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迎风道:“白庄主,不知我颜兄此去,会遭遇何种凶险?”
白若离研磨着手里的药材,不知是故意吊他胃口还是无暇分心手中之事,半晌也没有开口。
杜迎风也不着急,耐心的等着。
白若离取了布帕擦净双手,从柜子后面绕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杜公子,你当赤褐山是什么地方?”
杜迎风道:“听你描述,应是一处火山。”
白若离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可知道凌波仙子杜乔伊?”
杜迎风听他这样一问,心中略有不安,不过还是答道:“略有耳闻,二十多年前叱咤江湖的女魔头,一身阴玄功罕逢敌手。”
“那你可知道,杜乔伊为了司空渊,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我只知这两人最后双宿双栖,归隐了山林,难道另有隐情?”
“此事在江湖上确实未曾传开,当年杜乔伊将火焰果交到我手中之时,已是火毒攻心,表面上虽然看不出异常,可是她的肝脾,心脉皆因吸
入过多的火毒而呈现衰竭的迹象。一个月之后,便就撒手人寰。”
“什么?”杜迎风震惊而起,手肘碰翻了小几上的一只茶盅。
白若离望着少年惊惶的表情,露出一副冷漠的表情。“不论怎样,他此去,就是送死。”
杜迎风一掌拍在小几上。
“不可能!”
细雪如棉絮,纷纷扬扬落满天际。远处传来的寺庙的钟声,令整个停鹤山庄被包围在一种寂寥苍凉的氛围当中。
“他此去,就是送死。”
“这世间,没有一处地方是我去不得的。”
出了药庐,杜迎风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捂着胸口靠在一颗槐树上,身体慢慢滑坐在地。
一拳砸在地上,被冻得梆硬的泥地上立即出现一个浅坑。他缓缓抬起头,遥望天边压得人心情沉重的黑云。
忽然,眼角的余光扫到一抹熟悉的影子。“那不是……”
杜迎风迅速起身追了上去。来到那人方才驻留的地方,却只看到石案上一杯散发余温的茶。执起茶杯,放在鼻下闻了一下,见果然是记忆当
中的熟悉味道。抿了抿唇,他将茶杯放回了案上。
循着地面上还未被细雪覆盖的痕迹追去,杜迎风逐步走到一个小院里。
小院极其幽静,屋外空无一物,只几株腊梅在角落里悄然绽放。木门虚掩,他先在门上轻叩了几声,见无人应答,便稍稍一推,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却不简陋,虽只是寥寥摆了几件家私,却无一不是精致之物。窗棂边放了一张宽大的木椅,椅子上坐了一个人,因是背对着,
也看不清容貌,只能瞧见他的黑发松松挽起,用一支白玉簪固定在髻中。
这人听见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了头。
“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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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平原外围,几名紫衣青年坐在马背上,紧紧盯着远处的赤褐山。
一名青年突见峰顶上那片天空中云层疯涌,想要驱马向前,将这异变看得更加清楚一些,却被人伸手拦下。
“准备后撤。”
紫衣青年得了命令,相继勒了缰绳调转马头,刚退了几步,就听身后一阵轰然巨响。
马匹因为受了惊,纷纷嘶叫长鸣,驻足于原地不肯离去。众人回过头,恰见一副终生难忘的画面。就见空中乌云密如蛇鳞,一道银色闪电破
云而出,劈向山峰上的某处。静静矗立的山峰一阵摇晃,紧接着,一道浓烟冲天而起,一拳直破苍穹。
峰顶之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岩块飞腾,轰鸣如雷,整个白鹿原都在震颤着。一名紫衣青年稳住身势,向身前一人道:“师尊,这般大的
动静,只怕那人……”
“别人么,恐怕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不过那人,嘿嘿。”
见老人笑得笃定,紫衣青年不敢再妄下定论,只得立在原地,继续看那山口出不停的冒出炽热岩浆。这种程度,真有人能存活下来么?
老人将眼一眯,继而嘿嘿笑了一声。
“来了!”
颜少青踏空跃下赤褐山,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地上。望着自己一只烧得焦糊的袖子,弯唇苦笑了一声,果然是天威不可测,想他纵横江
湖,傲视群雄,却还是在上天的戏弄之下伤成了这幅样子。闻见不远之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他皱了皱眉,咽下喉咙里的一口腥甜,从地上站
了起来。
“阁主,王爷有请。”
颜少青挺立在凛冽山风里,衣袍猎猎,墨发乱舞。他漠然望向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的紫衣青年,话音里不见一丝温度。“颜某有要事在身,不
便与你们去见景王。”
紫衣青年整齐划一的将佩剑拔出鞘。“那便得罪了。”
“就凭你们?”
“嘿嘿,加上我老头子,那便如何?”
见这些紫衣青年的身后慢慢踱出一个耄耋之龄的老头儿,颜少青漠然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抹寒光。
“雪域老怪。”
第三十九章:刀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天边刚翻了鱼肚白,远处寺庙的辰钟就敲响了。
真气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大周天,最后回归到丹田,杜迎风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想到昨晚九转丹魂经突破时的凶险一幕,不由一阵后怕
。当如颜少青所言,仅凭自己原本那点功力,根本抵挡不住突破之时的真气反噬,若不是百竹丹,若不是那多出来的二十年功力,只怕自己
撑不过一个时辰。
他终于发现,这一本心法每向下练一层,所带来的益处是巨大的,而相反的,所需要承受的痛苦也是翻倍的。念及某人已经练至第八层,不
由一阵唏嘘,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挨过来的。
出了一夜的汗,浑身粘腻不适,杜迎风决定去温泉里泡上一会。穿好鞋袜,寻了套替换的袍子,刚推开门,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叩门声。
“大清早的就有人来求诊,这庸医也不好做。”杜迎风碎念了一句,而后推门而出,朝着温泉的方向走去。
门守揉着惺忪睡眼将大门打开一道缝,朝门口骑在马上的紫衣青年说道:“我家主人现不方便见客,寻医问诊还是等到辰时以后再来罢。”
那紫衣青年闻言朝他拱了拱手,朝门守道:“在下不是来寻白庄主的,而是受人之托,将此物带给暂居此处的杜公子。”
门守打了个哈欠,懒懒问道:“杜公子,哪一位杜公子?”
紫衣青年驱马走近,向他道:“贵庄这两日一共只来了两位贵客,这位小哥回去稍作打听,便就知道是哪一位了。”
门守有些狐疑的看着来人,心道这人怎么对庄中的事情比他这个门人还要清楚,就见对方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那门守定睛一看,递到跟前的是一只花纹精致的锦匣,想是个贵重物品,于是有些拿捏不住主意,对来人道:“请稍后片刻,我这就去叫人
。”那门守一转身,顿时被背后的人吓了一大跳。
那紫衣青年见正主儿出来了,从马上跃下将手里的匣子递过去,道:“杜公子,有人叫我将此物亲手交给你,并差我带一句话。”
杜迎风冷眯着长目瞧着来人却不接物,“他自己怎么不来,却要劳烦景王的紫衣卫?”
紫衣青年见这少年一语道破自己身份,且有些咄咄逼人之势,果然如传言一样不好应付,握着匣子朝他拱了拱手,答道:“他与我家王爷有
约,此时正在去景王府的路上,他也差我转告杜公子,今后也不用去找他了。”
杜迎风背着手,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唇角冷冷牵出一丝浅笑:“难为大人跑这一趟,不知他的伤势如何?”
紫衣青年听他语出试探,不愿再与他多做交谈,以免说漏了嘴。“请杜公子收下,也好令在下回去复命。”
“回去复命?”杜迎风仍是不接,‘哈’的笑了一声。“是复景王的命,还是他的命,大人还是把话讲清楚的好。”
这一番刁难致使紫衣青年有些不悦,语气更加重了一分。“在下已将物品带到,话也讲明白了,杜公子若有疑问,今后可亲上汴京去找他问
清楚。”
杜迎风将手按在马匹上,锐利目光直射向他。“我颜兄能得景王爷如此照拂,杜某感激不尽,一月之后,定当亲自上门道谢。”
紫衣青年见他终于接过锦匣,心中舒了一口气,拱手道:“杜公子的话,在下一定原封不动的转告王爷,告辞!”他翻身上马,正要驱马离
开,不料马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紫衣青年跃至一旁,看着四蹄抽搐,口吐白沫的马匹,眼中一阵怒意。
杜迎风佯装讶异道:“这天气,连马匹也困乏了?”
紫衣青年忿然的盯了他一眼,重重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反手关上大门,杜迎风靠在门上,目光又冷又沉。
景王赵钰……
白若离听了门守的通报,从药庐里匆匆赶来,看见杜迎风靠在大门上,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略微寻思了片刻,转身朝门守吩咐道:“今日我
不看诊,你将大门紧闭,有人问起就说我出远门去了。”那门守得了命令,躬身去了。
白若离信手从少年怀里取来锦匣,打开一看,瞳孔微的一缩。
“‘鬼纹刀’果然名不虚传,白某真心佩服。”
杜迎风收起眼底的阴霾,朝锦匣中望去一眼。
一株赤红色的药草,静静摆置在丝绒衬垫上。
白若离见少年有些心不在焉,试探道:“你那相好的没有回来?”
杜迎风一摆手,若无其事的向前走去。“想是临时有些事情,不方便脱身。白庄主,不知我们何时可以开始?”
见其不愿多谈,白若离也不继续追问下去,朝他答道:“我还需准备几味药材,今晚膳后你来药庐找我罢。”
杜迎风点了点头,与他告辞,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房里,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思索着事情。
期间那绿衫婢女进来送过两次饭,杜迎风味同嚼蜡,吃了两口就没有再动。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他略微收拾了一下,就推门出去了。
杜迎风进了药庐,发现白若离已将屋中随侍的小童遣散,正中一张长桌上摆满了药材和医具,桌旁的软榻上至少铺了七八层的厚褥,两大桶
清水被搁置一旁,咝咝冒着热气。
杜迎风见这阵仗,心下吃了一惊。白若离见他神色有异,也不开口解释,只是示意他到软榻上去。杜迎风和衣躺下,静静等着对方为他施针
敷药。
“开始之前,我需要向你说清楚,接下来的过程中你需要全程保持清醒,这样我才能够精确把握到你的脉络走势。”见对方点了点头,白若
离又接着道:“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有意外,如果失败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白庄主不要有所顾虑,真的治不好也是天意。”杜迎风目光微斜,朝他笑道:“我不会真的去散播谣言,说你是庸医的。”
白若离嘴角抽了一下,对那张利嘴真是恨得牙痒。
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尴尬,白若离轻描淡写道:“你知道便好。”继而为他诊脉,一边查看他右臂伤势,一边说道:“这筋脉有些已经坏死,
有些欲断不断,在续脉之前,我需要将你手臂上的筋脉重新打断。”
杜迎风听他这话也是在理,便又点了点头,“一切就有劳白庄主。”
白若离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以为他不晓得其中厉害,提醒道:“火焰果不能与其他药物共用,是以不能给你上止疼药,期间的痛楚,
你必须生生忍受。”
“男子汉大丈夫,受点痛算什么,白庄主尽管放手去做,不过……”
少年将话锋一转,道:“劳烦白庄主为门外之人送一件御寒衣物,晚间寒气重,在外面呆久了,怕是不好。”
白若离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
他轻叹一声,从柜中取了一件披风,为药庐外的人送去。
雪止风停,月色皓然。
杜霜城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继续听着从药庐内传来动静,半个时辰已过,里面除了少年粗重的喘息,全然没有任何声响。
杜迎风躺在榻上,紧咬牙关,眼睁睁看着白若离用刀刃剖开他右臂上的皮肤,再用一把银色小剪将坏死的经脉一条一条剪断。汗水好像蜿蜒
的小溪,从他额际流下,他的手指嵌进湿漉漉的褥子,硬是没有吭上一声。
世人皆知白若离医术高超,又有几人知他医人的手段惨不忍闻。
见少年将自己唇瓣咬至渗血,他轻叹了一口气,心下也是怜惜。“叫出来也好,哭出来也罢,如此倔强又是为何?”
见他紧咬唇,一声不出。白若离摇了摇头,取来一方汗巾叫他咬着,然后转身从桌上取来一只装着暗红色液体的水晶瓶子。
当下一波的痛楚排山倒海的袭来,杜迎风从喉咙里逸出一声闷哼,左手抬起向空中抓了一下,又无力的垂下。
三九严寒,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身下的褥子已经湿了好几层。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在抵御痛苦的过程中被抽离,少年侧过脸,
看到自己右臂上的断筋在火焰果的汁液的沁入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着,像一条条丑恶的爬虫。
疼痛越来越剧烈,到了后面,整只手臂如同被放在火上慢慢炙烤,痛到极致,少年紧绷的身体反而松弛了下来,牙关一松,那方汗巾就从他
口中滑落。
白若离拾起汗巾,用温水沥过一遍,为少年拭去脸上的汗浆。
不管这少年之前怎样奚落自己,此时白若离对他是极其佩服的。行医至今,他还未曾见过这样不喊不叫的病人,连当年的剑魔司空渊,也是
痛晕过去了好几回。
不过欣赏归欣赏,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要继续。
“火焰果的果实有舒活血脉之效,但是真正起到连脉作用的却是它的茎叶。接下来如果你受不住就出声,我会点你的睡穴。”顿了一顿,白
若离才继续道:“不过这样一来,成功的几率也会大幅减小。”
少年长睫颤动,凤目扫向男人手中一只装着漆黑碎末的水晶瓶,出口的声音带着一丝暗哑。“白庄主尽管动手。”
白若离先施针封了他几处大穴,见少年眼中露出疑虑,于是向他解释道:“万一你胡乱挣扎,我们便就前功尽弃了。”
杜迎风了然的点了点头。
鼻腔里刺鼻的硫磺味道渐渐蔓延到嘴里。
如果说,刚才是在慢火中煎熬,现下就如同置身于熔炉,炉火熊熊,从手臂开始,整个身体正在慢慢的熔化,在这场煎熬里,杜迎风用尽全
身功力与之抗衡,以致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一条条青筋从他的皮肤里暴突凸显,好似下一秒就要迸裂。
这种灼痛从身体表面,逐渐渗透到内腑,到了最后,连呼出的空气都带着焦灼。
胸口一阵一阵的痉挛,杜迎风动了动嘴唇,仍旧没有发出一声呼喊。
白若离见他苦撑,又为他施了两针以减轻痛苦,不过收效微乎其微。只听他喃喃道:“火焰果虽然效果逆天,但是其霸道的药力,实非人力
能够承受。”
一个时辰之后,杜迎风以为自己就要烧死在这场大火里,有一瞬间,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视线模糊的当口,他突然感到丹田内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