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周围有些静了。
一瓣梅花飘落剑尖,梁徵轻轻抖下。
柳宫海猛然回头。
不想被他听到剑声,梁徵连忙一闪,顿知不好。就算方才把剑一碰,但声音如此微弱,柳宫海也未必能确认身后林中还有别人。可没沉住这么一闪,柳宫海怎会还不察觉。
果然但听耳边狂风卷浪,若不是梁徵已知不好及时腾空跃开,登时就要被压在拦腰折断的大梅树之下。
梁徵尚未在另一树上站住,柳宫海并不停留,第二掌又至,掌风翻处,将梁徵从树上逼将下来。
落地时梁徵已横过宝剑,护在自己身前。
看清是他,柳宫海反而收了掌,笑道:“原来是梁少侠。来得正好,敢问谢公子现在何处?”
梁徵带剑施礼,“在下与柳大侠相同,实是不知。”
“哦?”柳宫海扫到梁徵身后已被人围住,也不怕他逃,“那么梁少侠在此偷窥是为何事?莫非,还在执着于那妖人不放吗?”
话音刚落,并不借力,整个人忽如利剑向梁徵刺来,一个“吗”字还没散尽,已欺身至梁徵面前。
他如此迅速,梁徵不及思考,手里一挽,抖剑指向眼前。原是情急之中随手一使的乱招,不觉是不久前看别人用过的一剑,剑尖所指,竟准确按往柳宫海隐藏的破绽。
再往前便要被卷入剑光之中,柳宫海被迫收手一退。
梁徵停剑看了看自己的手。
电光火石幻影般的瞬间,他居然迫开了柳宫海一击。
当时并未答允向黑衣人学剑,但黑衣人在他面前把一套剑法连演了两回,即使未曾细说,但因实在精妙,忍不住反复回味其中妙处,不觉在心中谙熟其貌。
也许与黑衣人所用截然不同,只是走势相似的招数而已。忽然之间已经挥出来。
那人所言不虚,竟真能挡柳宫海一挡。
柳宫海受惊一退,“你……”惊讶的表情霎时转为大怒,“梁徵,你何时学过了魔教武功?”
梁徵对此质问毫无准备,下意识反驳:“我何曾学过什么魔教武功?”
“你方才那招,不是魔教招数是什么?”柳宫海看起来也没想到他如此大胆,抬手往他一指,”身为华山弟子,居然跟随了魔教。有这样徒弟,不知道你师父有什么话说。“说话之间,伸指变掌,隔空就要往梁徵拍去。
他声色俱厉,梁徵感到绝非谎话,顿时惶恐,虽然本能就要举剑抵挡,却心头用力,按下了自己的手。
那怎会是魔教招式。
那个人……
”我师父要说什么,自然是我师父的事。“
忽然有人说。
此地居然还有旁人没被自己发觉,柳宫海惊怒交加,尚未向梁徵挥出的双掌陡然往两旁一横,一时四面爆裂般巨响,高低树丛俱都倒成一片,土砾翻腾,掌风之余波不知震荡几远。
直至裂声止歇,两袭白衣从四散尘埃中穿出,一如敛云翮之惊鸿,一如戢银鳞之游龙,剑光皎皎如破愁云之明月,风姿翩翩如落凡尘之谪仙。
片土微灰不沾身。
如此一人一剑,挡在柳宫海面前,将他与梁徵隔开。
柳宫海眯了眯眼睛。
”在下华山水瑗,柳大侠,久仰。“两人当中,正笑着的一个说。
另一人并未开口。
但荀士祯座下五弟子,三位都常行走江湖,柳宫海认得。剩下两个没怎么听说离开华山,因此不识面容,但名字也是听过的。既然一个自称水瑗,另一个与他并肩出现的,八成就是荀士祯的第二个弟子越岫了。
仙风道骨,果然其师之风。
梁徵虽然也少年扬名,当年披云剑揽月手初登江湖被称仙童,却不如二位师兄如此出尘。
高手到来,柳宫海压下几分怒气,”原来是荀掌门两位高徒。久闻二位长居山中,不想今日现身此处,不知何意。“
”自然是因为师弟在这里。“水瑗往身后梁徵偏了偏头,表情理所当然。
”两位可曾见梁徵刚才那一剑么?“柳宫海质问。
”见了。“越岫简短地说。
也许是少见他说话,水瑗偏头看他一眼,才继续向柳宫海说:”见了,那又如何?“
”那分明是魔教剑招。“柳宫海见水瑗态度平静,有些难忍火气。
梁徵明智地在此时闭嘴。
”只得其形,不得其神。“水瑗居然摇头遗憾,”刚才那一剑若真是承天教招式,柳大侠方才可躲得过么?我想师弟就是随意一击,不巧成功接下柳大侠一招而已。师弟原来天赋奇才。“后一句赞许梁徵虽然听了,也只当瞎话。
他这样说,柳宫海反而心里明朗,”原来华山是要袒护逆徒。又难道你华山早已同他们沆瀣一气?“
被攻击门派,水瑗笑意一敛,道:”柳大侠,少血口喷人。莫说我师弟不曾学魔教武功,就是学了,要如何处置,自然是我师父的事。不劳柳大侠您费心。“
越岫往他一瞥。
水瑗重新笑起来,接着说下去:”我二人自会将师弟带回山请师父教训。柳大侠放心。“
柳宫海脸色发寒,长袖一扬,道:”就算魔教剑招不提,梁徵与谢欢之间有莫大联系,今日可不能由你们就这样带他走人。先说出谢欢的所在来。“
他说话间略一招手,旁人已经抛了一剑过去,柳宫海握剑在手,亮明的备战之意。
水瑗见之一笑。
梁徵已经指地的剑重新提起。如果到动手的地步,越岫与水瑗联手或许不在柳宫海之下,可在场还有柳宫海与一道的别人,结果尚难预料。外加在场数名毫无干系的百姓,若受波及何其无辜。
此时或许不应与柳宫海对抗,但他是真不知谢欢现在何处,让柳宫海逼问又问得出什么来。
他欲言又止,越岫已预知般回头将他一盯,别说话。
水瑗已抬手,剑呈起势。
之前那顶轿子忽然帘子一卷,轿中人扶轿而下,全不看此时场面如何,拿眼向四周一顾盼,似乎觉得有趣,袖口一提,掩口低笑。
这轻轻一声笑如有魔力,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她。
接着如被定住身一般。
下来的是个女子。
世上竟有这样女子。
姿容这样华美,以至于这轻乘小轿看上去只是为了遮掩她的身家——牡丹绣红裙,钗鸾压绿鬓,满头满身的珠翠,可算得上是极致富贵甚至于俗艳。她又正以袖掩面,明明只见得鼻梁之上半张面孔,看来犹如以眉峰画山,浓淡皆非寻常色,更美目含情,盈盈秋水两边填,半张脸一瞥之下的绝色,便将这金线牡丹点翠鸾凤都压得毫无颜色。
可将人震慑,竟想不起其他任何事来,这喧哗狼藉,忽然只余一片寂静。
她垂下手,抖袖,粉面乍现,眉目间一片宁静。
“听奴一言。”
所有人似乎都轻轻屏住了呼吸。
连柳宫海与梁徵也不例外。
她再次笑起来时,仿佛空气动荡。
“各位,听奴一言。适才听说,这位大侠要寻找谢欢?”
她看着柳宫海,柳宫海怔了一怔,才回答:“是。”
“可是首辅谢大人之子,谢欢谢公子?”
“正是。”
那美人表示明了地点了点头,“若是寻找谢公子,倒是好说。谢公子与奴有约,三日后挽花楼一见。几位若想与公子相见,三日后,几位也来挽花楼就是了。”
“挽花楼?”梁徵觉得这名字陌生,不像是江湖上什么门派相关的地方。
美人特别冲他笑了一笑。
梁徵呼吸一滞,这次却缘非被美色震撼,而只是想起别的什么。
“青楼。”越岫传音在他耳旁。
然后是水瑗传音补充:“京城最大的青楼。”
“挽花楼……姑娘可是姓薛?”柳宫海也想起一些东西,只是说话时已不敢看着美人的脸。
“奴家薛雚苇。”美人低眉而答,深深万福。
京城第一美人。
挽花楼主人薛雚苇。美艳到使深宫中皇帝都愿意微服轻身出禁门,只求一访的女子。
梁徵没有素日越岫那么无所不通,对挽花楼或薛雚苇的传说一无所知。但这个名字是听过的。
谢欢在芙柳堂托凌微寄走的信,薛雚苇正是收信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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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雚苇之名,京城左右显然广为所闻。
因其艳色而寂静的林中,于是响起各式的窃窃私语。能见美人一面,滞留野外好像也值得了。只可惜如此绝色,陷落风尘。
但薛美人恍若未觉,只是说下去。
“谢公子素来精灵古怪,谁也不知他是否就真在这一路。与其在这里侵扰平民,不如等上三日。柳大侠之侠义心肠,这几日还是容得的罢。”她半侧了脸,仍举袖挡住,仿佛刚才一瞥只是为了自证身份,而薛美人这一面千金,怎能再让人看得。
是了,以薛雚苇之名,别人如何假冒。这样倾城之色,难有二人。
“薛姑娘之意?”柳宫海把目光停留在她裙上牡丹花蕊上,平稳地问。
“三日后城内挽花楼,奴自会劝得公子恭候。”薛雚苇微微垂眉,清婉缓慢,好一份娇声,只觉得叫人不由得不从命一般,“如此,柳大侠便也不必为难这几位。我们好各自散去罢。”
“仅凭姑娘一言,在下怎知一定得见。谢欢返回京城后重重防备,我可不容易再见到他。”
“柳大侠,奴家弱质女流,怎敢欺瞒。若奴此言有虚,各位尽可随时上门问罪。挽花楼常开大门,恭迎贵客。 ”薛雚苇再次万福,真容再现,众人都无声地抽了一口气。
挪不开眼睛,一生或是与美人只有这一面之缘。
哪怕挽花楼分明青楼馆风月地,她后半句别有意味,都叫人毫无知觉了。
耽搁许久,林中已渐渐暗下来,入夜有人潜踪而行更难查探。而周围人等无论江湖田园,都只怔怔地盯着薛雚苇看,士气尽失,柳宫海明白要继续与在场众人纠缠也难以维持。
索性如此卖薛美人一个面子。
柳宫海反转长剑收了杀意,抱拳道:“既然薛姑娘这样说,一言为定,我们三日后挽花楼见。”
就此干脆地拜别,招呼众人离去。
若不是薛雚苇立时便回了轿上去,人们似乎还要更为恋恋不舍一些。
被困半晌的好些百姓也这才如梦方醒般,挨个儿近轿来道谢,都是旁边婆子一一不耐烦地应了,把这些人从轿边赶开。
水瑗原本不想麻烦,这女子未必在意一声致谢,马上就要走,被越岫按住,“等。”
等一等。
“三师兄等一等。”居然梁徵也说。
水瑗眯起眼睛,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直到众人都散去了,越岫才把水瑗一看。水瑗会意,同他走上前去,施礼笑道:“薛姑娘不费一刀一剑,就此化解干戈,在下佩服。果真佳人倾城。”
“说笑了。”薛雚苇在轿内说,“既已无事,三位,我们也就此别过。”
越岫没有移步的意思,定定站在轿前,使轿夫们不能前行。
许久之后,轿内薛雚苇好像终于放弃与他僵持,唤轿夫放下小轿与婆子一同后退避开,自己仍坐其中。
“你是谁?”越岫这才忽然开口。
水瑗听到,侧过脸去若有所思。
轿内静了一静,不久后有人轻笑:“越师兄厉害。”这回,就是熟悉的声音了。
“谢公子。”后面梁徵说。
越岫是梁徵的师兄,与谢欢自然完全无关,但已是说笑,便随随便便也能把师兄叫出口。
越岫说:“你也是。”
大约是说你也很厉害。
谢欢可能是听懂了,隔一阵子,说:“扮了好几年薛姑娘,总该有些心得。可居然被人认出,真是无地自容。”
越岫没有说话。
水瑗正因为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随意拍着越岫的肩膀笑:“原来是谢公子……他没认出是你,他只是觉得你不是薛姑娘而已——他认得出你不是姑娘。”
又一阵静默之后,谢欢也就笑了,“迫不得已,实在惭愧。”
即使被识破身份,他仍然没有重新下轿来相见。
梁徵在越岫与水瑗身后盯着那道轿帘。
越岫从来敏锐异常,从来什么都瞒他不过,只怕是天赋而非修为高低的原因。但这样的越岫也没完全看出是谢欢。毕竟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脸上伤痕仍是狰狞。如今不过才过不到两日,哪里能恢复这样面貌无瑕,这样艳惊四座。
但梁徵是真的认出来。谢欢改变了声音姿态,薛雚苇是无可挑剔的女佳人,即使他从前也见过谢欢异装,但是那回谢欢也许是刻意画得浓艳丑陋,与如今大不相同。
大不相同,也曾是依稀可辨的国色。
何况如今。
他想这数日同行,虽然谢欢疤痕满面,但在他印象中的面孔其实与伤痕无关,就是与刚才眼前那一张类似的脸。
只是稍微轮廓英挺,目如朗星,将裙钗换了袍巾。无论如何,终究是这个人。
他其实知道谢欢长什么样子。
“既然是谢公子,那就好说话了。”水瑗慢慢收敛些,只维持了微笑,“不过谢公子,柳宫海认不出你这当中亦有侥幸,若我们阻住他,你也正好容易脱身,何苦现身说话。”
“我自有打算,水师兄何必相问?”
他这么说,水瑗从善如流地不问了,“也正好,我们与谢公子也还有话要说。”
“好说。但谢欢即是薛雚苇,此事望三位替我保密,我也有逼不得已之处。至于三位有什么想问,我但凡能言,一定回答。”谢欢说,略微高声了些叫梁徵,“对了,梁大侠。”
梁徵上前两步,“怎么?”
“方才阻柳宫海那一招,不可在人前再用了。承天教招数虽然精妙,但于武林中不容。”谢欢说,“天下能教你那招之人只有一个,便是那天在柳宫海手里救下我二人的前辈。我呼他名为烈云,但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的真名姓。”
梁徵被柳宫海叫出是魔教招数,便渐渐已有怀疑,此时反而不太惊讶,“果然如此。”
“果然是承天教中人?”是水瑗问。
“不是。”谢欢说。
“莫非是大内高手?”梁徵问,这一日早是如此猜测。
谢欢顿了一会儿,“不错。承天教三十年前已然覆灭,世上不存承天教中人。至于烈云,他如今只是供职大内保护陛下,与武林无关。这回若非因我之故,亦不会与柳宫海照面。此后他一定也不会再现身,三位放心。”
水瑗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这么说,他确实曾经是承天教之徒?”
“事关宫里,我也是看在梁大侠之面,才坦言这么几句。既然已经身入禁宫,与武林无涉,从此已是两不相干。前生之事,何必追究。”谢欢似乎仍然有所保留,迟疑着继续,“我身上所携所有承天教宝物,都是烈云暂借。”
“天魔印现在柳宫海之手。”水瑗说。
“不妨,外人拿到也是废物。日后我再想办法取回,不是急事。”谢欢说,“烈云其人,三位若是不信……”
“信。”越岫说。
水瑗眉眼舒展,“既在大内,柳宫海也奈何他不得。”
“请不要外传。”谢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