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少青略一颔首,踱步走至琴边,伸指于弦上抚过。只听得铮铮之音旷远幽然,如乘一叶孤舟独钓寒江之雪,又如立在山庙之中静望窗外寒
霜,止不住的寂寥相思。
暗赞一声‘好琴’,他便又去看坑桌上的残局。
棋盘之上,张甄设伏,挑敌诱寇,翻翻马合,落落合敷,俨然是个残局。
颜少青执起白子,落到盘上,正思索后招,就觉一阵头晕目眩。
景物颠倒,斗转星移,水榭梅园皆以不见。
他身处无边大漠,头顶上明月如钩,脚底下沙色如银。
前方处,正摆着适才所见的桐木古琴。
古琴前,一人锦袍金冠,芙蓉面庞,正铮铮而弹。
正是一首《凤求凰》。
那人一边抚琴,一边道:“阁主此次下山,所谓何事。”
颜少青始终神情淡漠。“只是琐事。”
“阁主怕是言不由衷。”那人闻言一笑,声如冷泉,仿能涤人心脾。
颜少青眼神一移,落于远处。“故弄玄虚,弄个一模一样的皮囊来叫我看,不觉愚蠢?”
琴音骤停。
远处星空裂开一道豁口,一抹金光透射而出。
“你既不愿面对我,那便就对着漫天神佛,慢慢忏悔。”话音甫落,那人的身体渐渐沉到沙里,直至没顶。
颜少青眼里闪过一丝戾气。
他抬头望天,但见金光铺天盖地,吞星噬月,又朝他当头照来。
他站在漫天飞洒的黄沙里,不闪不躲,只漠然抬头看着。
掩天蔽月的金光之中,渐渐聚成一尊人形,结跏趺坐,右手高举,大耳垂肩,慈悲庄严,正是佛祖释迦牟尼,他佛目一睁,朝颜少青定定望
来。“你杀戮一生,造孽太多,劝你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颜少青唇角聚起冷意,与他对视道:“我只杀该杀之人,从未觉杀错一人。”
佛祖慈目微斜,右手掌心向外,与他继续说法,“纵然他人有错,也有世间刑罚将之绳之于法,你既非人间帝王,也不是刑事典狱,又有何
权利代使其责,夺人性命。归根究底,便就是你嗜杀成性,劝你放下屠刀,莫要再造杀孽,涂炭生灵。”
他周围,又显出或坐或卧,或立起,或禅定的诸多佛陀。
有的垂首而立,似正待接引众生。
有的开步行走,像是忙于教化。
有的闭目静思,有的则曲膝侧卧,深入禅定。
随着释迦牟尼一声劝诫,那些佛陀一个个睁开眼,朝着颜少青质问起来。
“颜少青,你无爱无恨,早该了却红尘!”
“颜少青,你违背三纲五常,背弃伦理,你可知错!”
“颜少青,你满手血腥,杀师弑父,你可认错!”
“颜少青,你霍乱朝纲,祸及武林,生之便为不详,为何还苟存于世!”
“颜少青,你冷心无情!”
“颜少青,你煞气太甚,早该天诛地灭!
“颜少青!你这魔星!”
“颜少青!”
“颜少青!”
听着这一声声的质问,底下的男人只冷笑一声。
他深邃的黑眸扫过诸天神佛,语气虽淡,却足以傲睨一切。“我无愧于心。”
铺天盖地的金光没能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激起一点星火,而这些庄严宝相,亦在他这一句话中渐渐淡去轮廓。
日夜倒流,斗转星移。
仍旧是大雪纷扬的亭台小榭,窗外梅香幽幽袭来,室内熏炉青烟袅袅,只那坑桌的一方棋台,已悄然成作齑粉。
赵钰踱步进来,凝目望向窗前欣长伟岸的背影。
发间束带随风轻扬,狐皮裘袄裹着恰到好处的宽肩窄腰,沉稳气度,举世无双。
赵钰眼里的贪婪与热切似要将眼前之人吞没,却在那人转身之际,又隐藏为一派的平静无波。
“颜某要见王爷一面,似乎难于登天。”颜少青靠着窗棂,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见到对方,既无恼怒,也没有为方才的为难讨一句责问。
赵钰恨死这个男人的从容不迫,却也爱极他这一点,心中砰然而动,面上却只露了浅浅一笑。
“朝中事忙,故而怠慢了颜兄,若有责怪,赵钰甘受其罚。”上前搀了颜少青的手臂,将他按坐在贵妃榻上,笑道:“你我几十年不曾见面
,我们且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待到了午膳后,我再带颜兄游园赏雪。”
颜少青不着痕迹的挣脱对方的手。“王爷日理万机,我等山野闲人,哪敢无事上来府中叨扰。只盼能将我门中之人归还,颜某自当感激不尽
。”
赵钰坐到他对面,一边扬手招来侍人,奉茶添香,一边道:“颜兄这便见外了,早些年,你于我可不是这幅冷淡态度。”
“王爷不用缅怀当日。”颜少青别有深意的看了对方一眼,继而道:“时隔三十年,物是人非,再浓的情意,也该淡了。”
赵钰与那双漆黑的眸子对视道:“难道颜兄对吾兄情意,也淡了么?”
见对方眸色一深,他噙起一抹得意笑容,继续道:“颜兄自己便做不到,又何必强人所难。”挥退奉茶的小厮,亲手为他斟了杯茶,递到跟
前。
颜少青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将茶盏置在桌上,道:“我问你,当年那件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赵钰疑惑道:“颜兄此言何意?”
颜少青睨了他道:“连你,也要同我装傻么。”
赵钰闻言,沉思了一瞬。
他用杯盖扫着盏中的茶叶末子,徐徐说道:“当年皇兄跳崖身亡,已是不争的事实。”
颜少青将一封便笺扔在小桌上,漠然道:“事实若是如此,这一封信里所说,你怎么解释。”
赵钰抖开信笺,读完之后脸色一变。
颜少青徐徐道:“她于信中所说,我原本不信,却找来霍八指与沈碧辛对质,发现事实与当年我所认为的,有出入。”
赵钰垂下眼睫,道:“时隔三十年,她为何又要拿此事来做文章。”
颜少青冷冷盯了他一眼。“你只要告诉我,当年事实到底为何。”
赵钰抬起头,目光坦然。“颜兄为何不信我?”
颜少青道:“我谁也不信,我只要知道事实!”
赵钰振振有辞:“事实便如我适才所言!”
听他言之凿凿,颜少青不置可否的将目光转向窗外,道:“那王爷寻人将万剑山庄一举歼灭,又是事出何因。”
赵钰听来一愣,遂即摇了摇头。“这件事情,非我所为。”
颜少青道:“你予岚山阁的暗探放了消息,说从万剑山庄搜到了长生诀,既然如此,又怎能与此事没有干系。”
赵钰坐回榻上,轻叹一声,道:“我知你听到长生诀出现在江湖上的消息,定会下山。而我此举只是想见你一面,别无他意。”
颜少青‘哦’了一声,问道:“那到底是谁,将长生诀在万剑山庄的消息放出?”
赵钰摇了摇头。
颜少青见他一问三不知,缄默下来。
赵钰迟疑道:“颜兄,我皇兄死了已有三十年,你难道不考虑……”
颜少青忽地站起身,打断他道:“王爷既然与此事毫无干系,那颜某也没有什么可以问的了。请王爷放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子。”
赵钰见他要走,情急之中握住对方双手,眼中深情一览无遗。“那么多年了,你难道还忘不了他?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颜少青推开他的一双手,冷淡道:“你也说那么多年了,为何还不死心。”
第十七章:只身入府寻真相,妙计脱身反被擒
赵钰眼里骤起狂风,一头撞进他怀中,将他压在贵妃榻上。“别说三十年,便是五十年,一百年我也会等,我赵钰对你之心,可昭日月!”
对于景王赵钰的传言,有两种。
其一曰,赵钰好色如命,府中豢养美妾娈童无数,更令那些容貌娇媚的少年男女穿上侍卫装束,侍候起居出行,待到兴起,权作作暖床之用
,端的是荒氵壬无度。
其二道,赵钰不折不扣为一勤勉政事,为君分忧的良臣,且当之无愧为当朝中流砥柱,私生活也颇为检点,绝非世人口中的荒唐王爷。
而不论外界如何将他评价,此人能于三十多年前的夺嫡之争中存活下来,成为唯一一位在京中置宅的王侯贵胄,又怎能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颜少青此去,不知有无危险。
杜迎风无奈摇头,却牵扯到了背颈上的伤口。
他遂即暗叹一声,于阎王殿中走了个来回,甫一醒来,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身安危,不是家人生死,而是一个相识不久,身份成迷的男人
。
脑中昏昏沉沉,犹想那一日情形,仍是心有余悸。
他被追至崖边,迫于情势佯装而跳,实则将自身挂于崖下一颗纵生的野藤,此后他沿着陡峭山壁一步一步爬至崖底,直至双手血肉模糊。
三九严寒之时,手脚俱僵之下,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之后他料定段鹏飞要来寻他尸体,故而忍痛离去,行至江边,实受不住三日醉的药力,昏了过去。
全身似被车马重重碾过,无一处不痛,而指间传来的刺痒,更令他恨不得剁下双手。
待剧痛稍缓,神智渐明,杜迎风才将双眼微微一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遍布霉斑与蜘蛛网的天花板。
他费力的转动眼珠,瞧见自己正躺于一只陈旧却精致的月洞架子床上。床前的如意云头纹木屉缺了半只,床围立柱也被虫蚁蛀得坑坑洼洼。
目光向左一移,看清房中摆着整套凿壁镶花的木桌木椅,墙边竖一只凤纹镜台,窗下立一支龙首衣架,角落里置了只嵌铜镀金夔龙纹连柜,
柜旁摆一台黑漆钿花蝶纹格。
这些家陈摆设,无一不具皇家风范,却俱已蒙尘。
自己怎会在这样一处地方?
他正暗自琢磨,突闻门外传来一阵话音,忙闭目细听。
“佟兄,你那人数可攒够了?”
“哎,这月侥幸叫我逮着一人,正好凑满。”
“佟兄好运气,我可就惨了,眼见就是月底,这最后一人还没有着落。”
“咦,张兄前几日不是带回个人,算到一块岂不正好?”
“哎,别提了,那小子躺了两天还半死不活,多数没戏。”
杜迎风听声音渐渐靠近,赶紧放慢呼吸,装作沉睡。
二人推门而入,但见一人膀大腰圆,虎背熊腰,另一人短小精悍,留一撮山羊胡须。
膀大腰圆的汉子来到床前,指床上之人嚷道:“你看看,这都三日了,还晕着,佟兄可得救救小弟,这要是凑不得人数,管事儿的怪罪下来
,小弟免不得吃一顿鞭子!”
佟姓汉子一拈山羊胡子,安抚道:“张兄莫急,我看他实因中了些药物,才会昏迷不醒。”
张姓汉子急急问道:“佟兄不是懂些医术么,可有办法叫他醒?”
佟姓汉子一拍同伴肩膀。“瞧这气色,最迟明日也将醒。”
张姓汉子哈哈大笑道:“有佟兄打包票,小弟就不怕了,走,小弟请你喝几壶!”
笑声渐远。
杜迎风微睁开眼。
看来,他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夜幕降临之际,华灯初上,清冷月光自窗棂间照进,洒满床头。
杜迎风转动头颈,见三日醉的效力正渐渐褪去,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移动手腕足踝,好让血液流畅,经脉舒缓,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仔细一听,为门闩被人撬动之音,他听来一惊,忙闭目敛息,佯装熟睡。
一双粗糙大手探进被衾,落在他胸膛上肆意揉搓。
杜迎风瞠目而视,便见一个蓄山羊胡须的男人朝他猥琐一笑,上下其手。
男人身上酒气熏天,步伐还有些不稳,他跨坐到少年身上,嘿嘿笑道:“你还要装晕?骗得过那傻子,却骗不过我。”
杜迎风凤目之中俱是怒意。“滚远些,不然小爷阉了你!”
男人伸出舌头,从他的脸颊舔到颈子。“啧啧,又滑又嫩,真不赖。”
杜迎风冷眯狭眸,警告道:“把你的脏东西从小爷身上拿开,不然等小爷能动了,必然将他们一块一块割了!”
男人更是兴奋,笑得也愈发龌蹉。“脏东西?你是说这个东西?”拿一样物事抵在少年腹下。
杜迎风尖锐的目光直射向他。“你敢做,小爷便叫你不得好死!”
男人将拇指探进他口中,一阵搅动。
杜迎风唇齿一扣,欲将其一口咬断
男人却早一步捏了他下巴,手上使劲,将他下颚制住。
男人抽下腰带,将少年双手缚在床头,除尽衣物,使指甲轻轻刮擦他满身伤痕。
杜迎风只死死瞪着他。
男人从怀中摸出一只黑色小瓶,倒出一颗药丸,将之塞入到少年口中,硬逼着他咽下。
药丸滑入咽喉,带起一阵焦灼热浪,袭向少年全身,须臾的功夫,便见他双颊透出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男人褪下他的亵裤,欲施暴行,却蓄势待发之际,听到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身下已是一柱擎天,男人大骂一声。
房门被人踢开,那姓张的汉子带了几个人闯了进来。
“佟兄!你敢动货,你不要命了!”张姓汉子乍一见房里情形,大吃一惊。
但见他身后走出个五十余岁,方脸隆鼻的中年人。这中年人一身绸袍,手里把玩一只精巧的鼻烟壶,瞧着像是个管事儿的,他一指床上的少
年,道:“张京,便就是这人?”
张京禀道:“大人,正是此人。
原来先前张京与佟铁仇窝在老巢里喝酒,喝罢酒之后,佟铁仇先行离开,留张京一人醉在桌旁。
大风将窗户吹开,张京被冷风一袭,打了个喷嚏便醒了,他起身关窗时听到楼下传来喧哗之声,下楼便见管事儿的正在训话,张京迎上去,
见管事儿的拿了一幅画像正挨个找人问话,他凑上前去,一见画像就愣了,这不正是自己从野外拾回来的那个少年人?当即将这消息同管事
儿的交代了,管事儿的听了一喜,立时就要见人,这才有了现下这一出。
佟铁仇见这阵仗,迅速提上裤子,趴到管事大人脚下,连连求饶,管事儿的暂不理他,只上前拿画像与杜迎风比对,见样貌吻合,伸手招了
个喽啰过来,吩咐道:“给他沐浴更衣,送去主人府里。”他转过身来,朝脚边冷笑道:“佟兄弟,这次可没人能保你,自求多福罢!”差
两个跟班,将他带了下去。
那喽啰走过来,见床上少年衣衫不整,媚态呈露,不由吞了一口口水。
正待此时,门外又走来一拨人。
管事儿的见着来人,领喽啰退至一旁。
杜迎风撑开沉重的眼皮,见床边站了一人。
此人身材挺拔,肤色微黑,一双眼凌厉如刀,正是段鹏飞。
杜迎风将眼一眯,打趣道:“段公子真是阴魂不散。”
段鹏飞看了他几眼,拿被子将他一遮,沉着脸朝管事儿的质问道:“谁这么大胆,我的人也敢碰?”
管事儿的瞅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主子息怒,那人没能得逞,已经叫小人收押了。”
段鹏飞稍微舒缓了脸色,张口命令道:“抽他一百鞭,叫他长点记性。”
管事儿的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