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他出言赶人,那年轻人眼里闪过阴兀,即刻又堆起满脸笑意,朝两人道:“既然杜公子与人有要事相商,在下便不打扰了,告辞。”他依依不舍盯了那逐影剑一眼,转身离去。
宇文无极见他走远,询问道:“这人……”
“这人说得对,礼物送出之前,可沾不得腥,何况是那宵小之人的血污。”杜迎风将逐影剑双手递上,笑道:“宇文兄试一试,这柄剑是否合称心意?”
逐影剑在他一双皓腕的承托下,更显得沉黑如墨。宇文无极不去看剑,只望着少年光彩熠熠的眸子,问道:“为何送我?”
杜迎风理所当然道:“宇文兄呈剑之情,我无以为报,只有拿这逐影借花献佛。”
听道原来只是还他人情,宇文无极心下闪过一丝落寞,推拒道:“还你揽云只是举手之劳,你何必时时挂在心上。”
杜迎风眉峰轻挑,道:“我已有了揽云,再带着逐影岂不是累赘。”他一伸手,从宇文无极背后抽出追命剑,曲指轻弹,只听它发出‘昂’的一声,犹似呜咽,再看剑刃,其上纵横交错的裂纹好似一道道伤疤,望之令人揪心。
宇文无极双拳紧握,冷厉的鹰目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佩剑。
杜迎风轻抿嘴角,道:“亲者辞世,当为其凿穴造墓,宇文兄,你看呢?”
宇文无极闻之一叹。
随后,两人寻了处僻静之地,将追命刨土掩埋,葬于树下。
他虽冷情冷性,此时也不由生出一丝黯然,他自幼无父无母,自十七岁开始闯荡江湖,历时八年,追命剑一直紧紧相随不曾离身,此时的心情,便如同至亲之人撒手人寰,道不出的悲酸。
不过转瞬,男人便背过身去,将新的佩剑缚于背上。
杜迎风赞道:“宇文兄配上逐影剑,更显英武不凡。”
宇文无极勾了勾唇,问道:“与他相比如何?”
杜迎风眨了眨眼,仿佛在问:与谁比?
宇文无极收起笑意,大步向前。“走罢,别叫你师兄久等。”
少年撇了撇嘴,迎头赶上。
沈遥云也是刚回到茶寮,见对面两人疾步赶来,朝他们点了点头,道:“不出所料,巫千刃得了东西便就近寻了间客栈住下,之后就关起门来钻研,谁去敲门都不应,店小二去送个饭都被他叱责出来。”
他许是跑得急,额上微微沁汗,拿袖子擦了,再又去端桌上的茶水。
杜迎风眼疾手快,先他一步将茶水打翻在地。
沈遥云怔忡片刻,继而讶然道:“这茶水……”
杜迎风朝他点了点头。
沈遥云沉思道:负责照料这间茶寮的老头儿早在他们打斗时已弃摊而去,而且此时四周并无人迹,何人会来此下毒?
宇文无极望向身旁之人,道:“怪不得你不碰那碗茶水。”
杜迎风在长凳上坐下来。“那人倒茶的时候,手势颇有些奇怪,起初我也只是怀疑,但后来我将杯中茶水倾倒之时,他神色间露了一丝急切,才叫我确定下来。”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我原先以为他与巫千刃是同伙,但至始至终他都未有插足,而后他以一千两的价格将‘长生诀’卖于巫千刃,若只是个寻常的骗子,收到银钱之后必然会急于离去,以防买主回来寻他麻烦,可他非但不及时离开,反而留下来与我们搭讪,是以我觉得他并不是为财,而是另有目的。”
他想了一想,又道:“我试了这人身手,他武功稀松平常,但脚下步伐却是诡秘多变,必不是简单人物。”
沈遥云将翠玉拂尘置在桌上,从怀中摸出一包物事,拆开油纸,摊于桌上,道:“这人一开始便鬼头鬼脑,幸而我也多留了个心眼。”
杜迎风凑近去一闻,继而面露古怪之色。“这不是三师兄特制的迷踪散么?”
迷踪散触肤即入,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味道便持续三月不散,除非扒下整张人皮,不然难以除尽。他咯咯笑道:“这下他只要不出汴梁城,不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宇文无极不明所以,两人遂将原委相告,原来这迷踪散散发的气味虽是极淡,不容易叫人察觉,但是有一种昆虫对这味道极是敏感,即便百里之外也能闻得。
沈遥云拿出一只寸许高的水玉小瓶,瓶中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漆黑小虫,攀在瓶沿不停地朝桌上的迷踪散舞动触手腿脚,待沈遥云叠好油纸,收起纸包,这小虫又缓缓静止不动,须臾之后,它调转方向,朝西南处探出触角,似是确定了什么,不停地朝那处挥舞手脚,一刻也不停歇。
宇文无极不由啧啧称奇。
杜迎风摸了摸下巴,道:“既然这人一时半刻也跑不出汴梁,那师兄便接着之前的话题讲罢。”
沈遥云沉吟了一下就讲道:“我这一趟下山除了应你之邀,师傅还交待了一件事情。”
杜迎风眼神一亮,道:“老头儿不会叫你为他找酒罢?”沈遥云失笑道:“你道是你么,整日没个正经事儿。”
清溪观门规极严,一阳道长无事绝不会叫弟子随便下山,若有例外,那必是出了重大事件。沈遥云敛去笑意,严肃道:“实不相瞒,之前打伤宇文兄的茧人,并非是第一次出现,在此之前……清溪观已发生过类似事件。”
他语出惊人,杜迎风与宇文无极一时怔住。
宇文无极不解道:“清溪观乃清修之地,怎会混进这等污秽之物?”
杜迎风狭长的凤目内闪着猜思,倒是没有打断他,而是等他继续说下去。
沈遥云道:“并不是外头混进来的。”
他手指来回抚着下巴,似在思量,继而言道:“此事要从本门历代沿袭下来的一项规矩说起,因为第一代创派祖师爷极尚武学,为激励弟子勤练武艺,遂布下一条门规,后续弟子不论沿袭几代,凡本门大弟子,必须是当辈中武学造诣最高者,也是掌门衣钵的唯一传人。这一项规定,致使清溪观中各弟子的排行不分入门先后,而是靠手上的真功夫。”
杜迎风听他说道这里,心有戚戚然的点了点头。
宇文无极皱眉道:“那岂不是排行越末,武功越微?”
沈遥云颔首道:“确实。”
宇文无极望着身旁的少年弯起一抹笑,道“小师弟?”
杜迎风一拍桌子,扬声道:“小爷排行最末那是因为身为俗家弟子,老头儿不让参和观中比斗!”
沈遥云笑着为他澄清:“的确,小师弟是个例外。不过你家里送你上山,也不是叫你来学武艺的,你却比任何一人都练得勤。”
杜迎风义正言辞道:“我自是大力贯彻祖师爷的宗旨。”
沈遥云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每年观中都会举行一场武斗大会,一来考核各名弟子成绩,二来,就是叫大家去争这个大师兄的位子。”
杜迎风插言道:“你蝉联五届,想必烦都要烦死。”
沈遥云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
他一挥拂尘,言归正传。“你下山之后观中恰新进了一批弟子,其中有一人名为康钱,资质颇为不错,就是好胜心强,他一来,便就扬言欲取代我成为大师兄,私下里更几次三番与我切磋,每次敌我不过,便就回去苦练,过上几日就又来寻我,可近日我瞧着他有些反常,既不与众师兄弟第一同用饭,也不与其他人一道练武,整日不见人影,随后一个师弟暗里向我透露,康钱不知从哪里得来一本秘籍,每日废寝忘食,练之进步神速,因本门并未规定不可研习其余教派武学,是以我听过就算,并未放于心上,没料到后来便出事了,待到有弟子发现康钱的房中传来异声,继而砸门入室,才发现他僵死在一只破了一半的巨茧里。”
杜迎风轻咦了一声,问道:“死了?”
沈遥云笃定道:“死了。”
杜迎风疑惑道:“没变成怪物?”
沈遥云摇头,道:“形容丝毫未变,或者说,还未来得及变异。”
杜迎风立即会意,啧啧道:“想是那康钱急于求成,没把邪功练透彻就急着钻出来。”
沈遥云目露异色,朝他侧目看来。“你认为,他练得是邪功?”
杜迎风反问道:“难道不是?”知他还有后话,于是便催促他快讲。
沈遥云略微踌躇,才叹了一口气道:“原先我也不清楚他练的甚邪门功夫,不过经由方才一事,我已有些眉目。事后,师傅下令本门所有弟子彻查此事,结果我从康钱的房里搜出一样东西,正是一卷一尺见方的羊皮。”
他顿了一顿,颇为头疼的按了按额头,继续道:“与方才那年轻人兜售给巫千刃的一模一样。”
杜迎风与宇文无极对视一眼,同时脱口道:“长生诀?”
杜迎风恍然道:“怪不得你要追去瞧巫千刃的反映,同时也紧盯着那年轻人的行踪,原来你早便怀疑上了他。”沈遥云点头道:“即便不是他将羊皮卖给康钱,此事也可从他身上顺藤摸瓜,牵出幕后黑手。”
杜迎风分析道:“他专挑那些急于求成之人,将假秘籍兜售给他们。”遂又低头沉思片刻,摇头道:“可这事儿讲不通,既然假的长生诀只能叫人练成怪物,那将之散播于江湖之上,目的又是为何,难道真为求财?”
沈遥云眸光一闪,问道:“小师弟,你何以这般肯定,羊皮上载录的长生诀就是假的?”
宇文无极道:“练得半人半妖,难道还能是真的秘籍?”
沈遥云精明一笑,道:“那也可以是他们天赋有限,修习不当才导致走火入魔。”他再又道:“或者真正的长生诀就是一门邪功,也未可知。”
宇文无极愣了一下,觉得他这话也极有道理。
杜迎风无辜道:“我也只是猜测。”
沈遥云淡淡挑眉,点了头,再又道:“师傅他老人家瞧过那张羊皮卷之后,也一口咬定是假的,为了这事,大师伯还与他争论了几宿。”
杜迎风眨了眨眼,道:“老人家见多识广,一眼瞧出并不奇怪。”
沈遥云睇了他一眼,继而叹了口气。“这便是我此次下山,师傅吩咐我调查之事。”
杜迎风抿唇道:“若是如此,大师兄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沈遥云一挥拂尘,严肃道:“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看着你更为重要,你若有半分差池,我也不用回去嵩山见师傅他老人家了。”
杜迎风咕哝道:“说得好像我是个三岁娃儿似的。”沈遥云斜了他一眼。“三岁娃儿哪及得上你惹是生非的本事。”
宇文无极听这师兄埋汰他师弟,忍笑忍得非常之辛苦。
杜迎风嗔目道:“有甚好笑,小爷功夫俊,眼红之人自是多如过江之鲫,挑事儿的踏破门槛也不奇怪。”
宇文无极暗道:只要不是求亲的踏破门槛就好。
这时,更声响起。
杜迎风与沈遥云互视一眼。“大师兄,已是三更时分,我们也该走了。”
宇文无极霍地站起身来,说道:“我与你们一道去。”
杜迎风拦住他。“我与师兄久未碰面,寻个地方喝酒谈天,你跟来做甚么?”
对于这番说辞,宇文无极自是不信。“喝酒还要选定时辰?”他又道:“若只是去酒铺子喝酒,又何必怕我跟着。”
杜迎风眼珠子转了一转,遂即笑道:“谁道我们要去酒铺子了,我师兄久居深山,难得下来一趟,我自然要带他去温柔乡消遣玩乐一番,宇文兄正人君子,一道去怕是不方便罢。”
见男人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他笑道:“宇文兄还是尽早回去歇息罢,明日我再来寻你,可好?”
宇文无极沉声道:“你们此去景王府危机重重,多我一个,也便多一分胜算,又何苦瞒我?”
杜迎风一摊手,道:“我又不是活得不耐烦,景王府高手如云,随便一个紫衣卫,武艺便恁地了得。而且府中的屋子没一千,也有上百间,迷宫似的,我可不想进得去,出不来。”
他凤目一扬,朝他暧昧一笑:“还是宇文兄想与我们一道去温柔乡快活快活?”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男人耳畔,宇文无极登时满脸通红,连退了一大步,指了他道:“你……”
沈遥云摇了摇头,催促道:“别闹了,再不走可就天亮了。”接着,也不容两人再说些什么,挽了杜迎风的手臂掉头便走。
见少年背着身,还与他招了招手道别,宇文无极矗在原地,渐渐收紧了拳头。
第五十二章:无常盗身现酒铺,众英豪齐聚汴梁
汴京慕校围场
箭矢破空而来,越过耳际钉进树干,背上碎裂的胛骨刺进肉里,每迈一步皆是锥心之痛。
望玉溪一个闪身跃入荆棘丛中,未及片刻喘息,一支飞凫便贴着头皮飞来,他狼狈的就地一滚,才闪开了这道箭矢,遂即静伏于地不敢再露半分声息。
背后是一刻不停的追兵,身下是冻得梆硬的泥土,望玉溪紧紧攥着双拳,布满血丝的双眼透出一丝迷茫。
为什么?
为什么本应被囚禁起来的主子,会出现在围场之上!?
玉琢方成器,溪长自有源。
江湖上有一柄剑,人称玉溪,这柄剑横空出世之时,于武林大会上以一人之能力挑群雄,连役数战,场场告捷,自此之后,‘玉溪公子’声名鹊起。
他行走江湖,常行锄强扶弱,惩女干除恶之事,是以他的侠名,于江湖中也渐渐水涨船高。
与他侠名并驰的,是他的慷慨之名,何为慷慨之名,即是说他出手阔绰,传玉溪公子最好结交天下英杰,而这江湖中人,常有囊中羞涩之时,他给予这些人接济,出手又极是大方,长久之后,他的朋友自是济济于天下。
于众人眼里,他可说是飞黄腾达,却无人知道,十五年前的今日他还只是一个丧父丧母,失了生活依靠的孤孩。
那一年他刚满十岁,家乡瘟疫横行,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吏却只知中饱私囊,哪里肯为穷苦百姓布粥施药,拖到最后灾情蔓延,那些人索性用一道两人多高的木栅将出路围死,再又放火烧村。
他被困于火中哭叫哀求,直至声嘶力竭,那些狗官却只是狞笑着,看着活人和死人一同烧成焦炭,后来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不顾周身烈火熊熊,发疯似的冲破那道高出他身高三倍的木栅,扑向那群畜生,将狗官的一只耳朵生生咬下。
那群人惊于他的蛮力,但震惊之后,立即便拔刀相向,他恨极这些官吏,心里只想:你们叫我死,我也不叫你们好过,一张口又把狗官的另一只耳朵咬断。
与此同时,兵刃落下,他背上一阵剧痛,痛极之时,他更是疯了一般紧紧扼住狗官的脖子,拼着身死,也要与对方同归于尽。
那些酷吏见这小子挨了几刀也未气绝,俱面露骇色,一人抡起佩刀便向他头颅斩去。
待死之际,孩童瞪大的瞳孔中,映出一片靛青色的袍角,紧接着,他的头顶上如下了一蓬血雨,各种碎肢肉块纷纷砸下,其中一只惨白的手掌其腕而断,掌中还紧紧攥着把青光熠熠的佩刀。
映天的火光之中,一双干净的靴子踏在满地残骸上向他迈来,他仰首而望,见到了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男人。
男人长发披散,满肩墨云于风中肆意飞扬,其面貌极好,只一双眼中尽是淡漠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