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道慧心中一喜,暗忖方丈他明白事理,断然不会随便冤枉好人。
方慈见方丈来了,眼眶一红,行礼道:“方丈,方能师兄他……”
圆苦方丈瞧着方能的尸身呆立半晌,他与方能情同父子,陡然间眼见方能惨死之状,饶他是修行六十余年,早该看破红尘,参悟生死的得道高僧,此刻也不禁思虑万千,悄然泪下。
那些弟子眼见方丈如此,又纷纷啜泣起来,方慈在旁说道:“方丈,师兄圆寂之时,这二人便在此处,我等怀疑是他们下的毒手。”
圆苦喟然长叹,“可有什么证据?”
道慧连忙答道:“方丈师祖,我们赶来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快不行了,况且弟子自小由师父抚养成人,怎会下此狠手?”
圆苦奇道:“赶来?莫非你们早就知晓方能会遭人暗算?”
道慧连连摇头,只听陆商鸣说道:“我们是有要事询问方能,这才连夜而来。”他不愿别人问起,又补了句“私事”。
圆苦道:“陆施主武功高强,咱们少林确是留不住你,不过依老衲之见,施主若是贸然下山,恐怕你我间的误会只会愈来愈深,烦请施主在少林多停留几日,也好让老衲查个水落石出。”
方慈忙道:“方丈,你莫被他花言巧语迷惑,寺里除了他们二人,谁还有这等功力,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杀人。”
圆苦叹道:“方能在世时常与我说道慧忠孝两全,是一等一的人才,老衲相信他不会看走眼的。”
方慈一甩衣袖,微微怒道:“方丈这是摆明了要包庇道慧了?”
圆苦道:“少林寺建寺百余年来,能够有如今的江湖地位,凭借的从来都是以德服人,如今我们毫无依据,难道只因为陆施主并非少林中人,我们就该怀疑他么?如此又怎能称得上‘公平’二字。”
方慈一时语噎,好一会才道:“全凭方丈吩咐便是,不过这二人若是偷偷下山,那定是凶手无疑,我绝饶不了他们。”
陆商鸣嗤笑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可做不出这等无耻之事。我就看在方丈的面子上不与你们计较,道慧,咱们走。”
道慧应了一声,又跪下身子,冲方能的尸身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向方丈谢道:“多谢方丈祖师相信弟子。”
圆苦微一颔首,便见道慧与陆商鸣一道走出房去,心中叹道:“为何这两日发生之事皆与你二人有关,老衲这般护短,究竟是对是错?”
话说陆商鸣虽嘴上讨了甜头,却兀自闷闷不乐,只因他有口难言,竟被那些个和尚怀疑,想来就忍不住发火,一口气走出了老远。
而道慧痛失至亲之余,反被当做了凶手,本该比陆商鸣愈发着恼,可瞧见他一脸的无奈,更比自己受了冤屈还要难过,不禁劝道:“陆施主莫要着急,方丈既然没有怀疑咱们,咱们就不该再与师叔他们斗气。”
夜里山风正凉,陆商鸣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在路旁挑了一块大石坐下,却发觉道慧的身子贴了过来,两人靠在一起,渐渐地暖了起来。
“陆施主,”道慧忽然说,“我打算查出凶手,你愿意帮我么?”
陆商鸣别过头,瞧见的不再是当日那个懵懵懂懂的和尚,而是现在坚强又有主见,还敢在长辈面前据理力争的道慧。他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可两个人都是心知肚明,他们永远都不会拒绝对方。
念头一定,下一步便得好好计划一番。他们理了理思绪,如今唯一的证据便只有守门武僧说过的话,就是今夜除了他二人曾去过戒律院中,根本未瞧见别人。
想来那凶手定是轻功极好,不知从哪里潜入房中行凶。不过按常理推断,能杀死方能的必定是当世高手,换句话说,这根本是条毫无用处的线索。
道慧提议道:“不如咱们就用最笨的办法。”
“甚么?”
道慧说道:“陆施主见多识广,大可将世间所有能够杀害师父之后又能全身而退之人尽皆列出,咱们一一排查。”
办法虽是繁琐,却也不失为一条发现真凶的路子,陆商鸣不禁暗笑这法子也只有没有心眼的道慧才想得出来。
只可惜陆商鸣足不出户,只见过寥寥几位高手,哪里能尽数说出可疑的人物,正烦恼着,一个人的影子便跳了出来,“莫非是慕容弦?”
道慧问:“为何是他?”
陆商鸣摇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过要说现今江湖上敢与少林为敌的,恐怕也只有六合圣教了。”
道慧听他言之有理,说道:“六合圣教野心勃勃,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等恶行。对了,”他忽的叫道,“会不会是完颜新存?”
陆商鸣恍然道:“对,极有可能是他,当日在小南海城寨之中,方能曾与他斗过几个回合,还打伤了他那两个儿子,难保完颜新存不会记仇,前来暗施报复。”
道慧点着头说:“而且咱们三番两次坏了他的好事,他与咱们可说是仇深似海,此次报仇之余,又可害得我们被人怀疑,当真歹毒的紧!”他的手用力地往石块上一锤,心中已认定了完颜新存便是凶手。
陆商鸣道:“如此看来,这二人嫌疑最大,而且个个皆是当世高手,恐怕不易找到线索。”
道慧怒道:“那又如何?要是被我见到他们,我这不可杀生的戒律也得破上一破了。”
陆商鸣心中笑道:“这话说得好像你没有破杀戒似的。”他嘴上却是没将这番话说出口来,“既然如此,咱们也算是有迹可循,不至于跟没头苍蝇似的瞎想一通。”
道慧喜道:“我这就去告诉方丈,也好洗脱我们的嫌疑。”
陆商鸣道:“也好,那我就先回去歇息了。”他其实还记挂着方才藏在怀中的地图,心想这袈裟定然与南宫家脱不开干系,说不准还能从中得知南宫羽的下落。
道慧也不管现在是甚么时辰,径直便往方丈禅房去了。
陆商鸣心下焦急,施展起了轻功,哪知刚靠近厢房,便隐约瞥见暗处正躲着三两个僧人,好似正望着自己这边,不禁暗暗好笑,心道:“这些个和尚到底还是信不过我,也罢,让他们盯着便是,反正受苦的又不是我。”
他哈哈一笑,推门而入,点起一根蜡烛,登时满室烛光,亮堂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自怀中掏出染血的袈裟,摆在烛下展开一瞧,若说之前情急之下没能看得仔细,此刻才明明白白瞧见袈裟上确实绘制了一幅地图,再加上“陈桥宝藏”四字,叫人不难联想到此物定是藏宝图不假。
他深吸了口气,找着方才没看完的字继续读了下去:“显德元年,周恭帝命余南宫信为禁军将领,北上抵抗契丹攻势,怎奈节度使赵匡胤于陈桥发动兵变,余担忧惹来杀身之祸,情急之下,便将家传珍宝尽皆藏于图中所示之处,若我南宫后人有幸躲过灾劫,当取此宝以济天下。”
陆商鸣不禁奇道:“此事距今已有多年,为何南宫后人一直没去将那财宝取出?”忽又想道:“是了,此时已是大宋天下,南宫家当年并未遭逢灭族之祸,且又生活富足,根本无需冒着风险去陈桥寻找宝藏。不过这南宫信也未料到如今南宫家后代凋敝,连藏宝图也落到了他人手中。”
他本就对甚么宝藏不感兴趣,反复将袈裟看了又看,愣是没发现南宫羽的半点消息。原本还以为方能留下甚么线索,谁想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他只得将袈裟收入怀中,往床榻上一躺,悻悻然闭上了眼睛。
房中只有他独自一人,陆商鸣睡得很浅,当道慧回来之时便立时醒了,他瞧见烛光下道慧忽明忽暗的脸庞,不禁心神一动,起身问道:“圆苦怎么说?”
道慧笑道:“方丈师祖也觉得咱们想得极有道理,应该不会再怀疑了。”
陆商鸣道:“你去窗边看看,你的师兄弟们走了没有。”
道慧心下奇怪,便靠在窗旁往外头一探,果然瞧见有影影绰绰三两个人守在那里,便冲陆商鸣点了点头。
“真凶一日不伏法,咱们便是有最大嫌疑之人,他们与你自幼相熟尚且如此,对我这么个外人怎可能不抱有敌意?”陆商鸣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惹得道慧皱起眉头,苦着脸坐在一旁。
陆商鸣笑道:“你不必难过,人心便是如此。明日咱们再去方能房中瞧瞧,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道慧心下稍宽,问道:“对了,我师父的袈裟究竟是甚么来路?”
陆商鸣从怀里拿出袈裟,答道:“藏宝图。”
“阿弥陀佛,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师父怎么把它当成宝贝一般。”道慧瞧也不瞧,又递了回去。
陆商鸣笑道:“这是南宫家的藏宝图,说是埋了南宫家最珍贵的宝藏,你们方外之人看不上,外头可多得是人想要。”
道慧说道:“陆施主可要小心保管,若是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知道了,”陆商鸣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巴,“快睡吧。”
“哦。”道慧去将蜡烛吹熄。
“今日多谢你了。”
“甚么?陆施主你说得太轻,我没听见。”
“聋子。”
54.线索
祝青河睡了足足半日有多,体能已然恢复大半,便打了个早前去陆商鸣房中探视,谁知刚刚走至厢房门口,正巧撞见他二人急急忙忙地就要出门,追问之下,才知道昨夜发生之事,见到挚友被人冤枉,恼恨之余,忽想起自己或能帮忙,便道:“我曾听师父说过,通过尸身的变化可以了解此人的死因,若是我能仔细瞧一瞧方能大师的尸体,或许能够有所发现。”
道慧喜道:“如此甚好,青河施主与我们一同动身罢。”
祝青河欣然答允,三人商议了,先是去方能遇害的禅房中细细搜寻一遍,随后再与方丈说情,好让祝青河能够检视方能的尸身。
既有如此决定,他们不敢耽搁,心急火燎地赶往戒律院中,方到门口,便见戒律院前此时正做着法事,那正门旁摆着一张案台,上头燃有三炷佛香,几缕青烟袅袅腾空,方能的弟子尽皆以地为席,盘膝而坐,口中齐声持诵往生咒,此景庄严肃穆,此情闻者凄然。
道慧为其所动,也不说话,默默地在最末一排坐下,同样随着众人念起了经文,哪料他刚一开口,身旁的师兄便跳起身来,口中骂道:“道慧你这个忤逆弟子,有甚么资格替师父送行!”
他这般一叫,众弟子纷纷转过身来,一时间几十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道慧身上。
“师兄你误会了,师父圆寂确实与我无关。”眼见自幼一同长大的师兄弟起了敌意,道慧除了给自己辩解,根本毫无办法。
“自从你带着那个人回少林来,就出了这么些事,先是道源师弟失踪,如今连师父也惨遭毒手,你叫咱们师兄弟怎么信你?”
道慧一时哑然无言,无论凶手是慕容弦抑或是完颜新存,的的确确都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他忽然心道:“完颜老贼恨我们救走了张大人,莫非他行凶正是为了报复我们?这样一来,师父确是我害死的不假。”他生性憨实,很容易就一根筋走到底去。
陆商鸣见道慧默然不语,心知他定是想岔了路子,当下拉起他便要离开,也不顾众弟子的议论责骂,径直走进屋子里头。
道慧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师兄们说得不错。”
陆商鸣闻言忍不住啐了一口:“呸,你怎么不埋怨慕容老贼他娘怎么把他给生下来了,还是要责怪他祖宗没早点死掉?杀人的是凶手,该死的也是凶手,与别人有甚么狗屁干系!”
道慧如遭当头棒喝,叫道:“正是如此,陆施主你且先行在此查探,我再出去与他们讲讲道理。”
“别跟人废话了,”陆商鸣不耐烦地叱道,“他们在此关头却对你未存丝毫信任,这等情义有甚么值得挽回的。”
祝青河道:“道慧大师,我虽与你相识不久,却也相信你绝不是弑师之人,你不必因为他人的不理解害得自己迷失了本性。”
陆商鸣笑道:“你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这番矫情的话。”
祝青河赧然道:“是师父与我说的,你们也知道,当时我在村里受尽冷眼,若不是师父循循善诱,我怎能学得如今这一身医术?”
道慧谢道:“我一时糊涂,两位施主费心了,现在静下心想想,若是能找到真凶,师兄弟们的误解自然也就消除了去,我现在又何需执着?”
陆商鸣心道:“道慧他在少林寺呆了这么多年,周围皆是这么些想事情不会转弯的蠢货,对江湖情义更是一知半解,看来我须得早些将他带离少林方为正道。”
道慧又笑道:“咱们快些办正事吧,不然他们惊动了方丈,可又是水洗不清啦。”
陆商鸣点了点头,最先走进方能的禅房,房中此刻仍旧泛着股血腥味儿,床榻上还留有一大块早已干涸的血渍,而方能平日的生活用品被如往常一般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半点打斗过的痕迹。
陆商鸣不禁奇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手,才能在不惊动外边守卫的情况下一招之内击杀方能。”
道慧睹物思人,瞧见这满室的遗物又忍不住忆起昔日师父的音容笑貌,心中凄苦不已。
陆商鸣将房中的柜子统统打开检查了一遍,叹道:“想不到你师父还有这么个习惯,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糟老头子呢。”
道慧问道:“甚么习惯?”
陆商鸣随意地打开一个衣柜,指着里头的衣服说道:“你瞧,这里是穿在里头的僧袍,摆得这般整齐,”他又连着拉开两个抽屉,分别指了指,“中衣在这个里头,亵衣则在这边。”他又补充说道:“还有鞋袜,皆是照顺序摆得整整齐齐,真是没想到啊,一个老和尚竟有这样的耐性。”
像陆商鸣这样过着富贵日子的尚且懒得这般费心打理,要说那些个江湖人士,终日打打杀杀,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皆是衣服破了就扔,并没有甚么整理的习惯。陆商鸣不禁心想这少林寺的日子当真沉闷乏味,不然方能也不会有这等闲情。
道慧却是皱着眉头,半晌未去接话,待人问了,才缓缓说道:“我想来想去,师父根本没有这样的习惯,他虽然极是爱护僧袍,却从来不会分得这般仔细。”
陆商鸣讶然道:“这便奇了,难道说……”
“凶手定是想要寻找甚么东西。”道慧与陆商鸣四目一对,齐声说道:“藏宝图!”
祝青河听得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藏宝图?那是什么?”
道慧说道:“我也不知为何,师父那里竟然会有南宫家的藏宝图,兴许贼人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会痛下杀手。”
“没错,不过方能他定然将袈裟藏在了隐秘之处,若非大限将至,也不会去取来自己穿上。”陆商鸣猜测。
道慧不由怒道:“想不到居然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宝藏害人性命,当真可恶至极!”他忽又想到那贼人心狠手辣,师父临死前定然受了不少折磨,更是暗暗自责为何不早些来拜见师父,或许不会有此一劫。
祝青河叹道:“当日山阳城中,村长何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推着村民们送死,这些自私自利的小人有甚么事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