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丁感到全身发冷,伊莱会不会察觉到了呢?他察觉到了我对他的那些,恶心,充满罪恶的,难以启齿的想法,那些玷污人的东西。仿佛有冰块轻柔的滑过他的食道,瓦伦丁全身抽搐了一下,恐惧与绝望漫上他的心,他几乎迫不及待的丢下了手里计算差值的笔,我应该去找他,他在心里强调着,我应该去找他。
但是还有一个轻柔的声音拂过他的耳边,为什么要去找他呢?找了他以后你又能做什么呢?他估计见也不见你这个肮脏的东西。他的想法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一个人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一点人生中的片段,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肮脏下流的东西是不会有人看得上的。
是的,我当然知道。
他的身体在防护服下轻微的颤抖,他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己肺部的扩张,他甚至彬彬有礼得向克里夫教授打了招呼,并得到了再去一次厕所的允许。
他在马桶前呕吐,直到他自己都感觉到胃里空空如也。泪水流进他的嘴里,像是加了盐后烧焦的黑咖啡,他把那点泪水再吐出来。让人恶心的味道蔓延在他的鼻腔里,瓦伦丁却并不想离开。
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是属于你的,他残酷又痛苦的想,停止你自己不切实际而毫无意义的幻想吧,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瘫坐在厕所的地板上,直到他甚至已经闻不出任何东西,他的四肢变得坚硬冰凉如石像,他的脉搏跳动迟缓。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异常缓慢的站起来,他的双腿因为麻痹而刺痛,仿佛有人在不停的用细长的针在他身上戳动着。他一头撞上旁边的墙壁,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如果有人来的话,那我可就名声大噪了。他嘲讽的想着。头上的钝痛让他短暂的清醒了一下,但这清醒是非常短暂的,这只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撞到了墙。而下一刻的清醒,让他意识到自己在不停地撞墙,
他持续着自虐,直到他除了冰冷什么都感觉不到。
接下来,他如同一个正常人一样平静的走到了镜子前。和人打架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他在心里说着。
瓦伦丁觉得自己的心冷静如石,没有什么可以再打破它了,他想,满意而哀伤。
他平稳的推开了厕所的门,像平常一样低着头走了出去。
Chapter 22
伊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瓦伦丁了,他心里的焦躁在不断的升级。
他不是没有去找过他,但他从没有一次成功过。
瓦伦丁在躲我。他无比确信的想。
但是为什么呢?伊莱觉得瓦伦丁对于他的躲避似乎有一些更深层的,呼之欲出的原因,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这个认知让他无比烦躁。
这件事带给他唯一的好处就是,因为一直在烦躁的情绪下工作,他已经能很好的把工作与情绪分离了。伊莱已经可以做到一边精准的做计算与整理,一边想着瓦伦丁的事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能锻炼成海豚,他自嘲的想,然后一边睡觉一边工作,那样就更完美了。
布莱恩最近也没有说什么,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在偶尔喝茶的时候,伊莱会详细分析瓦伦丁躲他的原因,瓦伦丁的语言与行为都是需要详细分析的,他的朋友敏感纤细的神经经常会让伊莱感到愧疚。仔细考虑过后,他把这一项让人羞耻的罪行定在那句“你最近非常奇怪上。”
单从这句话的单词构成与语法来看,它并不显得那么刻薄,粗鲁或轻佻,反而还着带他对瓦伦丁的关心。唯一可以被算作是无礼的单词应该就是“奇怪”了。
伊莱郑重其事的用大写字母写下这个单词并在下面重重的划了两道下划线。
危险单词。他用红笔在旁边批注到。
“伊莱研究员!”尖锐的声波在空中荡起涟漪,伊莱下意识的缩了缩身体,“亨特小姐。”他礼貌的说。
在研究所里少见的年轻女性自然是政府派下来的。伊莱总觉得政府派一个女性在这里工作,有着那么点安慰男性研究员的意思,而这位长得并不难看的亨特小姐,很喜欢找伊莱谈话。
一开始,伊莱也有点浪漫的想法,像是亨特小姐是否对他有好感,想与他来一段时下流行的地下恋情之类的。但发现亨特小姐真正的目的是想从这里探出布莱恩在研究的东西时,那一点浪漫温和就化成了不耐与厌烦。
伊莱对于想要问研究进度与成果的人,一向没有好感。而今天与往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亨特小姐一如既往假惺惺的问了一下他在这里工作的是否习惯,最近如何,而布莱恩教授对他是否有刁难;而伊莱则如一如既往的用“一切都好”彬彬有礼的敷衍着她。
“你们现在的研究怎么样了呢?”
“还可以。”
“在研究什么呢?我很好奇呢,你从来都不告诉我。”
“您可能无法理解,就算我告诉您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帮助。”伊莱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
亨特的眼睛有错愕的看向伊莱,“你真是失礼。”她似乎有些生气,
“非常抱歉。”
“没关系,你可以不用那么客气。”亨特似乎不经意般的向伊莱靠了靠,“我说不定知道呢?”她明亮的眼睛看着伊莱。
浓烈的香水味冲进伊莱的鼻子,金色的长发似有似无的扫过伊莱的手臂。
绸缎般的感觉从伊莱脑中轻盈的拂过,鸡皮疙瘩从他的手臂上一颗颗浮出,他的身体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
圣诞的记忆与瓦伦丁的黑发从他心上柔风般过了一下。
伊莱像是被烫到尾巴的猫一样抖了一下,他匆匆忙忙的站起身,“抱歉,布莱恩教授之前让我帮他把资料整出来后交给他,我忘掉了,我最好现在交上去。”
他近乎是狼狈的逃进了资料室,心脏跳得不像是他自己的,氧气与二氧化碳在他的血液里不停地冒泡,他的脑子里升腾出奇妙的晕眩。他听得见血液在耳朵里的毛细血管里奔腾的声音。他的身体不可控制的颤抖。
哦天哪,他1呻1吟1着捂住自己的脸,你刚才都在想什么,伊莱狼狈的自责着,你都在想些什么呀。
Chapter 24
还有一天就要到复活节了,但伊莱并不觉得他的生活出现了任何激动人心的因素。明天跟瓦伦丁出去吃点什么不一样的吧——像是复活节彩蛋之类的,他带着点恶趣味的想。但随即,他又无比懊恼的想起了瓦伦丁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和他讲话了。
伊莱有些烦躁的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
布莱恩从写字桌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明天就是复活节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干巴巴的对伊莱点了点头,“复活节。”他重复道。
伊莱有些惊讶的看了一他一眼。嗨,这可有些不同寻常。布莱恩教授竟然在研究的时候谈起了私事!“是的……?”他询问的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心里期待着一天的假日。他对布莱恩教授会突然想起他们之间其实是父子完全不抱希望。这就好比让知更鸟用英语唱“如何杀死一只知更鸟”。他有些嘲讽的想着,并因为这个并不高明的笑话露出一个微笑。
布莱恩看了他一眼。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从桌上抽出一个很大的文件袋,“我需要你保管这个几天。”他平淡的说。
布莱恩今天很不同寻常。伊莱确定了。布莱恩从不会把自己的东西交给任何人,他一向对别人动自己的东西怀有由衷地反感。“出了什么事吗”他装作漫不经心的结果布莱恩手里的文件袋,眼睛盯着木桌上一块黑色的污痕。该死,他带着几分对自己的愤慨在心里骂道,你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呢?就好像你在关心着他!而这是根本,完全错误的,你对他其实一点都不关心,一点都不!
布莱恩抬起头看他。他的脸颊削瘦,颧骨突出,鼻子高高隆起,嘴角的线条显得苛刻而严厉。他脸上的皮肤松弛,额头上有着深刻的纹路。他已经老了,但他的眼睛依然碧绿而澄澈,犀利坦然的注视着他的儿子。
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神突然前所未有的柔和了下来(“就好像他真的突然想起了我其实是他儿子一样。”),“伊利亚特,”布莱恩第一次真正叫出了自己儿子的名字,“你为什么会想当一名物理学家,还是核物理家?”
伊莱愣住了。
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他就想一个儿子一样被问了关于理想的问题,这件破旧的研究室突然变成了午后的玫瑰园。他手足无措,大脑的神经系统几乎要因为激动的电冲爆炸。他懊恼着自己的表现却又情不自禁的慌张起来,“因为我喜欢物理,而核物理是现有最尖端的。而我的研究能带来的好处不仅仅是对于我,还是对整个科学界与国家的。”他规规矩矩同时无比郑重的说。
布莱恩脸上闪过了什么,他低下头,恢复了冷淡与严苛,“那就别再出现愚蠢的计算错误,这对你,科学界和国家都有好处。”
如果伊莱能比现在成熟一点,阅历丰富一点又或者把布莱恩换成瓦伦丁,他或许就能敏锐地发现布莱恩教授脸上的压抑与复杂,但他现在还太年轻而布莱恩也不是瓦伦丁,所以他只是恼怒的呲了呲牙,带着点不满回到了座位上。他可真是喜怒不定,他有点埋怨的在心里想。
伊莱是在第二天早上接到亚瑟布莱恩自杀的消息的。
那是复活节,他手上拿了三个彩蛋,其中一个是给他的父亲的。
仿佛有鸽群在他耳边拼命地扇动翅膀,而这导致了他的耳朵短暂的失灵了。
彩蛋在他手里颤动,仿佛要破壳而出。
他大脑里的东西被清空了。
这是一个梦境吧。他恍惚又清晰地想。
Chapter 25
瓦伦丁是在布莱恩教授的葬礼上见到伊莱的。
他站在一个离人群很远的角落里看着,身上穿着与葬礼格格不入的破旧大衣。
瓦伦丁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了过去。
在看清伊莱的脸时,瓦伦丁大吃一惊。(“他憔悴的像是突然发现牛顿爵士其实是个化学家”)他加快了步伐走过去,心里有种莫名的恼怒,“你这是……”他有些气急败坏的开了口,对于他是如此的不注意感到异常的愤慨。他平常都在干什么?!
青年并没有看向他,他绿色的眼睛突然失去了光泽——它们暗淡的像是被涂了一层油漆,“他是我父亲。”他突兀的开了口,又突兀的停下了,声音带着奇异的尖锐与颤抖,“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他脸上闪过一些情绪,而瓦伦丁并不十分能确定那是什么。
瓦伦丁张了张嘴。他的怒气如同到来时般突然的离去了,他用些惊慌地看着身边的青年,他从未期待过这样的答案,无数的问题在他头脑里盘旋,而他一个都问不出口。瓦伦丁感到无与伦比的焦躁,他想为自己刚才的怒气道歉,又想像所有书里描写的一个好朋友那样妙语连珠的安慰伊莱:他有那么多想要说的事,它们在他的喉管里不停翻涌。
但他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很抱歉。”他近乎是结巴着将这句话吐了出来。他为自己的无用与窝囊而懊恼,却对此无计可施。
青年只是摇了摇头。
他们陷入了一阵让瓦伦丁心脏收缩的沉默。瓦伦丁本以为在这么长时间的隔离之后,青年已经不会让他再头脑晕眩,胃部空虚,心脏发紧了,但明显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的作用。
他有些出神的盯着伊莱有些苍白的皮肤。他是多么美好啊,他想着,他属于所有温暖而甜美的事物而不是像我一样,肮脏而阴暗的生物。
伊莱突然转过头。瓦伦丁吓了一跳,“怎……怎么了?”他慌慌张张的问。
“葬礼结束时你能陪我到他的墓碑前吗?”
“当然。”瓦伦丁几乎是在他的问题结束之前就给出了答案,“我会的。”
他带着骤然的轻松回过头,“谢谢。”他听见他轻声说。
“这是我该做的。”瓦伦丁毫无停顿的接上了话,他自己都对自己的殷勤感到反感了。
但青年只是转过了头。
他们在沉默中迎来所有人的离开。
瓦伦丁能感到伊莱一直在大衣下颤抖。他也有些颤抖而小心的把手伸了过去,带着点忐忑与雀跃握住了他的手。
伊莱紧紧地回握住他。
瓦伦丁的心不合时宜的狂跳起来,仿佛有电流在他手里滑过,他轻轻打了个哆嗦。
伊莱带着他走到了墓碑前,上面刻着一句他看不懂的话:
“Sidere mens eadem mutate”【1】
青年的手在他的手里剧烈的抖动了起来,他转过头,惊愕的发现他眼里满是泪水。
瓦伦丁的心猛然绞痛起来。
他笨拙而小心的把伊莱抱在了怀里,他的心因为这个举动而愉悦的收缩,大脑晕眩。
我爱他啊。他在心里说着,我是这样,这样的爱他啊。
瓦伦丁悄悄地把脸埋进了伊莱的头发里,随着他的泪水一起。
他小声地啜泣了起来。
注:
【1】:Sidere mens eadem mutate——繁星纵变,智慧永恒
Chapter 26
伊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研究室了,不,或者说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任何事了。
在他昨天残忍的拒绝了瓦伦丁的陪同后,他去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包烟,而这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他只需要走到一个杂货铺里,就可以买到五包罪恶的物品;只需要几镑,他就达成了一个与魔鬼的交易。
这真是再简单,再廉价不过的了。他嘲讽的想。
他坐在浴室里,用凉水洗了洗脸,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却失败了。
他能够清晰的回忆起有关布莱恩的一切。
那些对于布莱恩的厌恶与怨恨似乎都随着他的死亡而模糊了。更多一些在他记忆的海底的,似乎是美好的东西取代了那些。
他把一根烟从烟盒里抽出来,放进嘴里。
伊莱几乎可以确信,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曾经和他有过一些亲切温柔的对话。那似乎是关于数学的。在布莱恩来看他的那三四次时间里,他曾经表现过一次对数学的兴趣。那天布莱恩兴致很高,他难得耐心解答了他所有的问题,他甚至因为对伊莱的理解力的欣赏而摸了摸他的头。
伊莱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回想着父亲当时的表情,但却一片模糊。
这件事应该是确实发生了的,他想。点燃手里的烟并吸了一口。
辛辣的味道像是烧灼着他的神经,伊莱大声的咳嗽了起来。他的胃突然痉挛起来,他吐了出来,手里的烟掉在了毛衣上并成功的烫出了一个洞。
伊莱拼命的呕吐着,试图把自己的整个消化系统都吐进马桶里然后冲进下水道。但在此之前,他胃部的肌肉抽搐得让他不得不停止自己的举动。
呕吐成功的让他头脑清楚了一点,他颤抖着从烟盒里抽了第二支烟。真是遗憾,他冷酷的想,刚才那根被浪费了。他点燃第二支烟,又吸了一口。那味道让他皱起了眉,但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享受于抽烟带给他的痛苦。
布莱恩教授不受控制的从他脑子里浮现出来。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并试图这样把他驱赶出去,他努力不去回忆复活节之前发生的事,他努力地想要把那罕见而温柔的父亲形象遗忘掉。
他挫败的发现自己再次失败了。
但又突然想起布莱恩之前让他保管的文件袋。
他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但却因为呕吐造成的虚弱再次坐回了地上。白色在他眼前旋转破碎,他的尾椎在落地时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扶着墙再度站起来。
他踉跄着奔到客厅,像帕金森患者一样抖着手拿起了它。但在即将打开的时候,伊莱又迟疑了,他不确定自己希望看到什么,遗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