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他那师傅就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他这十几年没少被师傅罚过,一想起来就浑身上下的疼。
游绛侧过头去,看着对面床上的人,瑟缩着,规规矩矩。这个人怎么就不被那么多人待见呢?
“为什么他们那么说你?看你也是个温和的人,应该也没有什么得罪他们的地方吧?”游绛问道。
玉琴支支吾吾半天不吭声,过了许久才道:“他们嫌我出身不好,是肮脏下贱的人。”
玉琴想,反正他也瞒不住,索性就告诉他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也嫌弃,他大不了就去睡柴房吧。每日战战兢兢的活着,他再也不想了。
“我以前是南馆的人,后来少爷救了我,让我在这里做小厮。”他轻轻的声音,十分柔和。雪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像是蒙着一层白纱。
游绛点头,南馆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总有男人喜欢男人,才使得这些人沦落风尘。
“那常玄看来还是个好人了。”他若有所思的说道,怪不得师傅叫他要死了就找常玄,原来是个有钱又好心的人,可真是难得。
玉琴有些疑惑的也点点头,常玄是不是好人他就不清楚了,反正这次是常玄救了他的命。若是有机会,他一定会报答他的救命之恩的。
******
常玄在救下玉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此刻他也说不清楚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感觉,走着走着就转到了下人做事的院子里来,那些人看见他都赶着问好,他手一挥,示意他们噤声。
他远远就看见那个瘦弱的背影,勾下身试着去提一桶水,只是这着实有点为难他。正在此时,一个俊俏的男子走过去,替他把水提起来,然后对着他笑了笑,似在安慰。玉琴对着他连连道谢,谢他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常玄看着,莫不作声,只是脸色一冷之后又恢复了平常,一手摇着扇子,那扇面儿上画着水墨竹兰,此刻似模似样的也有几分风雅。
******
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这时候也开了花。风一吹,花朵纷纷扬扬飘落,几片浮着落尽井里,显得几分幽深眷黯。洗菜的人,洗着洗着就要挑几片花瓣出来扔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计较得也太多了点。
这时候,择菜的丫头对着旁边的那个大娘碎嘴,“咱们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好男色这一点可怎么也改不了,这不,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个美人,正宠着呢!”
那个大娘就着浸湿了的手,在那丫头的眉头上一点,“你这丫头一天光想些有的没的,也稀得我们少爷喜欢男子,不然还不得被你这倒霉丫头拐了去!”
那丫头被她这一开玩笑,顿时脸上蹭蹭蹭红了,“少爷是什么身份,怎么能看得上我呢!”说着有装模作样地低下头择菜。
她们两个人说话说得兴起,完全没有顾及到那边的玉琴。也亏得她们没有顾忌到,不然会怎么讽刺奚落一番也不得而知了。
第八章
说道这日,院子里的人本来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院子里的梨花都开繁了,白色花瓣柔柔软软零落到泥地里,落到发间,风一吹都落得纷纷扬扬。
院子里不知何时站着这么个美人,一身火红色的衣衫站在梨树下,被风吹得飘扬的衣袖,好似一把火将四周都燃尽。身影单薄,面容仿佛精致得被长安城里最好的画师细细临摹出来似的,没有一点瑕疵。
那个人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玉琴。玉琴感到一股灼热的视线紧紧盯着自己,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想看个究竟。
束香比以前更漂亮了,以前是在南馆里束香就是红牌,但总是染着一股轻佻的韵味儿,总是以抢生意为前提,怨恨着一切同伴,那恶毒的眼睛盯着你瞧的时候,你简直会以为自己要被他分尸。现下在这寻常的小院儿里,明明就是妖精在世。他身上的香气也变了,变成了淡淡的沉香,否则也不至于他靠的那么近玉琴也觉不出来。
那冷傲又刻薄的声音道:“哟,原来你在这里享福?我道你已经死了呢!”
原来他还是来到了揽月山庄,他说过的事情好像总是能够办到。
“……束香。”玉琴缓缓道。
束香看着他,对着王婶儿道:“我缺个小厮使唤,就他吧。”
束香现在正是得宠的时候,揽月山庄没个女主人,除了常玄,估计现在也没人能够管得住他。
王婶儿点头,暗暗藏住眼底的鄙夷,笑道,“也好,那就让他去服侍您吧。”
于是玉琴跟着束香走了,束香的住处――逸兴楼。揽月山庄之所以叫做揽月山庄,大概就是因为这一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束香躺在那贵妃踏上,一手拿着一卷书在看,不过玉琴发现,那书拿倒了。他将书盖在头上,吩咐道:“去提水,我要沐浴。”
玉琴只好规规矩矩地去提水,先搬了个木桶过来,然后再一桶水一桶水地提就好,那烧好了的水很烫,时不时的漾出来烫着他的手腕。
游绛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很费力,于是便过去帮他提了,玉琴自然是感激万分。
当束香看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提水进来而不是玉琴自己的时候,心里的怨恨可想而知,束香挑眉冷眼看着游绛,又看看旁边的玉琴,道:“你还真是长本事,这么快就勾搭上一个?”
玉琴被这一说,连忙解释,“束香,不是,你误会了。”
束香冷笑道:“误会?我可不懂什么误会!”这个看上去傻愣愣的人,竟然这么有福分,到哪儿都能遇见这些人,以前在南馆的时候,就有小琦死心塌地的帮他,好不容易害病要死了,又被常玄所救,现在就算是提个水,也有这个俊俏小厮帮忙。他就是想不明白,玉琴到底有哪点好,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他头上。
束香的脾气向来是如此,疯癫的样子,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他将才提进来的那几桶水给踢翻,发出一声巨响,热腾腾的水在地上流过,整个屋子都变得邋遢。
“你去重新给我提一桶水来。”束香吩咐。
游绛看着自己提了半天的水就这么浪费了,心里也有些窝火,心说这个人怎么就那么横,谁提的水不是一样的。若是惹急了他,他可不管对方是谁。他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不要惹事生非,这才勉强平息下火气。
“您如果对这几通水不满意,我可以回去重新提过来。”游绛好脾气道,心里希望束香能够顺着台阶下,不要在惹是生非。
束香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却只当做听不懂,他当即笑道:“我叫你滚,不要你提水,就要他提!”
游绛总算明白师傅为什么要三番两次的提醒他不要惹事生非,原来这江湖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就算不去惹别人也有人故意找茬。
玉琴知道自己今天不动手他是不会放过他了,于是道:“我这就去提水,你别生气。”
玉琴唯唯诺诺地走了,游绛转身走出去,腹诽:你不要我提,我偏要提,你又没全程盯着,我帮没帮你也不知道。
只是才走出房门一步就被叫住,“你!给我把这地上的水弄干净!”
游绛一愣,只好停下自己的小算盘,才拿了笤帚将水扫干净,又拿了帕子将水擦干。束香就这么躺在贵妃踏上,用那书卷盖住脸。
玉琴磨磨蹭蹭勉勉强强将水提过来,只是半路歇了好几次,实在是要人命。里衣都被汗浸湿,衣裳透风,凉风一吹,冷飕飕的。
常玄从书房出来,想起要去看看玉琴,但生生停住脚步就往逸兴楼走去。一路穿过垂柳路,偶尔被树枝挂过头发,这树条真是应该剪剪了。
他远远的就看见那个消瘦的身影费力的搬一桶水,实在是有些可怜,他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看样子是要往逸兴楼去的。他神色一凛,就转身走了,从容的姿态,好像闲庭信步。
玉琴总算是把水搬来了,束香这才满意,点头示意他们都出去,自己自顾自的沐浴。过了些时候,常玄推门进来,一身的锦衣华服,腰间系着一个螭龙白玉环宫绦。虽然现在对此管制得不严,但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佩戴这种玉环,只能说这个人在皇城中也是有些地位的。
常玄只是与他打量,眼睛里也没有什么感情,束香故意把水撩起来,带着一串水珠,笑道:“常少爷怎么来了?水都凉了,否则就可以一起洗了。”
常玄只是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笑,“不必了,爷向来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水。”
束香听到此处,觉得他好像在骂自己似的,顿时气得有些脸白。
常玄看了他几眼就转身走了。
玉琴并没有离开多远,就看见常玄从束香房里出来,他躲避不开,只好低着头站在那里,说了句“常公子好”。
常玄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多问,从他身旁走过。
就着么过了四五日之后,束香和游绛都被人请出了揽月山庄。
说是一声请,却实在是让人难堪,游绛是被人装好了包裹等东西之后被人从大门口丢出去的。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揽月山庄要赶走他,那样好的待遇的人家可不好找,他心里默念着师傅的话,不要惹是生非!何况常玄还是传说中他要死了的时候可以求救的三个人之一,不能得罪。
不过他转念一想,看来常大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人不顺眼就丢了,要是遇见个必须以这份儿差事来维持家用的人,不知道把人害成哪样呢!话说他可是见也没见到过那位常少爷呢,怎么就得罪了他!
游绛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还好,揽月山庄没有没收掉那套常服,不然他又得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扮乞丐了。他拿着为数不多的银钱,到一个小酒馆里去要了一坛酒,呼哧呼哧地喝了个够。
玉琴这边也是错愕得很,游绛可是个好人呢。他继续择着手里的菜,嫩绿又肥硕的菜叶子看得出来是市井上最好的。他慢慢的将菜叶子理干净,然后将菜梗撕成一段一段的,蕹菜的菜梗撕开炒菜才能让味道进去。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一切在平静之中似乎没有什么两样,这时候却听见有人说有些其他江湖门派要到揽月山庄来,说是有事相商。
实际上,玉琴这才发觉原来揽月山庄真的是一个江湖门派,从头到尾玉琴所了解的那一点关于常玄的事都是他如何赚钱和算计,整个就是彻头彻尾的商人。
说道这次要来的贵客,就是一个叫做风月帮的门派,这个门派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是那么马马虎虎的样子,只是和揽月山庄有过几起买卖,于是那风月帮的帮助就和揽月山庄的少爷常玄认识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常玄自然就开始和别人称兄道弟起来,算做是朋友,只是这次要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于是这几天庄上也开始忙碌起来,各种各样的准备自然是要比平日里隆重些,不能扫了少爷的面子,最重要的是不要让风月帮察觉到什么不妥,一定要显得揽月山庄足够重视他们,不然这脸上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只是这几日山庄越乱,王婶儿的脾气也就越来越不好,再说他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这下看见其他的小厮奴婢忙做一团,而玉琴这个人倒是什么都干不了,那清闲的样子,让人看见就不舒服――谁较他那身子骨那么弱,什么重活都干不来,就算只是择菜也是慢吞吞的,照着这个样子,就算到了中午也做不出来菜。
玉琴是个好脾气,从来都不会跟人叫板,做事情虽然慢,但还是没有出过错,王婶也不好就这么来不来的骂两句,只好变着法子的指桑骂槐。玉琴也是听过就过,什么也不说。
第九章
揽月山庄一派祥和之气,庭院之中种的梨花已经全盛,风吹过,纷纷扬扬。
朗月悬于夜空,挂在树梢,湖光月色,清风拂袖。
那个人一身贵气的穿着,头戴明珠,一手拿着一杯酒,一手拿过去拍了拍常玄的肩膀,“常兄弟,今天兄弟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来!”
常玄挑眉,笑道,“什么东西这么贵重?”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这风月帮的帮主张忍总是神神叨叨,他可不怎么期待。
张忍一拍手,叫下人把东西都给抬过来,只见一个半人高的东西用白布给蒙着。张忍迫不及待地将那白布掀开,随着白布滑落,那东西在月光之中闪着莹润的光泽。
“血珊瑚?”这血珊瑚的确是不错,但揽月山庄却不缺这种奇珍。
张忍笑道,大有洋洋得意之势,“这血珊瑚是我差人从沸海带回来的,这可是珍品!”
常玄只得附和道:“那愚弟在这里谢过张兄了!”
张忍看他高兴,更是喜不自胜,随即道:“兄弟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这点东西根本不在话下。”他喝了一杯酒,把手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桌子上的碗筷酒杯也跟着抖了抖,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装模作样的压低了声音,用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最近几日这江湖上可不平静,贤弟近日可要当心!”
常玄虽然醉心于经商,但江湖上的事情还是早有听说,此刻也不好削了张忍的兴致,只是故作疑惑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张忍道:“这雪狐令牌本来是魔教星主掌管,后来有人杀了那些星主之后使得雪狐令牌流落江湖,现在那魔教的教主又放出话来,只要是有人将雪狐令牌带到,那魔教的宝藏就任他挑。”
常玄早就听说过此事,但此刻也觉得疑惑,邪教教主从来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这个人都不清楚,就算有,那也只可能是邪教的阴谋。
“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魔教星主的雪狐令牌,那又如何找到?”
“谁说不是呢!只是魔教前些年烧杀抢掠,劫得的好东西又怎么会少?说不定还有些失传已久的武林秘籍,实在是很让人垂涎,就是兄弟我,也实在是很想去试试!”那人啧啧赞叹两声,很是想往。
常玄皱眉,“只是,那地方可是魔教,万一那教主不守信用抢了令牌就走,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嘿嘿,这可不用担心!只要令牌还在自己手上,那自然是有办法让魔教规矩的!”
“只是魔教找令牌做什么?”
“这可就不知道了。怎样?常兄弟是不是要去插手?”那人眼睛里闪烁着精光,死死盯住他。
常玄本来就不愿意参与此事,想了想,道:“我揽月山庄现在已经不过问江湖事,贤兄若是志在必得,那愚弟只好在此提前祝贺了。”
张忍带了血珊瑚来就是为了将常玄拖下水,虽说现在揽月山庄说是不管江湖事,但在江湖中的地位还是不可小觑,这下常玄竟然摆明了不买账,他心里也窝着火。他压下火气,道:“常兄弟还是该考虑考研,虽然现在揽月山庄富可敌国,但也保住准有点什么闪失!”
常玄本来想饮一杯酒,但发现梨花花瓣落了进去,于是随手就将酒水洒在地上,旁边的丫鬟立刻将酒杯斟满,“不劳贤兄费心,只是当日家父规定如此,愚弟也不敢违背,还望贤兄见谅。”
按着常父对常玄的放心程度,根本不可能规定什么不入江湖的规矩,张忍想的却是,就算常父有规定在先,常玄若是想帮,那完全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在于,他根本就不想插手。
张忍按耐着一肚子的火气,但知道自己也奈何不了常玄,于是道:“既然如此,那兄弟就不在劝了,不然反倒显得兄弟我死皮赖脸!”
常玄怎么能不知道他生气,立即安慰了几句,“我知道张兄也是为了愚弟着想,此番辜负了贤兄的美意,愚弟心里也过意不去,不如贤兄在揽月山庄多住几日,我们兄弟俩也好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