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马车一停,两厢见了礼,跟着太子的郑班班这才唤了四个小黄门,抬起软轿,把太子担了,慢悠悠地往山上走。
赵破虏却是担心金小猫,叫自家那憨汉子把金小猫背了,也跟着一路山行而上。
太子从未见过这等能行脚的,不由大感好奇:“哥哥,这位壮士好厉害!”
那憨汉子见有人夸,呵呵笑道:“某当然厉害,某与展大人打了许久,都不分胜负呢!”说罢,只回头看着赵破虏等着夸奖。
赵破虏淡淡开口:“又卖弄~”
憨汉子见不得夸奖,又去望着展昭:“展大人亦可作证。”
展昭笑:“壮士自然厉害得紧。”
得了好话,那憨汉子越发得意,特意把脚步跑得轻闪,竟似在飞一般。
太子唇角直翘,心道金小猫这里比那皇城里头得趣的多,只恨自家不能快快飞到山庄,好与金小猫两个一道做几日富贵闲人。
说来山中自然闲趣颇多。
山后有道山泉,里头多是小虾野鱼,临泉对月饮酒,再把鱼虾烤来吃最美不过。
金小猫庄子后头那桃林深处,除了成熟山果能吃,还有野兔出没,只只肥硕,最是美味。
到了冬日,野兔子换了白毛,再行狩猎,又能把那皮子拣毛色相近的做一件斗篷耳暖,连带暖袖都有了。人穿戴上整齐,毛茸茸的极是可爱。
然最好的却是这屋后窗前的风景。山野之地到底比皇城开阔许多,不止行动无有约束,连心情也放纵许多,素日不敢多说多行的,此刻再无一丝杂念,只愿融入其中。
是以太子重回旧地,忽然就长舒了一口气,指着当日住的屋子道:“哥哥,我还住那里。”
金山已把住处备好,太子一间,展昭跟着住外间。金小猫原本也有一间,乃是先头虞五宝住的那间,赵破虏回自家庄子住,却叫憨汉子留下,跟在金小猫外间住。一众下人,跟着山庄里头的丁管事安排到侧院跟着先头庄子里的下人一道住。幸而人少,也不觉得拥挤。
如此事事安排妥当,金山才告辞回宅,其时已到夕食时分,人人忙碌一日,都觉得疲惫已极。赵破虏差人从自家庄子里头送了饭过来,大家才算消停下来。
院内桂花馨香欲醉,抬头便是弯月如弓。金小猫与太子两个并肩而立,任清风微拂,桂花簌簌飘落。
太子轻声叹道:“当年我被人追杀,却是不曾想过有今日之尊。金哥哥,你可知道,我一直觉得惶恐不安,生怕这是一场梦。”
金小猫伸手接过一朵落花,淡淡一笑:“太子何必如此悲观。世间事,谁也猜测不到万一,只须在万一之前好好的一日一日过罢了。”
太子微微侧首:“若有万一?”
金小猫灿然一笑:“那又怕甚!便是梦,也当做得舒舒坦坦。”既来了,便要快活些,把那些俗事都丢了!明日早起,我与太子一道,去访个雅人!”
“雅人?雅人”太子失笑,“哥哥这里忒多新鲜,那先头我怎不知?”
金小猫把眼一眨,抿唇笑笑:“莫笑山中多野人,琴泉筑石听箫风。明日太子见过便知。”
第五十七回:大俗大雅赵卿家
若说当世之人,因朝廷教化之功,即使目不识丁,耳熏目染倒也能稍稍体悟字中三味。便是连店家小二,更以会吟颂几许名章为荣。人人以此为重,譬如听风赏月观花,入目入心,可算是极尽雅事。
金小猫虽是商人出身,到底也跟着散先生学过,尤其是琴艺,也很能拿出几分。
太子往日便听过金小猫月下抚琴,只觉耳若聆泉,再不能比这更舒心更抚慰的了。是以金小猫一提雅人,太子忽然就想起这端了:“金哥哥琴艺好些,还是那雅人琴艺好些?”
金小猫想了想,含笑开口:“自然是人家的好。我不过得了皮毛,随意养养性子罢了。”
待用过朝食,太子金小猫便带了展昭憨汉子,一行人七转八转,转出那屋后桃林子,又往山顶上多爬了几步。到了半山腰,忽地看见一座庄门。
门头并不大,不过几道篱笆扎的密密地做了外墙,圈着内里的宅院。
进了庄门,才看见宅院里头也不过稀稀拉拉座着几座大通梁的房子,房子前头划出几丈见方的空地,上头铺着细沙子,边上搁着兵器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立着几杆银光锃亮的长枪,还有几把刀,亦是寒光闪闪。
空地中间一人短打扮,手里握着一样两锋两刃的兵器,舞得四下生风,若不是那人见了金小猫一行停下,便是再细看也只看不出人影来。
只见那人迎上前来,与太子行了个国礼:“太子怎这会儿来的?”
太子唇角一翘:“金家哥哥道是寻个雅人。”
金小猫亦笑:“庄主,我与太子是来听琴的。”
赵破虏把人让到客堂,几人分了宾主坐了。先头赵破虏还要把太子坐了主位,太子笑拒道:“父皇叫我来学些本事,哪能再这样自大,赵将军请吧!”自家先行坐了客位。
赵破虏十分感动,这才把君臣之别抛了,拿出东道的风度,叫给客人看茶。
上来侍候的都是一色的男子,个个都是身形健美,人物精干的。太子奇道:“旁家使唤的都是女娘,怎地将军这里不一般?”
赵破虏笑道:“赵某向来性子疏松,女娘娇柔,不必男子好随意。”又指了指面前这位细瘦条儿的小厮,“这也是先头旧人之后,家乡皆已无人,,自家也没得甚生计能做,便接了来一并照顾,并不当下人使唤,都看做子侄罢了!”
太子颌首:“赵将军念旧之人!”赵破虏有心提点太子:“昔年韩侯尚念一饭之恩,何况此乃同袍之子。”
太子想了半刻,忽然笑了:“父皇此来是教我向将军学个怜字。”
金小猫一旁亦笑道:“怜字易,知字难。太子不妨跟着庄主去瞧瞧,前次去见了那几个小兄弟,小猫着实吃惊不少。”
太子听罢,亦是觉得好奇,便拿一双眼睛殷殷看向赵破虏:“赵将军……”
赵破虏欣然答应。心道自家的这位东主年纪虽小,心眼却是不小,随口一说,倒把官家的打算说个正着。
官家有意培养太子,生怕他因先前落魄怨愤旁人,又兼葛青毁容不能入宫陪伴,太子心下觉得孤独无依,只把一骨子委屈做了雷霆之怒。是以特地吩咐赵破虏再琢磨琢磨太子的心性。
过分随意,不悯民生,挟私怨行治国之事,并非为君之道。
官家此为,旨在言传身教。纸上谈兵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赵破虏只引着太子金小猫两个去到大通梁。房间里头都是通铺,人都起了,被子叠在铺脚,一眼看去,十分齐整干净。又转到后一间,却是食堂,稀稀拉拉几个缺胳膊少手的老人正在用朝食,见赵破虏进来,还带着一个衣饰富贵的少年,都立时起身见礼:“贵人安!金官人安!庄主安!”
太子一摆手:“不必客气。快些用餐吧。”
诸人见赵破虏点头,才各自坐下继续。
见太子疑惑,赵破虏耐心解释:“这些却是为国受难的兵士。虽国家有所体恤,分发过银两,到底身带残疾不能劳动,饿死困死的居多。”
“赵某寻了他们过来,一则与他们安身之地,二,也省了无谓开销。”
太子若有所思。自家原以为赵破虏拿银子供养他们,不意却是各取所需……难不成赵破虏此为是为了搏个名声……
金小猫自然看见太子面色凝重看向赵破虏,微露鄙夷,心知他倒是钻了牛角,不由淡然一笑:“先头那几日太子住小猫庄子里头时,不是听先生讲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么?”
太子想了想,抬头去看赵破虏,果见他面露赞赏地看向金小猫:“小猫说得甚是!人若不靠已,终难立世。”
几人边说边走,又转过几处大通梁房,来至一处大场,里头数十人正在练武,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唬了一跳:“赵将军练兵么?父皇知道吗?”
赵破虏笑道:“太子勿惊,这并非私兵,乃是先帝御赐赵某的私卫,原是来贴身保护王叔的。如今官家照旧与我看管,过了明面护卫小猫安危的。”
太子哈哈一笑罢了,心下却道,这些子私卫年岁参差,难不成还私下募人?
赵破虏看过太子一眼,面容肃穆:“赵某选人只看本事,虽是同袍子弟,少少不过数十人,并不敢论年岁,唯能者居之。”
金小猫见太子面色讪讪,心知他被人捅穿心思不甚自在,不免劳动自家转圜转圜:“这些不过俗物,先头与太子说过来此是为寻个雅人……”
赵破虏明晰金小猫心思,知道他不欲自家与太子太过严厉,不由淡淡一笑,也打趣一句:“雅人无有,倒有个附庸之人。”
春观雨,夏听风,秋赏月,冬踏雪,以诗书为伴,拿酒茶作侣,和着几个至交好友,或闲话,或手谈,焚香抚琴,泼墨书画,不问外物,是何等雅事!
赵破虏此人,亦算是皇室微枝宗室,是来朝天子堂弟后裔。自家虽不富裕,老父又重文轻武,是以押着赵破虏学了好一阵文士雅学,直到进了先帝身边做侍卫,才不得不压下心头郁郁,看着一个少年官人做了个最看不上的兵头。
倒是赵破虏感念老父心思,所学不曾丢下,经年下来,不大不小也混得个文武皆修,只他自家客气,说不过附庸风雅,着实客气。
只一事,赵破虏善琴,便不是虚言。
金小猫先头不识这位暗地护卫自家的赵将军,曾听过他与散先生两个隔空琴箫相合,只觉心动神摇,恨不得把自家也做了一丝清音,与万物一道徜徉天地。
所谓琴之有灵,曲之有魂,不外如是。
如今能再闻赵破虏琴声,金小猫唇角高翘:“小猫曾闻先帝批过庄主一联:宜文宜武好儿郎,大俗大雅赵卿家。庄主,实在是,过谦了!”
第五十八回:亦真亦假靖小哥
接连几日,太子在金小猫山庄里头神仙也似地过日,因无人管束太多,面上倒常常带出笑来,越发显得亲切和气,便是连下人失误也能平和待之。赵破虏看在眼里,也得赞这太子一个宽字。
只这宽字却用不到金小猫身上了。因着靖哥儿,他与那位靖哥儿的宫侍胡昆仑胡班班前次不欢而散,如今再于山庄见到此人,着实是高兴不起来。
金小猫原是在自家屋头看书,雁八愗也不爱闲,在院子里头跟赵破虏两个在太子跟前切磋功夫。
屋内只得金小猫一个,懒懒靠窗,在长榻上斜斜倚着,就着矮几上的点心看最新的话本。正看到要紧处,眼前被个黑影一挡,心下立烦:“作甚!让开!”
那黑影并不动分毫,只越发站得近了,更有一只大掌劈手把话本夺了。
金小猫抬头一看,眼前这人面色惨败,形容颓废,倒是比前头又憔悴了许多。那张无须的白脸儿,如今瘦得皮包骨,竟如个骷髅一般。
金小猫自不会同情面前这位,先头那一匕之伤,他可未忘:“胡班班,你不去守着你家主子,来鄙处有何指教?”
胡昆仑黑眸愈沉,只在深处一阵阵发着幽光,盯着金小猫不放,金小猫被看得不自在,偏过脸,把点心碟子往胡昆仑手边一递:“罢了,七爷我好心,与你填个肚子,你吃过便走,七爷不用你道歉。”
胡昆仑果然把点心捏过,几口吃净。
金小猫不意胡昆仑一星都不客气,当在自家一般,心下讶异,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损他,只好静静一旁看着。
倒是胡昆仑先开了口:“七官人,求救胡某一救!”
金小猫暗惊,心道虽自家与他不深交,却也看得出此人孤高得紧,除了官家与靖哥儿,那是旁人都入不得眼的!如今开了这口,怕是真真遇到难事。
胡昆仑见金小猫只打量他也不说话,面上不禁急了几分,往后退了一步,单膝跪下:“七官人若救了胡某这次,日后若有差遣,胡某定然不惜性命以报此恩!”
金小猫越发惊讶,心下兀自盘算了一番,只道自家犯不着与这人为难,须知狼心不羁,何必因此结了死怨。况且,此人又与靖哥儿亲近,如今靖哥儿尚在安宁侯手中。若把这人所求不许,日后见了靖哥儿,少不得生分……
如此,倒是不得不踏入这等浑水。
金小猫思量已定,嘴上却是丝毫不透:“你且起来。七爷与你无干系,要你性命作甚!”
胡昆仑腰身挺直,执意不起。只双目灼灼,沉默相对。一时间,屋内静寂至极。
良久,金小猫叹气道:“非七爷我不救,实在是不知因果。七爷我向来重诺,不愿轻易应许。”
胡昆仑面上变了几变,终是长吁一口气,起身幽声道:“原是胡某冒失了。”
原来,自靖哥儿被安宁侯爷崔峥当街掳去,胡昆仑急怒交加,只恨不得立时闯入侯府把靖哥儿抢回。
想想官家不管,旁人不知,靖哥儿小小一个,不知要生受多少苦楚,胡昆仑也不顾伤势,趁夜偷入侯府。
安宁侯府原是襄阳侯为爱女在东京置的产业,崔峥尚了郡主,便与郡主夫妻两个长居东京,一是安着官家的心——郡主本人虽为女流,却比世子更得襄阳王心爱,且安宁侯崔峥为人谨慎狠辣,又能谋断,更是极被襄阳王爷看重的。
二,却是为着大事隐蔽。这侯府机关重重,又有密室,比先头雁八愗虞五宝闯的那处更多繁复,叫人如坠云雾,几欲迷途。
胡昆仑虽仗着自家功夫进了侯府,却被后园梅林转了方向,好不容易走出,却被林子里头一人拦住打斗。
这人功夫甚好,脸上包着巾子,也看不出来头,以掌为刃,横斩竖劈,几不见动作,便招呼到胡昆仑身上,端的是个厉害人物。
待这人几下把胡昆仑擒住,打火折子一照,见了胡昆仑形貌,咦了一声,压下声音道:“既是来寻宝,何不早言,我带你去看看。”
胡昆仑技不如人,由着这人领着入了后室,揭开屋顶瓦片,偷偷看去,只见房屋之内灯火通明,一人手执如雪利刃,正在一小儿脸上动作,看那小儿身形,倒如靖哥儿一般。
胡昆仑心头大震,双目俱裂,就要冲下去抢回小儿,却被蒙巾之人拦住:“不可!若惊了下头,小儿必死!”又道,“你且等等,今夜崔侯来后,必与此人说话。到那时觑个空儿再瞧。”
胡昆仑听得这人口气,似对己无有多大恶意,便点头道:“如此,便等上一等。”
两个垂头屏息地看了半晌,那人收了刀刃,拿细布把小儿头脸都包了个严实,叫两个小厮抬了担架,把小儿转出去。
蒙巾之人道:“必是去了疗疾所。”两个一前一后,轻脚慢手地沿着屋脊跟着。
待到了地方一看,胡昆仑几大呼出声!
那处一排已躺着三个小儿,皆三四岁大小,面貌更是与靖哥儿绝似!除却最里一个面上不带细布,余外两个,一是下巴,一是腮骨,皆被细布裹缠。
那蒙巾之人见怪不怪,附耳说道:“崔侯手下有个异人,便是你先头所见者。最善这等换形移影的功夫……”
胡昆仑暗声问道:“不知其名?”
那蒙巾人冷冷回答:“便是整形。”
胡昆仑立时想了许多,由着靖哥儿被抢,再想如今这多的靖哥儿替身,不觉如芒在背!
崔侯到底却是为着甚事大费周章?
是以思量许久,胡昆仑才与那蒙巾之人两个私做了商量,一个回去寻人做打算,一个留在此处,以观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