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日,也不过可以在府中园子里四处逛逛,也算得上是有趣。
顺着花间小径,不觉竟走入一处奇妙所在,有清泉一泓,茅屋两座,桑树三株,好一派悠闲。
茅屋中走出个老者,提着木桶打水,一抬眼见了我,也不知是怎的,眉开眼笑,直道,“稀客!稀客!”说着冲我招手。
我也好奇他究竟要做什么,便走了过去,“老人家有何贵干?”
“有朋自远方老,不亦乐乎!”那老人大笑,“老朽田涉韩,不知君上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君上恕罪。”
田涉韩?田舍汉?还知我是“君上”?这人果真有些意思。
“老朽见君上印堂发黑,似有大凶将临啊!”田涉韩摇头晃脑地看了我好一阵子,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我差些没忍住笑出声来,道,“愿闻其详。”憋笑憋得格外痛苦。
“君上国运岌岌可危,孤苦无依,漂泊异乡,难道不都是‘大凶’?”他晃了晃手指道,一脸的莫测高深。
我继续不动声色地瞧着他,“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可君上身为一国之君,却对照国一无所知。”那田涉韩也不恼,我话音未落,便接道。
嗯?这话说得倒有些不同了。我对他这说法有些排斥,但不可否认,他说得挺对。
看着他这模样,莫名地有些想笑——让我猜猜,莫非他是想要告诉我些“鲜为人知”的秘辛,嗯……好比照国的什么事情。可这过去的有什么用处?莫非就单单一个过去,就能让我把这坚持了二十年将来还会一直坚持下去的事儿就这么放弃了?
我没心思听下去了,“先生不必说了。”
即便我凉兮真如同阿邙所说,可能不过是阿嬷从养生堂里抱来的孤儿罢了,可我有“凉兮”这个名字,我便有凉兮的责任——不论我是谁。
再说,庭园中景致还多得是,这茅檐小居虽好,可有什么理由可让我留恋此处?
“君上留步!”田涉韩急急忙忙地吼了一嗓子。
我停下,转身看着他能给我个什么留下的理由。
“田某……可助君上脱离久国桎梏,重辟照国疆土。”田涉韩迟疑许久,方犹疑着道,满面难色。
我一僵……
可当真是个诱人的条件。这人为了劝我,可谓是不惜血本了。
22.
之后,田涉韩与我达成一致,我隔五日便去他那儿听他所谓的那些照国旧事,一月后,若我还坚定复国,他便助我离开。
这人也是胸有成竹,就一月罢了,他有何凭借可使我放弃复国?这与赌博何异?
不过也罢,一月而已。再过些时候,这里的所有所有都要离开。若要说不舍,还是有的吧。好比这园子,当真是漂亮,还有魏康,虽是地方将领,却真真是个别有风骨的奇人,嗯,说不定还包括那幅楚留鸿将军的字,不知可否带走,以及……
那个最不愿,却最不该的。
罢了罢了,多想无益,也不过这样了。
扯完了这些闲事,再回房时天已擦黑。魏康难得没来喝茶闲话,想必刚到京都,他的事儿也不少。倒是阿邙,回房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在里边端端正正地坐着,雷打不动。他这又是何必呢……看到他,我难受,想必他也不开心,可还是要这么坐着,似乎一定得这样才会安心,可哪里是这样的?
我努力不去看他,也努力忽略掉被重重的责任与压力掩埋的一丝小小的心疼。
他却走了过来,站在我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低着头,我微侧了侧身子,余光瞥见他几缕头发垂了下来,半遮着他的眼睛。阿邙真的是美人,不浓烈的美,让人惊艳的同时,觉得心里边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的冰凉寒冷。可以在那样的冷中感觉到这个人,尤其的坚定,尤其的偏执,甚至他不说话,都能感受到他全身的每个地方都叫嚣着要将我占为己有。他想要的,他便一定要,即便……
所以,被他喜欢着,才会那么得绝望……
我合上眼,猜测他下一步要干什么,是继续用言语讽刺挑衅,抑或是如同前几次那般,什么都不说,直接把我按上床?
犹豫了一下,我凭着感觉,抚上他的胸膛、肩膀、脖颈,还有面颊,我的指尖感受到他的唇的轮廓,接着是鼻,眼角,眉,还有额上的几缕发丝——如同他这人一般,倔强地垂在他眼眸前边,一寸也不肯移开。
笑了笑,我把它们别到他耳后——即便此时是闭着眼,可我却从未感觉他的五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晰。
——只让人愿意就此沉沦。
我试着小步挪向他,一步一步,愈来愈近。我感受到他的僵硬以及不安,甚至还有与我同样的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共同跳了十数二十年,比谁都要契合。
他试着伸出手,将我圈在他怀中,头一次的,那么温柔而没有攻击性的拥抱。肌肤之间若有若无地触碰着,让人愈发想要接近。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先前是我不对……”
我没说话。
“我答应过要你好,但我没做到。”他接着说。
我将头埋进他怀里。
“以后不会了。”他最后说,接着便顿住了,我知道他是在做出承诺后,也想要我的承诺。
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在他怀里埋得深些,更深些,再深些,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
同时也沉沦着。
就一个月,再多的,也没有了。
23.
那日,阿邙抱着我,抱了很久。我感受着他身体微微的战栗,感觉无比得安宁。
一直到我在他怀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前所未有的温暖。这是真正找到了从前的感觉,如同还在母亲的体内一般。
而且,难得的,翌日清晨醒来时,他还在,他的体温将我包裹着,莫名地鼻子就酸了,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有这么重要。兴许十数年的潜移默化,他的影子早早便埋在我心里生了根,直到一个合适的时候,才冒出一个尖头。一旦出了芽儿,便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似乎要将所有的空间都占去了才肯停下。
这么霸道,霸道到足够让我不敢想下去,不敢猜测,到最后,会怎样。
阿邙醒来第一句话是:“以后和魏康保持距离。”
我还自顾自地想着,冷不丁听他这么一句话,当真是给吓了一跳,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看他的脸色黑成了个什么模样。
“这……不大好吧……”毕竟也是人家收留了我,若不是魏康,只怕我处境比现在要惨上十倍不止。
阿邙沉默了会儿,“那就算了。”说完面不改色,翻身坐起,我一个不留神从他怀里滑了下来,摔在他腿上。
“真笨……”等我也坐起身来,便听到他这么一声嘟囔。不禁有些好笑,他这么突然地起来,我怎么可能不摔了,莫非还要像条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
正想着,突然发现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看看他的模样,占有的欲望赤裸裸的,丝毫不加以掩饰。
——不,也许,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用过早膳,我打算去园子中再逛逛,正犹豫着要不要正儿八经地邀请一下阿邙,不想我刚起身,阿邙便放下了手里头的所有事情跟了过来。
我撇开脸——我怎么会觉得这家伙会需要邀请呢……
这日阳光正好,清晨风带着些许凉意,我避开了昨日走的那条路,也正好瞧瞧别处风景。
过了三四架秋千,一两座亭台,远远地瞧见假山几座,杨柳数株,围了个不大不小的荷塘。堂中犹留着一片残荷,衬得这园中景致有几分萧索。
荷塘边有石桌一台,周围散着几个石墩,也趁着天气乍晴,这石头不必平日里寒气逼人,坐了上去。只可惜才刚刚屈膝,便被阿邙给一把拉住了。他自顾自地坐了下去,才把我按到他腿上。
“……这是在外边呢……”我无奈。果真这家伙是当真是一点甜头都不能给的,瞧他现在嚣张成了个什么模样!
“无妨。”他平静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就是在说一句“你奈我何”,看得人牙痒痒。
他倒是仗着自小习武。我老早便知道挣扎不过他,索性也就舒舒服服靠着他,半眯着眼睛发呆。
若说赏景,这个荷塘当真是半点景致都无,可不知为何,就是看着这个地方,才觉得有几分安心。
想必阿邙也瞧出来了,附在我耳边道,“你喜欢?”
我摇头,兴许看着地方,也不过是因为不必担心它还会更败落几分罢了。
阿邙也没多问,亦不知晓得我几分心思,只是陪着我看这一方没甚可看的荷塘。
不知多久,远远地来了个人。我觉着阿邙手上多用了几分力,表情也更冷了些许,便知晓来人是谁了。
魏康果然还是一副温温吞吞的性子,就连走路都是慢吞吞的,若不是他穿了身男装,只怕人人都要将他看做是私逃出家门带着丫头出来玩耍的大家小姐……不,即便他穿了身男装,只怕也要有人要将他认作是扮了男装私逃出来玩耍的大家小姐。
只见得魏康大小姐慢慢地过来了,看见我二人这般模样,摇着诗扇的手微微地顿了一顿,脸上表情也僵了僵,方从牙缝中挤出句话来:“君上好雅兴……好雅兴……”
我瞪了阿邙一眼,这家伙竟全然对我视而不见,反倒伸出只手来,替我拢了拢衣襟,看不出一点害臊,完全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这番动作,激得我是即便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再看魏小姐,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暗暗龇了龇牙——看什么看,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断袖么……
魏小姐也不过纠结了那么一会儿,随即又是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原来君上喜欢这处,只是毕竟入冬了,这石头墩子终究是凉了些。”
我一不小心便瞥到屁股下边阿邙的腿——魏小姐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可叫我如何接话……
我抬着头,干笑着,“呵呵……呃……是啊……”
魏小姐也把老脸一红,别过头没看我。
最淡然的反倒是阿邙那个始作俑者,“将军说的是。”瞧着家伙今天,就是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不少。
“只是这荷塘再漂亮,也抵不过君上天天这么看下去,我倒知道个新鲜所在,不知君上可有兴趣同往?”看起来魏小姐也终于冷静了些,顺着接道。
我也被他提起了些兴趣,“哦?不知将军说的是个什么所在?”
“先父极爱花卉,有四季园子,栽了许多新奇花草。在下所说便是四季园子其中的‘雪里芳华’。不知君上可否赏脸同在下一览?”
瞧魏小姐这副殷勤邀约的模样,的确也不好得拒绝,只是……
我下意识地看了阿邙一眼,这可是个大清早才说过要我与魏小姐保持距离的家伙。
不想他这次却是格外得大度,微微一颔首,便将我给拽了起来,凭着魏小姐在前边儿引路,只是自始至终都在我眼前晃悠,不叫我看见他罢了。
24.
丝丝袅袅的花香自园中渗出。
魏小姐将“嘎吱”直响的木头门打开,冷冷腊梅香气便扑面而来。入目,梅花似雪,暗香盈盈,梅枝重重叠叠。
“若只有腊梅,也单调了些。”我看了看,颇有些失望。
魏小姐自进来起便挂了一脸的笑,“那是自然,先父曾说,这天底下自称名士的多了去了,却也只知道看牡丹,白兰,黄菊,腊梅几样,哪里是名士,不过附庸风雅罢了。谁道是这地上开的花儿就只有这几样了不成?”说着摇摇头,面上几分玩笑,几分追忆,“且随我来。”
说着穿过了这片晃得人眼花的梅林,转过一座假山。
即便是做了些心理准备,我也饶是被眼前景象给吓了一跳。入眼皆是火焰一般的红色,熊熊燃烧着。细细看来,全栽的是一品红。
“令尊真乃奇人也。”我愣了半晌,方道,一字一句皆是真心。
“嗯……”魏小姐毫不脸红地承认了,“所以不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花锄仙’。父亲一生不曾认同过几个人,却坚信一句话。”
“哦?”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魏小姐笑道,我竟能从他眼中看出几分向往来。
花锄仙……我瞧着这园子,不论魏康父亲究竟何人,他都担得起这个称呼。
25.
这几日都有个好天气,我整日也无甚事情可做,不过在园子里逛上一逛,最爱看的还是那方荷塘,莫名的让人心安。
将军府白日风光,一入夜,熄了灯,比什么地方都要阴森。晚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正好阿邙也在,便与他说说话。聊着聊着聊到了些江湖中事,说着白道文华门与黑道牡丹教的事儿,格外刺激。
说到牡丹教,市井间也有些传闻,说是那牡丹教的现任教主游嘉,视财如命,杀人买命的事儿干了不少,偏偏做事叫一个滴水不漏,没被抓着半点把柄,叫文华门好一个头痛,只盼这游教主可万万不要高寿,日日算计早些病死才好。
这话从阿邙嘴里说出实在有些奇怪,我闷头忍着笑,好不辛苦。
又被这事儿勾出了些心思,我道:“若不然我买了那古扬的命?也无需我动手,就复了照国。”
哪知道一听这话,阿邙的脸就黑了,“你还想着这些?”
我有些不明所以,“嗯?”
“照国……你还是放弃好了……没希望的。”阿邙翻了个身,不再理我了。
我一下便很想笑,果真如此……
——说起来阿邙是我护卫,算得上是因为照国才会出现在我身边,可照国却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足够深,足够宽,足够让我们彼此之间连看也看不清,更无力接近。
26.
之后阿邙再没提过那夜之事,也不太与我说话,想必照国是他的心结。
我觉得好笑,到现在,我与他之间,连那点仅存的侥幸都没了。一提到照国,就连那点表象的温存都难以维持。堪堪撑着这份感情,两个人都累。
一直这么冷战着,说不清是谁先服了软。总之到了最后,还是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外边看恩恩爱爱,实际上该在的都还在,一触即发。
之后几天,阿邙一声不响地扯着我去了园子中。
想必魏家也是数代人的沉淀了,这园子大的出奇。阿邙在前边儿走得极快,我在后边儿追得也不轻松,一路上只顾着追他的背影,连斜眼瞥一眼周围记一下路径都来不及。
知道他终于停下了,抬眼望,几株枯树后是两三栋二层小楼,门窗紧闭,用木条封着,房梁间接着许多蜘蛛网,上边儿粘着厚厚的一层灰。
“走这么快做什么!”好不容易得了个可以喘息一口的空当,我对阿邙埋怨道,抽空伸手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汗。
“这儿是将军府的藏书阁。”阿邙答非所问,“魏康是古扬至交,如今久国大半江山都是魏康替古扬打下的,久国许多不能公诸于世的事儿,也都是魏康提古扬藏着。”
我惊讶地望着阿邙——这事儿可当真是非同小可。既然是“不可公诸于世的事儿”,那便意为着这其中有些的严重程度甚至足以动摇久国的山河根基,这于久国而言可是大大的把柄,如何可以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