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安塞尔的影响之下,他几乎过着与世隔绝,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最最简单的那种生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看书,读读报,照料斯诺,照顾安塞尔。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恍然如同与他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杀手先生当起了全职保姆,这是他以前从未曾想到过的。
小雨有渐渐下大的趋势,他关上了窗户,拧亮书桌上的台灯,随便找了一本《唐诗鉴赏辞典》来看。
眼睛扫过芳汀二字,他想起了小院厅外正门上挂着的匾额上的那两个字——伊甸。
伊甸。
似乎,遇见他,就遇见了自己的那一方伊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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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多,君非倾差人过来邀请一起用晚膳,安塞尔睡在床上还没醒。樊君奕叫了两声,他只是嘟哝了一句:“我有点头疼。”看来是为被人告白的事而有了些心思,导致睡眠质量出了问题。
樊君奕这个罪魁祸首考量着是不是让站在门口的那人传话回去,辞掉这一顿,安塞尔揉着太阳穴推开一边的门,低垂着眼帘站在门口那人的跟前,淡金色的长发披散着,没怎么打理。
樊君奕看那过来传话的年轻男人对金发少将暗暗的审视和一丝不知所以然的迟疑,开口替安塞尔说道:“走吧。”
他接过少年手中的雨伞,打开,跟上径自走在前方的安塞尔。
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过不了汽车,幸好也没出现派人用轿子来接的情况,要不然他会产生大白天穿越到古代去的幻觉。
看来这位君非倾对安塞尔的生活习性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否则也不会事事安排顺应了安塞尔的调子。
不多言,不干涉,充分给予少将大人不受打扰的自由。只是眼前这位跟在他们身侧的青年,似乎是新手上道,头一回接触安塞尔,明显的有些不太懂得收敛自身的气息,那双上挑的丹凤眼中,掩盖不住复杂的眼神。
对陌生人的警惕,对强者的敬畏,隐约还有着不知名的抵触,试探,以及,最最明显的,若有似无的嫉妒。
其实青年的情绪隐藏的还算是好的,只是,在樊君奕这样一位曾经时刻都要提防揣度周围每一个人的情绪思想的暗杀者面前,破绽太明显。
樊君奕将伞往安塞尔的那边倾了倾,不至于让斜落的雨水打湿那头浅沙金色的长发,打趣着说道:“我穿这一身去参加君家家主的晚宴是不是有点随便些了,出门前你应该提醒我换一套正式的套装。待会儿我会不会被赶下桌去啊。”
严格说起来,他立领白衬衫配浅色牛仔裤的装扮比安塞尔的那一身家居服的敞口丝绸上衣多少要正式一点点。由于安塞尔并未与他说这趟中国之旅要见的是谁,有多重要,再加上他们一下飞机就有人来接,随安塞尔散漫惯了的他忘了备一套正装。
他与安塞尔的身份地位都不同,君非倾能包容安塞尔,不一定能一并包容下他樊君奕。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故意压低声音,青年也听到了,盯着前方的路,对他俩露出了一个早应该有点自觉的眼神。
安塞尔淡淡回道:“只是一顿晚餐而已。”他不认为这有多需要重视。吃饭,聊几句,如此而已。
“老大,那是你。”樊君奕笑着指了指自己,“那我怎么办?我跟君家家主又不熟。”话虽如此,却不见樊君奕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担心。
“你是我带来的人,总不至于让你吃不上饭。”
樊君奕笑得张扬,搂了搂安塞尔的肩膀:“这句话我喜欢,安塞尔。”
青年一字不落的听完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快走了两步,走到了他们的前方,默不作声的继续领路。
收了伞,递给青年,樊君奕跟着安塞尔的脚步,穿过一字居的厅堂,上了二楼。
餐桌临窗而设,从敞开的窗户,可以一览兰园的夜景。
正靠着窗口交谈的,一个是君非倾,另一个,竟然是不应该会出现在这种场合里的舒曼院长的千金——Ryn大小姐。
Ryn大小姐一身宝蓝色的锦缎旗袍,红色卷发在脑后低低的盘了起来,浓密亮泽的红发发髻上,插了一支款式古朴简单的银发簪。
能把样式大气沉静的旗袍穿出西方的美艳风情,又浑然天成的,在樊君奕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女人里,独此Ryn大小姐一人。
Ryn听到动静,看到了两人,笑着对安塞尔招了招手,踩着细高跟快步迎上来,白皙修长的大腿在群衩的摇摆间清晰可见。她给了安塞尔一个热情的拥抱,行过贴面礼之后,才越过安塞尔的肩头,面带微笑的跟樊君奕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Ryn。”樊君奕礼貌回应。
Ryn收回目光,接着对安塞尔说:“半个月前我随医院的团来中国做学术研讨,听非倾说到要请你到他这儿来做客,我就改签了机票,迟一天走,正好过来看看你。斯托克放你长假,我看你这段时间被照顾的不错,人一闲下来,头发长好长,都快超过我的了。”
“有么?”安塞尔撩起肩上的一缕长发,将之扫到背后,“我等回去修剪一下好了。”
“安很适合留长发,很称他,剪了有些可惜。”君非倾的话插了进来,他揽过安塞尔的肩膀,走向檀木餐桌,“别光站着,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聊。”
安塞尔不着痕迹的错身,离开君非倾的手臂,走到临窗的一个位置,坐下来,对一旁的君奕简单的说:“你坐我旁边。”
樊君奕从善如流的走到安塞尔左边的座位,在众人入座之后,坐了下来。
江南五月,梅雨时节。天气阴凉,阵阵习风夹带着一丝半点的小雨吹来,透着凉气,吹到身上,很是凉爽舒服。
微风拂过单薄的丝绸上衣,这种天气,是安塞尔所喜欢的。
四个人一边吃着精细清淡的菜肴,一边简单的聊着闲话。席间,轻微的咳嗽声偶尔响起,君非倾抿了口温水,润润嗓子,浅笑着跟安塞尔聊起了斯诺。
安塞尔没有立即回话,而是默默的退开椅子,伸手关上了自己身后直对着君非倾的那两扇窗户,才开口谈论起斯诺的近况。
君非倾握着白瓷杯的苍白手指停滞了半秒,随后,他展开一个冰雪初融的浅淡笑容,语气温和的接着安塞尔的话道:“是么?”
第7章:缘之美人儿
“安塞尔留在君家的这段期间,生活起居就由你来负责。这段时间,交代下去的任务我会分派给其他人去做,你就跟着他。”君非倾目送三人打着伞离开,对身后的缘之吩咐了句。
“少——”
君非倾抬了抬手腕,食指中指轻轻挥了下,打住了青年的话,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口吻,散发出的压迫感却让青年的心一凛:“我的身边不留无用的人,如果你只有服侍我的能耐,却不能服从我的命令,那我只能考虑考虑,调你去’斑鸠’。”
斑鸠一组,君家最最末枝的一个分组,那儿的人,一辈子,到死,一眼,都不会见到君家家主的真容。
缘之低下头,手紧握成拳,毕恭毕敬的对君非倾回到:“是,但凭少爷吩咐。”
第二天早晨,安塞尔谢绝了君非倾相邀共进早餐的好意,换了身短袖短裤运动鞋,绕着偌大的兰园晨跑锻炼。樊君奕收拾好手提箱里的狙击枪,打开门窗通风透气的时候,就望见扎着马尾的少将大人慢跑完回来。
接过君奕递来的毛巾,安塞尔拭去额头的薄汗,将黏在脖颈间的几缕长发顺了顺,微微皱了皱眉:“还是等回去剪短了。”
樊君奕回忆起刚刚安塞尔跑步进院子时,被束成马尾的长发在脑后随着他的步伐左右一甩一甩的,好不活泼,反衬着那张表情恬淡的俊脸,不禁扑哧一声低低笑了出来:“别剪,这样挺好。”
安塞尔回了他一个“你又没留长发,所以没有发言权”的眼神,很是潦草的将略长的发梢绑到头绳里去:“运动的时候不方便。”散落的头发会被汗水黏在皮肤上。
樊君奕手绕到他的脑后,将胡乱绑起的头发重新梳理顺:“昨晚上在Ryn走之前向她借来那支银发簪就好了。”
安塞尔拍掉了他作势要为他盘头发的双手,转身回屋:“我不会用那种东西的。”
“那,我给你弄个古代男子的束发,盘在头顶的那种?”樊君奕声音里透着玩笑的意味,跟上安塞尔,“放心,不会搞成女生的那种苞苞头。”
安塞尔头也没回,将手中的毛巾往后一甩,准确无误,正中他的脑门。
缘之领着下人带着早饭一踏进伊甸的院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他感觉额头的青筋突突的跳了两下,正打算开口,樊君奕停住脚步,手搭在雕花门上,回过头来看向他。
樊君奕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便也和和气气的对昨儿个见过面的青年笑着问道:“有事么?”
缘之恭恭敬敬的回复到:“给二位送早餐来。从今日起,由我来照料二位的起居,这是家主的意思。”
青年低头敛目,毕恭毕敬,全然不似昨日。樊君奕上下打量了一下青年,搭在门上的手松开:“你进来吧。”
缘之让人把饭菜端上桌,打发了下人走,然后伫立垂手靠后站着。
樊君奕真的有种穿越到了古代去的错觉。
一旁的安塞尔倒是神情自如,他不会用筷子,正拿着小勺一口一口的吃着皮蛋瘦肉粥。就餐的姿势不像斯托克那种完美无缺的优雅,显得很随意,却也很美观,是那种让人看了,就对面前食物有了食欲的,一种认真对待食物的感染力。
樊君奕不得不说,就连只是看着安塞尔吃饭,也是一种享受。安塞尔这一点,与那些快乐的吃货倒是相同的。
“这一笼里面,哪些是豆腐皮包子,哪些是三丁包子?”安塞尔放下手中的瓷勺,看看桌上放着的蒸笼,问向站在一边与花瓶屏风为伍的缘之。
缘之愣了一愣,随即低着头回到:“很抱歉,这是我的疏忽。”
樊君奕咬了一口自己筷子上夹着的包子:“唔,我这一个是豆腐皮的。”
安塞尔随即扭过头来,朝那包子盯了一眼,然后转回视线到蒸笼里的那几个剩下的包子上,神情有点犹豫。
就在樊君奕揣度安塞尔的心思的时候,安塞尔开口说话了,淡淡的语气带着征询:“我能,每个里面都看一下么?”
丢给樊君奕一个“你不要用一副惊奇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神,安塞尔视线飞快的从愣在一旁的缘之身上掠过,喉结滑动了一下:“我只是,比较想吃豆腐皮馅儿的,今天。”
话音刚落,樊君奕的肩膀不停的颤抖,忍着想要大笑的冲动,弯腰站起身,越过小方桌,手扶上坐在对面的少将大人的后颈,吻了吻他的唇瓣,满意的看着安塞尔的唇上沾上薄薄的一层油汪汪亮晶晶的油汁。
他左手拇指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哦不,像一只恶作剧得逞的猎豹,略显低沉的嗓音带着十足的愉悦:“试尝了一下,觉得味道如何?”
安塞尔伸出舌尖舔了舔被油汁润泽的下唇:“味道是不错。”
唔,樊君奕心里闷哼了一声,直觉一股热气分别冲向大脑与下腹。该死的,毫无自觉的做出这种无比诱人的举动,感觉,被摆了一道的人,反而成了自己。
祸害,绝对的祸害。尤其是这种害人而不自知的,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天然呆,还是天然黑。少将大人在这世上近三十三个年头过下来,荼毒过的人,十二个一打,怕是能填满整个地中海了吧。
望着安塞尔一手一根筷子,使刀叉一般的在每一个包子上戳开一个小口,然后将三丁的全部拨给他,留下豆腐皮的搁在自己的面前,樊君奕暗下决心,这个祸害,自己收了。
绝不放他逍遥自在的去毒害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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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上午的,打扫完庭院的缘之杵在小鱼塘边儿上,捡起草坪里的小石头,闷闷的打水漂。
一颗。
这个安塞尔身边不是有人伺候着么,打发他来,却整日无事可做,把他当空气似的。他堂堂君家总部的三把手,竟然流落到如此境地。
二颗。
没事儿做也就算了,伊甸这处除了后厨的厨师,和几个打扫卫生的下人,就没别的佣人了。打扫卫生的人因为得到上面的吩咐,只有在安塞尔不在院子里的时候,才能入内打扫。本来这也没什么,结果那个叫什么樊君奕的见他一天到晚愣站着,于是便让他去打扫庭院。这叫个什么事?!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还有,要不是安塞尔听到樊君奕的这一句提议之后看都不看他一眼,点了个头,他根本不会去听从樊君奕的话。
三颗。
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办事牢靠、值得信任的部下,所以才代替有重要任务在身的傅叔,得到了此项殊荣,被派给这位有着少将头衔的低调散漫,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除了安塞尔的名字以及他的少将身份之外,其他的背景他再怎么查,也查不出。包括安塞尔少将的姓氏,他所能探寻到的最顶头,也只是知晓这个对外使用的姓氏是假的而已。
安塞尔少将对少爷有救命之恩,是五年前扭转君家动荡局势的关键;又与那位让人闻风丧胆的斯托克将军有着旁人猜不透的紧密联系,这样一位曾经叱咤战场的少将大人,背景绝不会简单。
还有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他听傅叔说起过,安塞尔这次是第一回带一个陌生人一同前来,既不是他的部下,也不是斯托克的,而是一位东方面孔。那樊君奕,是个深藏不露的危险人物,第一次见到,他直觉如此,他,对人的威胁性,甚至要强过安塞尔。
安塞尔少将是那种正气凛然的人物,强者无畏,敌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一种纯粹,体现在,和他有所接触的人发自内心的,是一种敬畏,而不是感受到威胁。然而,樊君奕却不同,他带给人的感觉,如一柄闪着寒光的无鞘利刃,一粒随时会射进人心,一击毙命的子弹。纵使他的气息收敛的再好,他的性子受到安塞尔再大的影响,那一股深入骨髓的煞气,是始终挥之不去的。
缘之转了转手心里剩下的几个小石头,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模糊印象,依稀之间,这个樊君奕,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斜倚在榻上,腿上搁着本笔记本电脑的安塞尔望了眼窗外,向坐在他身侧,隔着电脑屏幕,逗着斯诺的樊君奕说了一句:“关上窗户。”
樊君奕冲电脑那头的斯诺吹了声口哨,然后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不远处茕茕独立的青年机械似的手起手落,一个接一个的打水漂,魂游天外。他沉思两秒,带上窗户,推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抢电脑了,没有人抢占他与爱宠独处的时光,安塞尔把笔记本往自己面前挪了挪,沉浸在与斯诺无声却有爱的视频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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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个火?”
缘之偏过头看向闲闲地站定在他身边的人,收回目光,又抛出一粒石子,在水面上跳了三跳:“我可不是阿拉丁神灯。”
樊君奕勾了勾嘴角,晃了晃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的香烟,语气轻松的像是在感慨今天的好天气:“早饭的时候我倒是看见有个人立在门柱前面玩了半天的打火机,是我看错了?”
这分明是在拐弯抹角的说他不是人么,缘之一通腹诽,面色如常的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不情不愿的给樊君奕点了烟。
掸了掸烟灰,樊君奕挨着小鱼塘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随手捡起石头,也打起了水漂。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一言不发,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在较量着水平的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