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霜城将手里的折扇打开,轻抚着象牙扇骨,毫不掩饰对于对方的轻视之意。“庾庄主,我四肢健全之时你斗不过我,如今我腿脚不便,你仍是斗不过我。”
庾萧寒浑身一震,念及几年之前,杜霜城全盛时期的潇洒姿态,竟是不敢再发一语。
“你们记好了,今日为难你们的是我杜霜城,与停鹤山庄没有半分干系。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如果答应就此离开,杜某再不为难各位。”杜霜城冷冷凝着凤目,唰一声合上扇子,道:“否则,格杀勿论!”
第四十二章:药庐之外闻杀气,汴京城中遇熟人
此时谁也未留意到,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潜进了停鹤山庄,直直朝着药庐奔去。
少年赤着上身,盘腿坐于榻上,发髻间,白雾徐徐升腾,聚于头顶又渐渐散去。
密密麻麻的血点子从他的脖子一路蔓延到背脊,望之怕人。如果瞧得仔细些,便能发现每一个血点之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
白若离看他眉间黑气渐散,知自己的法子已然奏效,捻起三支银针,继续刺入他肋下穴位。
只见银针一刺破皮肤,一溜青气就随针孔钻了出来,如一条顽蛇,荡在半空。紧接着,少年左手诀印一变,这一溜青气便开始在半空不停的扑腾挣扎,翻滚来去,最后,就见少年张开唇口,将之纳入。仿佛吞下了甚么至珍美味,少年眉间一舒,一声畅快至极的低吟自他唇间逸出。
眼见就欲大功告成,白若离更不敢有丝毫分神,弹指间再又送出三支银针,继而抬掌一吸,少年颈下三寸之地,突飙出一道血箭,一支金针随之而出,被白若离捏在指间。
金针甫一离体而去,少年神色顿时一振,面色也红润了几分。
白若离将沾了血迹的金针浸在事先备下的清水之中,继而用食指按了按额头,只见他眉梢略见疲态,眼窝下一道青痕,分明是倾尽心神之态。他暗自思忖道,控制这一支金针在人体内行走,所耗费的心力果然比想象中来得巨大。
勉力定了定神,白若离将少年身上的银针一一撤出。
他在少年身后盘腿坐下,出言向对方提醒道:“脑颅不比其他地方,在脑中驭针,我需要匿去五感,做到心如止水。”说到此处,他转头朝窗外睇了一眼,才继续道:“期间若有任何动静打扰于我,皆有可能导致功败垂成。”待少年点了点头,他一挥手,揭去了少年髻上的玉簪子。
见少年如瀑青丝散落肩头,掩去了脊背上的百只针孔,白若离缓缓闭上了双眼。
短短几瞬,两人皆是度秒如年。
白若离斑白的双鬓被汗水打湿,心神过度的损耗,致使他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动着,面色也逐渐化为苍白。
杜迎风忍着颅中刺痛,将体内躁动的真气逼入正确脉道,同时,他能感觉到一样异物从颈上风池游向后脑玉枕,再一点一点逼近头顶百会,每向前一寸,痛苦便加剧一分,不过此时的疼痛比起之前,已经要好上太多。
拣了个空闲,他尝试动了动右手,感觉除了缝合处略微刺痛,其余并无大碍,心中一喜,接着却是脸色大变。
危机已过,照理来说该是平心静气才是,可不知为何,他心脏突的狂跳!
有一抹异样感,令得他一瞬间寒毛直竖!
未免惊动身后人,杜迎风不敢有太大动静,略微的侧过脸,向着窗边凝视。
朦胧的月色中,一双眼眸亮如点漆,与他目光交触,杜迎风心中猛的一突,正欲提醒身后之人,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不行,此时打扰他便是前功尽弃。
他略一迟疑,再抬眼之际,窗外的人已没了踪迹。
这人能绕过外围埋伏只身来此,轻功定是极高!这一点认知,令他心中更是惶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如此紧要关头,竟又横生枝节,杜迎风恼恨之余,却只能暗暗戒备。
孰料,那异样感来得突然,消失也在一瞬,这不由令他一阵错愕。
走了?
这个人……究竟甚么目的。
未及深思,他脑中忽被一阵剧痛侵袭,接着便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身后白若离恰巧睁开眼,一抬手,将少年仰倒的身体纳入臂弯,继而长长舒了一口气。
叩门声适时响起,白若离将人安置在榻上,起身为杜霜城打开房门。
白若离将他迎进来,问道:“摆平了?”
杜霜城轻轻点头。
两人来到少年睡卧的榻旁,杜霜城伸手一探少年鼻息,见是均匀流畅,又执起他右臂,触摸三道脉络,均已无大碍,于是朝白若离颔首道:“有劳白庄主。”
白若离闻见这疏离口气,心下苦笑。朝他摆了摆手,道:“既然答应于你,我定当竭心尽力。”
杜霜城不知拿什么话应他,只是紧握着弟弟的手臂。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终是白若离打破了沉闷气氛,朝他询问道:“我竟是不知,你已暗中布下那么多岗哨。”
杜霜城转动轮椅。“我哪来这么大的本事,是颜先生离开之前部署下的,我只是代为掌管。”他从袖中掏出一块赭色环佩,放置在长桌上,接着道:“这是调动岚山阁暗卫的信物,整只弓弩队,全凭它号令。”
白若离捡起环佩,放在掌中细看了两眼,奇道:“颜少青去找的你?他怎知你身在停鹤山庄?”
杜霜城摇了摇头,道:“这我便不知道了。”从对方手中接过环佩,将其摆在少年掌中,他朝白若离道:“时辰不早了,我想带他回房歇息。”
白若离瞧了一眼天色,见牙月已经落至西侧,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子夜。
他从湿濡的被褥上将少年抱起,道:“今晚就让他与你一道睡罢,夜间有什么动静,你再来找我。”
杜霜城点了点头。
两人穿过中庭,来到杜霜城居住的小院,白若离把少年放置在床上,为他们放下帷帐,待要从房中退出,他面露踌躇,道:“其实你大可不必那样做。”继而不等对方反应,便将房门掩上,举步离去。
杜霜城愣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摇头笑了一声,随后若无其事的宽衣上榻。
一夜无梦。
这一睡,杜迎风直到半个月后才醒来。
这一日清晨,他正睡得迷糊,结果被窗外鸟啼扰得心烦,于是换了姿势,将头一埋,藏于被中,忽地掌心一阵锐痛,顿时睡意全无,龇着牙挺身坐起,手里的东西也顺势滚落在床。
“甚么东西?”嘴里咕哝着,他将那物取来一看,一见是块赭色暖玉,觉得甚是眼熟,再瞧了一眼,表面上栩栩如生雕了支藤蔓,终于认得了。
这物事他常见颜少青挂在腰里,现如今,怎会到了他手上?
杜霜城推门进屋,就见人捂着肚子蜷成一团。关切道:“醒了?哪里不适?”
杜迎风听见声响,立即将身体躺平,抬眼见是杜霜城,继而插进一声,咕噜噜滚到了床里,趴着没了动静。
见着他这副孩童心性,杜霜城便知他没甚要紧事,于是朝他打趣道:“可是饿了?”听见对方闷闷应了一声,他笑着将手里的食盒置在小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是几道精致素食与一盅苡米粥。
杜迎风原是在发着呆想事情,此时闻到食物香气,一掀被褥,只着了件单衣就在桌前坐下。他动手将碗盛满,又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筷子,就着些素菜一连吃了两碗粥。
看着他大快朵颐,杜霜城心情也是大好,另盛了小碗汤粥,取了双筷子,与他一起用了一些。
杜迎风将手里的环佩按在桌上,道:“此玉是他贴身之物,我不曾记得他交给过我。霜城可知其中究竟?”
杜霜城放下筷子,将那一日的情形详细说与他听。杜迎风听完,呆了一呆,用拇指摩挲着手里的环佩,半晌无语。
用罢了饭,杜霜城将桌上的空碗空盘推到边角,从怀中摸出两只瓶罐推到少年跟前。他指着一只陶捏的黑色小瓶,道:“这一瓶是雪糁玉蝉丸,可去你体内余毒。”接着拈起另一只青色小瓷罐,道:“这是凝雪膏,用于祛疤消痕。”
杜迎风从黑瓶里倒出一粒药丸,丢在嘴里当糖豆嚼了,末了还吐了吐舌头。“真苦。”对面的人瞟了他一眼,道:“有些人剥皮断筋尚且不吭一声,倒是尝不得一星半点的苦味。”
杜迎风伸出左手将青罐顶回,同时用右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漱口。“我从小吃不了苦的东西,你是知道的。”杜霜城按住他推拒过来的药罐,道:“白若离用药只求实效,从不在药里添用佐料。”
杜迎风朝他眨了眨眼,暧昧一笑。“霜城对他,倒是了解颇深。”
杜霜城撇过眼,咳了一声,将话题转了回来。“这凝雪膏你还给我做什么。”
杜迎风撇嘴道:“又不是姑娘家,留道疤怕什么。”
杜霜城有些哭笑不得,出手如电,将少年右臂按在桌上,从罐中挖了些墨绿色膏药,轻轻涂在他右臂伤处。
这伤口早些时日已拆了线,皮肉已经长好,就是创口坑洼不平,显得有些狰狞。
待抹完了药,杜迎风寻了件外袍套上,束完腰带,他将雪糁玉蝉丸收在怀里,犹豫了一瞬,将凝雪膏也一并收好。
杜霜城见他收拾完毕,问道:“这就走了么。”
杜迎风绕到他身后,从背后将人抱了个满怀。“白庄主那头,霜城替我打声招呼罢。”
杜霜城略一点头,再转过头去,却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顿时失笑道:“这毛躁性子,什么时候能改。”
话说杜迎风出了停鹤山庄,一路向着汴梁而去,途遇好几波山匪侵扰,强盗拦路,正自纳闷,寻了个路人一问才知晓,这是要打仗了。
但凡一有战事,便易滋生流民,流民无处栖身,少的三五成群,多的几十上百,落草为寇,跨刀为匪,为祸山间乡里。这种时候,最不适宜远行,那路人看他一介文弱少年,便劝道:“这官道上也不安生,小哥如果走得不远,那还是回去家中罢,待打完了仗,再出来游历也不迟。”竟是将他当作了出门游玩的公子哥。
杜迎风朝对方感激一笑,从怀里掏了块碎银递过去,口中说道:“多谢老伯,我此上汴梁,就是将内子接回家中。”待对方接过银钱,他双腿一夹马腹,扬鞭而去。留那路人傻傻立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去接婆娘,这小哥儿模样真是俊,他婆娘也一定是个天仙般的人物。”
进了汴京城,杜迎风摸了摸肚子,想也不想就冲着酒仙居地处的闹市而去。
左脚甫一踏入门槛,便惊觉大厅中气氛不对。
便见通往二楼的当口,立了两名劲装打扮的大汉,一脸的凶神恶煞,连那跑堂的小二端了只托盘上楼,也被他二人来回剐了好几眼,更不用论其他闲杂人等,稍一靠近,就被那两个大汉大声呵斥。
正好旁边一桌客人结了银子走人,杜迎风一撩衣袍坐了下来。伸手招来跑堂,报了一串菜名,再又要了一壶女儿红。
那跑堂听他这一串菜名报得顺溜,只当他是老顾客,于是边收拾杯盘,边笑着道:“这位客官您可真会点菜,这几样都是我们店里头的招牌,您稍坐片刻,一会儿就给您上齐。”
杜迎风摸了锭整银子摆在桌上,拿下巴朝二楼方向努了努。“这上头的客人,什么来头?”
跑堂小二左右各望了一眼,才矮身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个外来得帮派,不好惹,整个二楼都叫他们包了,客官您可千万别生事儿,方才有个江湖客不买账硬要上二楼,结果被那大汉直接扔到大街上。”
杜迎风‘哦’了一声,不禁又向那两大汉看去几眼。“这般厉害,就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店小二将汗巾往肩上一甩,嘿嘿笑了一声,道:“谁晓得呢,给得起银子,我们自然得好生招呼着不是,客官您坐着哈,小的给您拿酒去。”见这模样俊俏的少年朝他点了点头,小二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乐呵呵的下去张罗去了。
待酒菜上齐,杜迎风不再理会其他,自顾自吃菜喝酒,半壶女儿红下去,直呼过瘾。这阵子在停鹤山庄,嘴里真叫是淡出了个鸟来。
正吃着酒,耳里忽飘过那店小二的招呼声。
“这位客官,二楼已经叫人包了,您看要不在底楼,与别人拼个桌?我给您找找。”
“不用麻烦,小生就是去二楼寻人。”
杜迎风闻言,抬起眼,若有所思的打量来人。
李思函?
第四十三章:黄子瑜趁乱揽权,岚山阁岌岌可危
这人儒衫风流,面庞白净,即便是面对个跑堂的小二,也是一副谦恭有礼的态度,不是岚山阁八当家又能是谁。
看他行迹匆匆,分明未注意到自己,杜迎风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一抹促狭。
李思函既然出现在这里,二楼那些人的身份,便就呼之欲出了。
将饭钱掷在桌上,携了剩余的半壶女儿红,杜迎风一个健步上前揽住那人肩膀。
李思函见着来人,表情可谓是精彩绝伦,先是惊诧,再是不屑,最后变为忿忿不平。
杜迎风朝他做了个鬼脸,在对方有所动作之前,先一步点了他颈间哑穴,笑嘻嘻道:“李兄怎地才来,小弟可是久候多时了,走,我领你上楼。”
李思函被他一手揽着肩膀,一手抵着腰间麻穴,心下恼怒,却无法付诸言语,一双细眼狠狠瞪着他。
两人摇摇晃晃踱到楼梯口,杜迎风一面朝那两个大汉打着招呼,一面从喉间打出个酒嗝。他歪歪斜斜挂在人身上,旁人看来只当他是醉酒不支,可实际上,李思函却是被他携持着朝前走。
这两名大汉自然认得八当家,见他与别人勾肩搭背,料定关系匪浅,所以只是暧昧的看了他们一眼,也没有多加盘问便放了行,李思函恨的牙痒,杜迎风却只当不知,一摇一晃推着他上了楼。
酒仙居二楼共有六套包间,分别为明月阁、驯鹿阁、云香阁、映霜阁、璎霞阁、秋叶阁,六阁以一道走廊隔开,两两相对,风格迥异,各具特色,其中又以明月阁的布置最为考究。只见精雕细琢的门扇两旁,各提了一副对联:左边是‘春江潮水连海平’,右侧为‘海上明月共潮生’。十四个鎏金大字笔走龙蛇,而明月阁的‘明月’两字,正是取自于此。
杜迎风携着李思函一直走到了明月阁的门扇旁,才一挥手解了他的哑穴。
李思函甩开他的手,指着他怒叱道:“你……真是有辱斯文!”
杜迎风耸了耸肩,提着酒壶灌了一口,好整以暇的等着他扶正头冠,掳平衣皱。
其实他要上来二楼,并非没有其他法子,只是看到这一本正经的李秀才,想乘机捉弄他一番。
“你跟着小生做什么?”李思函作势推门,回头见他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神情颇为不耐。
“你欲行之事,少了我便不行。”杜迎风见他不待见自己,只作微笑,也不予他计较。
李思涵动作一顿,继而嗤笑一声。“就凭你?”
杜迎风道:“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气。”
李思函愤愤道:“不需你插手此事,小生虽不知阁主因何缘故身陷景王府,但定与你脱不了干系!”
杜迎风倒是未有托辞,朝他道:“确实与我有关。”
李思函一愣,他原本以为对方定会找理由狡辩,未料他一口承认下来,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冷哼一声,推门而入。
杜迎风随在他身后走入。
明月阁内置了两张大桌,主桌上依次坐了二当家老胡爷,左护法倪松,右护法黄子瑜,四当家莫文信,六当家牛大,七当家宇文无极,十当家蒋唯以及六位执事长老;次桌上坐了各分舵的掌事堂主以及副堂主。其余跟班、喽啰靠墙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