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杯黄汤下肚,悠子期满足的打了个酒嗝,朝少年龇牙道:“我还猜阁主派了谁来,原来是小十二,怪不得磨磨蹭蹭。”这悠子期全身瘦骨
嶙峋,肤色黝黑,一头枯黄乱发差不多遮去了半张脸。
小十二,也便就是被岚山阁阁主派出来做事的沐亭之瞧见那一张不正经的脸,便气不打一处来,气道:“你做什么要约在这种肮脏地方见面
!?”
“哟哟,火气真大,敢情你那乖巧伶俐的一面,全侍奉到阁主跟前去了。”悠子期嘿嘿笑道,“这地方有甚不好?付了银子关上门你就是在
里面拆房子,外头也只当你在逍遥快活。”
“你!”沐亭之愤然道:“色胚,下流,无耻!”
“当年我与阁主也是约在这个地方,难道你连阁主也一道骂进去?”拿蛇拿七寸,悠子期深知这少年死穴,慢悠悠的拿了酒壶给自己斟了杯
酒,好笑的望着他。
“你!”沐亭之满脸通红,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东西到手了?”
“那还用说,我无常盗出手焉有失手之理。”说到正事,悠子期也不敢怠慢,稍稍收敛了调侃之意,从怀里摸出一样黑绸紧裹的物事递过去
。
沐亭之顺手接过,拆了绸布,细细抚摸着手里这一把暗金描银的短刀,喃喃道:“这便是阁主当年的成名利器——鬼纹刀,好沉。”
“七斤七两,怎能不沉。”悠子期晃着酒杯,悠哉道:“小十二,这次除了你我,阁主还派了哪个当家出来?”
沐亭之摇了摇头,道:“阁主并未向我透露,我也是寻着岚山阁的标记进来这里,才知道来的是你十一当家。”
“那也是,阁主处事向来滴水不漏。”悠子期点点头,不再多问。“对了,我当时躲在房梁上,还听到件有趣的事情,要不要说与你听?”
话锋一转,他贼兮兮地的望着沐亭之。
沐亭之心思都在刀上,敷衍道:“你说。”
“此事说来,与阁主也有些关系。”当下,悠子期便将自己窝于开封府房梁上听到的谈话尽数对沐亭之复述了一遍。
“你这话的意思是,拿阁主的名头当挡箭牌的人是宫里头来的?”
“这话我可没说,那是王辰畴那狗官的意思。”悠子期皱了皱鼻头,有些厌恶提到那王辰畴。
“那你继续盯着那狗官,看他们玩什么花样,我去万剑山庄的废墟处守一夜,或许会有些线索。”沐亭之将短刀用黑绸裹好,小心收到怀里
,“这把刀我来保管,见了阁主我自会还他。”
悠子期朝他暖昧一笑,“嗯,小心收好,睡觉也要贴身藏着,指不定能梦中相会。”
“你!”沐亭之听他又调侃自己,又羞又气,抬脚便踹了上去,却踩了个空,定睛一看,屋里哪里还有那泼皮无赖的身影,只气的恨恨跺脚
。
无常盗悠子期,轻功天下第一。
汴京万剑山庄
亥时疾风夹着冰雹,噼噼啪啪打在房檐屋瓦上。
杜迎风站在一片黑暗里,仰首望天,任由冰珠打在脸上。
沐亭之来到万剑山庄之后,只见到满地的断壁残桓,却未寻到一具尸体。他伸出手指,抚过烧成焦黑的青瓦栏杆上,那一层薄薄霜色,喃喃
道:“难道有人已经将尸体掩埋了?”
刹时,一股子令人背脊发凉的杀气自暗处涌来。沐亭之肩膀一抖,袖中倏地滑出一柄铁骨折扇,他方一展开折扇,便见七道剑气打到扇上,
嘶嘶擦出一串花火。
沐亭之仓促应对之间,只觉持扇的右手虎口一麻,他倒吸一口凉气,全身绷得紧紧的,望向来人。
墙角暗处,渐渐转出一道白色身影,那人围着宽适的大斗篷,一双凤目正来来回回将他打量着。
来人,自是先一步回到万剑山庄的杜迎风。
沐亭之面色一沉,轻叱一声,风火扇横扫而出。
杜迎风手持揽云不慌不忙挽了个剑花,一剑送出。
剑势极快,沐亭之刚挡了一剑,杜迎风便接着攻出后一招,剑光笼罩,有虚有实,却剑剑指着人身上的要害。沐亭之见对方毫不留情,脸上
也是杀气腾腾,风火扇陡然一震,十六档扇骨霍的抽出扇面,化为十六柄金刚利刃,迎上名器‘揽云’。
杜迎风见他拿出真本事,眯了眯眼睛,长剑陡快,以十分刁钻的角度刺向对方咽喉。
“咔!”沐亭之挡下致命一剑,见那剑尖离自己喉头只有寸许,额头沁汗,心中又是纳闷又是气愤。纳闷的是他从未听说江湖上有使这一手
快剑的高手,气愤的是此人一上来话也不讲便是招招要命!
杜迎风第一招刺出四十八剑,第二招是九十六剑,再由九十六剑化作一百九十二剑,虚虚实实,令人疲于应对,哪里还有余力反攻?沐亭之
招架下来,不论精力还是体力皆消耗殆尽,三九寒天里他衣衫尽湿,呼吸紧促,叱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杜迎风舔了舔嘴唇,出声道:“岚山阁第十二把交椅,风火扇沐亭之?可惜了,欺我庄者,死一万次不足惜!”
“你莫要含血喷人!”沐亭之听他一说,心中豁然,眼前这人必然与万剑山庄有关联,将自己误会成了歹人。却应答之际,一不小心失手被
人制住了穴道,他大喊道:“放开我!”
杜迎风啧啧道:“我含血喷人?”他微微抬起沐亭之的下巴,弯唇笑道:“模样不错,倒真不像是个歹人。”
沐亭之怒道:“谁是歹人!”
杜迎风点头道:“既然不是歹人,我便不取你性命,不过却要留下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你说,切哪里好呢?”
“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汗湿的衣物黏在身上,被冷风刮过,浑身上下刺骨的冰凉。这人,不会真的要割自己一块肉吧?
“休要猖狂!”
沐亭之正茫然无措,忽听浓重夜色里传来一道叱喝。他睁大双眼,瞳孔里渐渐映出一个伟岸的身影。“七哥!”
杜迎风见他分神,冷笑一声,毫不留情一剑削下,但见那道身影踏空而临,持剑横在了沐亭之身前。
铿一声,两把兵器碰撞到一起。
来者一双鹰目寒如厉刃,正冷冷盯着他。
杜迎风盯着其手里一把漆黑宽刃剑,唇角一弯,一字一句道:“岚山阁七当家,追命剑宇文无极。”继而,他大笑一声:“好极了!让我来
会一会你的剑!”言毕,抬手便是一记伶俐杀招!
沐亭之瞠目顿在原地,暗道:这白衣少年适才也是一见到自己的兵器便认出人,这一回甫一见到追命剑,也是一眼瞧出究竟。
这白衣少年……能循着兵器认人!
他到底是谁?
宇文无极薄唇紧抿,躬背俯身,犹如一头猎豹一般迎了上去。
揽云剑快而利,如银蛇乱舞,闪电破空。追命剑沉而稳,如大风刮过,骤雨倾盆。
一时间剑光错落,铿锵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倏地,一白一黑两道身形迅速分离,兀自喘息。
揽云剑一声长鸣,归入刀鞘,杜迎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无趣道:“不打了。”
宇文无极冷着一张脸看他,半天未吐一个字,反倒是被点了穴扔在一旁的沐亭之嚷道:“七哥,不能放过他!”
杜迎风理也不理,自顾自拢了拢斗篷,又将揽云斜挂在腰侧,背身离开。
“七哥!”眼睁睁看着杜迎风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沐亭之急道,“此人心胸歹毒,适才还欲置我于死地,你不能……”
“闭嘴!”宇文无极轻叱道。顿了一顿,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冷酷,皱眉道:“他真若对你有杀心,你还能坐在这里同我说话!”
沐亭之脸色白了一白,犹豫道:“可方才他堪堪与你打了个平手,你解开我穴道,我们一起制住他!”
“平手?”宇文无极嗤笑一声。
真要是平手,那便好了。
汴京酒仙居
次日清晨,杜迎风先是在开封附近走街串巷,临近午时,他大摇大摆走近酒仙居二楼,包了间靠窗雅间,叫了一桌子饕餮美食和最贵最好的
酒,一个人自斟自饮。
“客官请慢用。”店小二给他摆好一席,收了托盘正准备退下。
“且慢。”杜迎风叫住他,道:“再给我加两个菜。”
“客官要加什么菜?”这店小二身材短小,一双眼却甚是机灵。
“一盘龙鳞凤爪,一碟熊心豹胆。”杜迎风把玩着手里的酒壶,随口道。
店小二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张了张嘴,慌忙道:“客官稍坐,我……我去给您加菜。”
须臾,他先是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的踏上楼来,接着一只莹白纤细的手挑开隔间的布帘,再便是一声含着笑的吴侬软语,飘进耳
畔。“哟,今儿个吹的什么风啊,把您给吹来了。”
杜迎风举杯望去,正见一美貌妇人捧着个托盘,摇着腰走进门来。
“哎呀,几年未见,这三娘的皮肤更嫩了些,别个姑娘都是年龄越长皮肤越糙,三娘怎的是相反的,可否告知我一二?”杜迎风朝着美貌妇
人揉了揉眼,佯装出一副又惊讶又惊艳的模样。
“你这张嘴呀,裹了蜜一样!”风三娘生的柳眉凤眼,樱唇桃腮,真真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儿,此时听他胡言乱语,非但不气,反而笑的花
枝乱颤。
“喏,加的菜。”将托盘里的两碟小菜置在桌上,风三娘整了整衣袖,好整以暇坐在了杜迎风对面位置上。
杜迎风好笑的看着那一碟泡椒凤爪和椒盐花生米,摇头晃脑道:“妙哉,妙哉。”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三年五载的不回来,一回来就往我这儿跑,别告诉我是来找我叙旧来的。”三娘斜斜的撇了他一眼,不过即便这样
一个动作,她做来也是风情万种。
“我是想找三娘叙旧,可惜家中有恙,只得先处理正事了。”杜迎风看着她,遗憾道:“下回来,一定要尝尝三娘的拿手好菜。”
风三娘自然早便知道他家中之事,但知这少年心高气傲,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少年道:“你且坐着,我去厨
房看看是否准备了现成材料。”
“不忙去。”杜迎风拦下她,正色道:“我此来,是要三娘帮我一个忙。”
风三娘闻言,点点头附耳过去,杜迎风便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
“三娘,近两日可有人来找过我?”杜迎风交代了正事,突然又问道。
风三娘摇了摇了头,接着纳闷道:“到这里来找你?”
“是到这里来找大掌柜。”
听他这样一说,风三娘睇了他一眼,道:“这里的大掌柜,不正是你?”
杜迎风嘿嘿一笑,道:“还得依仗三娘这两年为我操劳打理。”
“你这弯子,把我都绕进去了。”风三娘嗔道:“直接让人过来找你不就得了,还说找大掌柜。”
杜迎风朝她摆摆手,道:“既然没有,那便算了。”他坐于窗边,随意一眼瞟向窗外,不知看到甚么,唇角一点一点勾了起来。
第五章:颜少青行迹诡秘,杜迎风使计牟策
杜迎风于街坊上招摇过市之时,颜少青正安坐于天一茶铺顶层的阁楼里,品香茗,眺汴河。
天一茶铺地处街市与汴河漕运码头之间,属闹中取静之处,离其不远,便是粮船云集的河运码头,近处,则是人烟稠密的街坊闹市,左邻为
几家贩卖茶叶的铺子,右舍则是开封最大的酒楼酒仙居。于此地往外眺望,周围皆般景象皆可收入眼底。
倏地,一声鸣叫由远而近,接着,一小团蓝灰色的身影破开云霄,俯冲落到窗棂上。
竟是一只体型瘦小,尖尾红喙的隼鹰。
颜少青轻展右臂,那性子凶悍的隼鹰便乖巧的落到袖上。
他解下隼鹰腿上的一小支竹管,展开卷藏在里面的一截绢布,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将其扔入了煮茶的红泥火炉下。又随手取了桌上的文房四
宝寥寥写了几笔,将宣纸卷好塞入竹管,重又系回鹰腿上,待他做完这一切,这扁毛畜生似是通了人性,嘶叫一声,重又振翅而去。
等了两天,该是时候了。
颜少青悠悠然踱出天一茶铺之时,正好被在酒仙居里会风三娘的杜迎风瞧见。
感到头顶传来的炙热视线,颜少青噙着一丝淡到看不见的笑意,闪身没入了熙嚷人群。待到杜迎风追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这一道靛青背影
离他已是极远。
“让开,让开!”随着几声呵斥,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被清出一条空道,先是几匹铁骑开路,每一匹铁骑之上,均坐着个年纪不大的英俊青年
,他们皆是身着紫衣,肩系披风,腰里悬着镶金嵌玉的宝剑。铁骑之后,是一顶银顶皂盖的八人抬轿,盖帏遮的严严实实,轿子两侧各有一
队身着甲胄的近侍。
“你道这是哪个皇亲国戚?”悠子期捧了把瓜子坐在房檐上,用胳膊肘推了推身边的沐亭之。
“我怎知道。”沐亭之阴着脸,挪了挪自己位置,使自己离那一堆瓜子壳远些。
“我跟了开封府那狗官整日,那狗官不停的走门串户,最后去了侍郎佐令陈广年的府邸,两人在密室里聊了两个时辰。”悠子期痞痞一笑,
道:“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说就说,卖甚么关子?”沐亭之心情正自低落,不耐地盯了他一眼。
“嘿嘿!”悠子期伸手揉乱沐亭之那一头打理整齐的漆黑长发,一搂他肩膀,于他耳边调笑道:“不就是被那杜公子欺负了,回头哥替你找
回场子!”
原来那日沐亭之回来之后,便将那白衣少年人的外貌身形与悠子期描述了一番,这悠子期于汴京俨然是个地头蛇,路路通,当下便就猜到,
那人定是杜家的小公子。
沐亭之挥开那只瘦骨嶙峋的爪子,仍旧阴着一张脸,道:“说正事。”
悠子期看着他那一头乱发,又怪笑了几声,才继续边磕着瓜子边道,“我趴在外堂大梁上,也听不见他们在里面谈些什么,可那狗官前脚刚
走,这顶轿子就进了陈府。”他指了指下头的仪仗大队。
“看这架势,想也是哪一个亲王贵胄,怎屈尊降贵跑到陈广年的府里?”沐亭之皱了皱眉头,继续道:“你对这京城倒是熟悉。”
“哈哈,好歹也是两年没有挪窝,哪个狗官家里多了个金库,哪个狗官多娶一房姨太,我都有一本帐呢。”悠子期得意道。
沐亭之假装没有看见对方那副得意劲,低头继续瞧着缓缓过去的八抬大轿。
“这事真奇了,开封府那狗官掌管京畿大小案件,这万剑山庄的案子虽大,但必定是江湖寻仇一类,江湖人亡命天涯,官府即便下了海捕公
文,也多数不了了之,怎么这次好像为这案子东奔西走,尽心尽力的样子”悠子期一摸下巴,调侃道。
“是有古怪。”沐亭之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