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阳光明媚,杏花压枝,屋瓦上面还传来了喜鹊的争噪声,可身处这片欣欣向荣的春景中,御史大夫甘蓝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但他向来为人坦荡磊落,既然闵仁王都追到府上来了,他也不怕吐一回衷肠。
何况现在不说,怕是就在没有机会说与这人听了。
主座上的记守春正捧起茶盅,呷着茶,等待对方给予回复,却只见座中的甘蓝起身,在他的面前恭敬跪下。
记守春有些意外,挑眉看着对方。
“殿下,如果臣说,臣乞外放,是为一解相思之苦,殿下信吗?”甘蓝跪得笔挺,一双干净的目眸灼灼看着面前王爷,男人本就生得俊朗的书生面,衬着屋外的暖光,此时竟染上了层说不出的温柔。
聪敏如记守春,已经听出了甘蓝对自己的一片情义。
既然呆在帝都,只能日日看着倾心之人陪伴于君王身侧,自己柔肠百结,那还不如自请到地方去,在地方为毕生所忠的殿下效力。
御史大夫的这份情意确实感人,让记守春的心中,不能不为之动容。
“我准你外放,你择吉日启程吧”片刻的静默后,记守春开口道了句,话中如古潭沉寂。
“谢殿下成全。”甘蓝面色不变,双手撑地叩首。
“殿下,您对微臣的救命大恩、赏识之情,微臣永志难忘。微臣在此发誓,此生定会为朝廷效犬马之劳,对殿下赤诚一片!”挺直腰板跪着的甘蓝话语铮铮,语落,男人俯下身,端端正正的第二拜。
“甘蓝,你起身答话吧。”那厢记守春的话音,依旧如古井无澜。
“殿下,在微臣起身前,可否在容微臣讲上一句大白话?”地上的甘蓝俊颜舒朗。
“你若想讲,便讲吧。”记守春叹了口气,对方都破罐破摔了,就算他不让,对方也是说给他听的。
“殿下,打从您来为微臣治病的那日起,微臣便知,此生是沦陷了。”甘蓝展笑,露出了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煞是好看。
男人再次弯腰,送上了一丝不苟的第三拜。
此时耀眼的春光步进了厅堂,在这位御史大夫身上晕染开来,甘蓝那对澄澈清明的黑眸子,在日光中闪动着水润的色泽。
因着那人,情深如许,甘大人觉得,不负此生。
待甘蓝起身后,记守春又道了句,“甘大人一去,御史大夫的职位便又空缺着,不妨甘大人为我举荐一人吧。”
温文尔雅的男子于座中抬首,朝闵仁王胸有成竹的含笑道,“给事中许夔之胸藏大才,明法度,有刚骨,微臣以为,许大人能担此重任。”
记守春听后颔首,当下允诺,而这也算是在甘蓝辞别外放之前,给了对方一个最大的礼遇。
第四十七章:花开不谢
两个月过去,新法锋芒崭露,各地百姓叫好声一片。
这日宰相府里开庆功宴,素喜清净的记守春没有参加,只是一人骑着玉骢,在江边的柳树下溜达。
似乎马儿也能体察出主人今个儿心情不错,嘀嗒的马蹄声听着,十分轻快。
暑气渐重,江畔的花儿万紫千红,水面上拂来了清风,花香随着风儿徐送,叫身处其间的记守春不由松弛下了心神,半年来的人事变幻,在他的脑海里纷繁呈现。
其中有与莫凡、向容那两位志同道合好友相处时的欢愉时光,也记着那位耿直而又深情的御史大夫,更印着那夜腥风血雨的兵权洗牌,可能让他嘴角浮起温柔笑意的,却只有皇宫里的两位君王了。
天作孽啊,自己怎么就一朝深陷于那对兄弟的柔情中,不能自拔了呢。
这让记守春不由记起了甘蓝同他表露心迹时的那句话:此生沦陷了……
青年摇着头笑了笑,颇感无奈,也算是认命。
不知不觉间,竟晃荡到了史馆门前。
馆中的馆职见是闵仁王来了,连忙跑出来迎接,里面那厢还正忙着让下人备上闵仁王素来爱喝的大红袍。
见馆中的文官正在修订前朝史书,记守春也不便打扰,就朝领路的馆职笑笑,“大人若有事,便去忙吧,本王只是碰巧路过,进来坐坐便走。”
那厢馆职听了,旋即拍马,“王爷说得是哪里话,殿下您能来寒馆坐坐,这是瞧得起咱们史馆,更是咱们史馆莫大的荣耀。”
记守春听了只是笑笑,此时身旁走过了个抱着书卷的官员,那厮赶忙上前给王爷请安,“微臣拜见闵仁王殿下。”
“免礼。”余光瞥过那叠史籍,《宫史》这个两个字映进了记守春的眼帘。
“这叠书可是现在有用?”眼中微波泠泠,记守春不着边际的问了句。
那厢文官赶忙低头回话,“回王爷,这叠书,是用过要整理起来的。”
“那这书便借本王一瞧。”记守春眼也不抬,只顺手取走了那本宫朝史料,就像冥冥之中被什么牵引似的。
要了间清净无人的屋子,记守春坐在窗棂下,细细翻阅了起来。
木雕的窗格上映着外面的那一片修竹林子,透进的阳光格外清幽,林间隐隐的蝉噪声,在这厢屋子里清晰可闻。
记守春抬手翻到了那页,纤长的手指轻轻弹去了书页间的尘灰,属于他们的前尘在泛黄的书页间慢慢浮现。
“宰辅柳仲残害忠良,史官祝!记之,帝怒,命人将其斩首。其弟祝啸任史官,记宰辅柳仲残杀忠良,亦被杀。帝命祝家三子祝云任史官,祝云不改二兄笔记,如实记之,被赐毒酒而亡……”
“……祝!自知命绝,于狱中题绝命诗一首:史笔千钧岂能负,而立未至先偿债。与君结下来生缘,海阔山遥游之遍。时人闻之,莫不恸哭……”
两行清泪滚下了记守春的脸庞,打湿片片书页,长恨当哭。
恨悠悠,几时休?
记守春,也是宫朝元熙年间的史家祝!,在这一刻里依稀照见了前世风鉴。
当记守春回到宫里的时候,古溪兄弟俩正坐于园中的绿荫下对弈。
见他回来了,古溪凤卿抬头冲对方抛了个媚眼,“宝贝儿,过来下注,赌是本王赢棋,还是咱们的皇帝得胜。”
很是习惯古溪凤卿这种唤小倌的腔调,记守春面不改色的上前,俯身一瞧,果然是这两人的风格,整个棋局丝丝入扣,黑白两子锱铢必较,看来是决胜于一目半目的奇高格局。
“不如你们就比个高下,今晚我只承欢下赢的那位。”拿了本被古溪凤麟翻到一半的医书,记守春躺在树下的凉塌上翻看起来,闻得满鼻微香。
谁知那厢古溪凤麟一见爱人,色心就贼痒,起身行到他的身边,一下将记守春整个人抱了起来。
而那厢守春王爷迫于君威,只好坐在皇帝老爷的腿上观摩起二主棋盘争雄,其间拿眼直剜凤麟帝。
这时不远处的乐坊里正在排演小曲儿,悠扬婉转的古扬州曲调,隔空传了过来。
“一曲古扬州,倒让我想起了杜牧那句‘明月满扬州’,近日池塘中荷花盛开,是宫中的一道盛景,不妨今夜我们就月下高台饮酒赏荷,宝贝觉得如何?”捏了下意中人的细腰,古溪凤麟抬眼笑望。
“我看甚好。”拍掉腰间的魔爪,记守春细长的眉梢微微挑起,同样是派清新宜人的景致。
“成。今夜就依守春的意思,我们来场月下寻欢。”凤卿王爷豪爽,一子落定,取胜于一目半间。
这夜池塘前的高台摆席,珠玉高卷,千里婵娟之下,记守春和古溪兄弟于辽阔的天地间举樽对饮。
“守春,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已相识,不然我怎么会无你不成欢,不抱着你,就睡不了觉?”古溪凤卿蹭上前搂住了记守春的细腰,瞧见对方的玉颊因着了酒色,微微泛起红润,忍不住就是一口啵下。
记守春认真的看了对方一眼,才定定的说道,“就算是上辈子认识,那也是孽缘。”
还不待那厢古溪凤卿发作,古溪凤麟就已经嘲讽起自己的弟弟,“古溪凤卿,人都在今生了,还言什么不着边际的前世,真真是蠢人一个。”
“无妨。蠢人有蠢福。”古溪凤卿倒也大度,头一歪,就靠在上心上人的肩窝。
当大哥的不屑,嗤之以鼻,随后斟满了御尊,朝记守春举杯,龙章凤姿的凤麟帝笑也霸气,“月圆之夜,花开不谢。请。”
猴在记守春身上的古溪凤卿也讲究雅兴,大雅的时刻爬起了身,同样豪气的举起酒樽,“皇兄说得不错,明月之时,须盈酒樽十分畅饮。”
看了面前的兄弟俩一眼,记守春的目光移向了殿外的天地,夜风中带着红杏飘香,寥廓的天宇间挂着一轮皓月,清辉如水,月下的池塘更是一片繁华盛景,荷花朵朵清圆,其间波光粼粼。
这时记守春举起了酒樽,朝这花好月圆的天地一送,“请!”
月圆之夜,花开不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