呜呜,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闹,嘴里机械地重复着,“三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白鑫都要在心中给五娘竖大拇指了,这句话成了压上牙婆心头的最后一根稻草。
牙婆自认为看人准确,那个五娘一看就没有说谎,反而是白奶奶表情闪烁,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不等白奶奶说话,她忙挥了挥手,“去去去,有毛病的女娃卖给我,你不是害我吗?”说完,她眼睛骨碌碌一转,正好看见了三娘四娘,牙婆伸出胖乎乎的手指一指,“你家若想卖,我要那两个女娃。”
三娘四娘被吓到了,脸色惨白,立刻躲在自己娘的身后。
丁氏紧紧抓着两个女儿。
徐氏见五娘卖不掉,有些失望,但见牙婆看上了三娘四娘,她转而又一喜,毕竟三娘四娘模样好,肯定价钱比五娘高,再者,三娘四娘不在了,他家二娘更有希望和虞家小郎攀上亲事。
徐氏忙给白奶奶打眼色。
白奶奶也有些犹豫,呐呐开口,“其实被卖也是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比不在咱家吃苦好么……”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丁氏厉声打断,丁氏此刻像个戒备敌人的母狮子,双臂将一双女儿护在身后,眼睛瞪得溜圆,“谁敢卖我女儿?我要了谁的命!”
众人心中一颤,徐氏心虚地调转视线,白奶奶这才想起,老三不在家,若说也不说就卖了他的女儿,必定和他离了心,尤其老三又宠丁氏什么似的,再因此分了家,就得不偿失了。
白奶奶忙安抚地说:“不卖不卖,不卖三娘四娘。”
丁氏仍不放心,还在戒备着,她岂会不知道是谁拾掇的,在心里,简直给徐氏祖宗十八代都骂了遍。
牙婆见没买成,还有些不乐意,怪耽误她功夫,嘀咕几句,扭脸就走了。
直到牙婆走远,白鑫才彻底松了口气,曹氏更是险些站不住。
白奶奶重重走回白鑫跟前,二话没说,抬手就是一巴掌。
曹氏惊呼出声,抱着女儿挡在白鑫面前,可这次,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求原谅的话。
白鑫只觉得嘴巴里一甜,下一刻尝到了铁锈味,耳边嗡嗡作响,好一会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可他仍直勾勾地看着白奶奶,收起了刚刚演戏的哭丧的脸,头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不属于孩子的成熟,一字一句道:“谁敢卖我的姐妹,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白奶奶高举的手最终没有落下来,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真的老的,竟然被三郎眼中的狠戾吓到了。
19.受惊
等大郎和二叔回来,这才得知今天发生的事,二叔一句话没说,他心里猜得出是谁拾掇的,其实按他想法,卖了五娘挺好,家里银钱富裕些,肯定是都给自己儿子花,只是这会不能说些什么,佯装为钱苦闷,早早躲进屋里去了。
大郎听闻后,却吓得脸色发白,高大的汉子像是个小孩一样无措,傻愣愣站在院中间,眼神闪烁看着屋里,隐隐约约从里面传来五姐的哭声,他犹豫一下,走到白奶奶面前,低着头,讨好道:“奶奶,您消消气,五娘人还小……卖也卖不了多少钱,不如让她在家帮忙,以后纳些鞋底也好,绣个荷包也好,拿到镇上卖多好。”
白奶奶在白鑫那吃了哑巴亏,心中正窝火,大郎这会无疑是撞在她枪口上,干瘦的身子猛地跳起,狠狠捶了大郎肩膀一下,厉声骂道:“那丫头一身懒骨头,干嘛嘛不行,吃嘛嘛没够,指着她赚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大郎一动不动,也不反驳,只觉得让奶奶冲他发了火,也就好了,所以任打任骂。
五娘此刻正窝在床角里,光着两条细细的腿,缩成一个团瑟瑟发抖,刚刚太过害怕,以至于尿了裤子,曹氏好说歹说,才劝她脱了下来,这会死活都不穿上,似乎穿上裤子就会被卖走。
曹氏依偎着女儿,轻声安慰着,只是说没几句,也跟着掉了眼泪,她今天也被吓到了,这会还惊魂未定,安慰五娘一半,忽然想起三郎又被咬伤,又挨了一巴掌,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将白鑫拉到怀里,神神叨叨念叨着什么。
白鑫看着这一幕有点恍惚,如果他今天照常上山,那么肯定错过五娘被卖,等他天黑回来,怕是牙婆早带着人走了,想到这里,白鑫不由得十分后怕,四肢酸软无力,隐隐也抖了起来。
晚上吃饭时,五娘仍没出来,曹氏想拿个团子送进屋里,却被白奶奶冷嘲热讽一番,“咱们家没有这么娇贵的人,不愿意出来吃,就别吃好了,有本事永远别吃饭。”
曹氏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只是她心中挂念女儿,也没吃好饭,红着眼圈,频频向屋里张望。
二娘照常地露出恶意的冷笑,徐氏这会也明白了之前是三郎捣的鬼,怪他搅黄了这件事,心中巴不得他挨骂,最好被狠狠打一顿她才觉得解气。
因之前白奶奶起了卖三娘四娘的心思,所以这会,三房一家到没有像往日那样幸灾乐祸,三娘四娘两人也蔫蔫的,慢吞吞地喝着稀粥,等喝完,低声说了句话,就回去了。
白奶奶对三娘四娘有些心虚,没说他俩,但将这股邪火发在了白鑫身上,只见她一双浑浊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白鑫,冷冷道:“没良心地小畜生!”
白鑫充耳不闻,他早已将对面的人都当成了陌生人,又怎会因为陌生人的辱骂而伤心?相反,他这人还有些偏执,越是讨厌的人,越是希望对方恨他,对方恨不得打他来,他才高兴呢,如果他讨厌的人对他有好感,他反而嫌膈应。他以前的父亲说他这样不好,做商人就要八面玲珑,即使再不喜欢的人,也要让对方对你有好感,以前跟父亲走南闯北,遇见的人大面上都过得去,白鑫第一次这么厌烦一群人,真是光听见声音,或是光看上一眼,都嫌脏了眼睛、耳朵,即便以前面对那些唯利是图又爱耍小手段的商人,都没有过这种情绪。
他听着白奶奶的辱骂,心中反而生出一丝解气之感,他不会亏待自己,连同中午没吃的,稀里哗啦喝了两碗稀粥,吃了一个半团子。
白奶奶看他吃的这样多,心中更气,嘟嘟囔囔骂他饭桶一类的。
徐氏不教训白鑫几句,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阴阳怪气开口,“三郎,你还小,不懂,即便卖了五娘,也不会亏待她,是卖到大户人家给那些小娘子们当丫鬟,吃香的喝辣的,比在咱们家受苦好。”
白鑫从碗里抬起头,黑溜溜的眼睛平静无波,这会他毫不掩饰,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声音也是不疾不徐,“既然这么好,二婶,那你怎么不把二娘卖了?让她去享福?”
徐氏倒吸口气,二娘见牵扯到自己身上,愤怒地看着白鑫,忍不住喊道:“你说什么?”
“若是她有造化,说不准还能给人当小,坐上姨太太,到时就是享不尽的福了。”白鑫毫不畏惧,讽刺地开口,他说的话正是上午时,徐氏和白奶奶意有所指的那句话。
徐氏这才知道,自己的话被听见了,虽众人都能猜测是她拾掇的,但这会宛如被明晃晃摊在太阳底下,徐氏心虚地嘀咕几句,二娘却闹了个大红脸,直接站了起来,尖利地叫道:“你说什么?你妹妹才当小!”
白鑫这会也不怕撕破脸,甚至有些期待这事闹大,白奶奶将他们一房赶出去,他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什么你问你娘去?不是你娘这么说的吗?我以为你们二房都这个想法呢。”
他故意咬重二房那两个字。
二娘还没反应过来,二郎先愤怒了,他自认以后是要当官的,自己妹妹怎么能给人当小但是他不知道白天的具体的事,又听三郎说是自己娘说过这种话,以为自己娘是当众这么说出来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发火,怒视着白鑫,“真是唯利是图,贪图享乐!”
他这句话是下意识反驳白鑫的,但间接映射了徐氏和白奶奶,那俩人一时说不出话,表情讪讪的。
白鑫不自觉哼了一声,这八个字用在除大房一家的任何人身上,都正正好好的。
二郎见他这个态度,更是不悦,眼中闪着愤怒和鄙夷两种火光,最后豁然站起来,扭脸就走。
白奶奶见二郎没吃完饭就要走,立刻心疼地拉住他,二郎却甩了下胳膊,抽出袖子,脚下走的更快,径直回屋了。
白鑫冷笑,这么没规矩的一个人,能当上官,他把头摘下来当凳子坐。
白奶奶气得都喘了,哆哆嗦嗦指着白鑫,“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
白鑫吃的快,这会也饱了,他从桌子上拿了个团子,站起来也往屋里走。
白奶奶表情扭曲,厉声叫道:“站住,你拿进去是做什么?”
白鑫扭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给我妹妹拿去,她快一天没吃东西呢。”
白奶奶其实早猜到了,这么说就是为了阻止三郎,她越想越窝火,都这会了,还不自觉重男轻女,认为整件事都是因五娘而起,白奶奶整张脸都扭曲了,大喝地骂道,“那丫头饿不死,她要吃,让她出来,用得着你拿进去吗?”
“那是我亲妹妹!”白鑫咬牙切齿道。
曹氏这会,又是欣慰三郎替女儿拿了吃的,又担心他被骂,灰败的脸不知所措,嘴巴几长几合,想要劝几句,但又不知说什么,怎么说。
白鑫说完,不等白奶奶反应,揣着团子就进屋了,气得白奶奶什么难听的词都往外蹦。
白鑫这会已断定白奶奶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纸老虎,平时骂的狠,那是吃准他们一房不敢离开白家单过,大房虽人口多,但大郎可是务农一把好手,若少了大郎,白家的地都耕不完,娘手艺好,秀的荷包能卖个好价钱,她亲自言周教的大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光是每个月纳鞋底、绣荷包补贴的家用,就是一笔不小收入。
只是白奶奶看不见这些,总觉得大房人口多,嚼用多,再加上大房的性子都有些懦弱,白奶奶可不捡好拿捏的欺负。
想明白这点,白鑫是既高兴又犯愁,高兴是算是捏住了白奶奶软肋,犯愁是这样的话,如果不是遇见什么特殊情况,白奶奶肯定不准许分家。
白鑫进屋的时候,五娘缩在床里面睡着了,两条细瘦的手臂交叠抱在胸前,小脑袋埋在里面,看着就可怜兮兮。白鑫坐在床上,替她掩了掩被子,手掌下传来温温热热的体温,只是这一碰似乎吓到了五娘,只见她的身体猛地抽了一下,接着便不安稳起来,四肢小幅度地扭动着,带着浓浓的鼻音,嘴里说着求饶的话,泪水顺着鼻梁,流进床上的被子里,那处地方已经斑驳,湿了几滩。
白鑫忍不住心中抽搐一下,暗自攥拳,一定要尽快脱离白家。
20.妄想
从里屋传来急促的惊叫,伴随呜呜低沉哭声,糯糯的童音那么无助茫然,下一刻,就响起了曹氏细声轻哼,慢慢唱起了哄人的歌谣。
五娘的哭闹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一声声压抑的抽泣,似含在喉咙里,找不到突破口,最后只能无疾而终咽了回去。距离那件事已经过了好几天,可夜里,五娘还是会频频做噩梦,每到这时,曹氏就会一把搂住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白鑫翻了个身,婉转的歌谣飘进耳朵,带着安抚人心的奇妙作用,若是仔细听,能听见那声音带着悲凉的哭腔,听多了又让人觉得难受。
自从五娘差点被卖掉后,她再也不敢呆在家了,无论多辛苦,她都要跟着白鑫上山,干的极为卖力,找野菜,拾柴禾,小小的身体背着有她半人高的竹篓,沉甸甸的,粗糙的带子勒着单薄的肩膀,似乎这样能证明自己并非无用,就能让白奶奶打消再卖掉她的想法。
白鑫心中叹气,他知无论五娘再如何干活赚钱,也不会在白奶奶跟前讨到好印象的,白家所有人,都将是二郎踏脚石。
曹氏看着小女儿这样辛苦,几天就瘦了一大圈,实在心疼,她虽然愚钝,但知女莫若母,她早就知道五娘的心思,劝也劝过了,安慰也安慰过了,但五娘这次真吓怕了,虽年纪小小,却最是敏感,五娘其实心里明白大房在白家的地位,便一刻也敢不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