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庄突然神秘的问道,“假如那一双女儿没有死于恶疾,那么如今年方十八的她们会在哪里呢?”年富苦笑,“总不会在安徽桐城的张府上。”张文庄不理会年富的插科打诨,而是道,“据我所知,顾文昭一案的审理到最终以”谋反罪“定案其主审官正是隆科多大人,而令尊当时因与顾文昭有过一面之缘而避嫌了。”年富笑道,“张兄如此感兴趣,不如跟年某去一趟京师大狱?”张文庄连连摆手,“既然年兄还有要事要忙,那张某就不打搅了,告辞!”望着张文庄离去的背影,年富沉声道,“备车!”
搂着三妻四妾畅游巫山云雨的赵之垣被典吏从温柔乡里拉出来时一脸的阴鸷,可在听到年府的年大少爷找他时,便急忙推开粘腻上来的美娇妾,赶忙穿戴整齐走出府衙大门恭迎。在年富的身后瞧见了年熙,这让赵之垣肥乎乎的肉脸上闪过片刻的疑惑,年富拉过赵之垣耳语了几句,只见那赵之垣满脸堆笑的脸上先是为难,随即取而代之的是狗见了骨头般的欣喜若狂。望着赵之垣带着一路捕快衙役气势汹汹一路小跑出了京师大狱,年熙再也沉不住气,“你让我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年富沉声训斥,“这是你对大哥说话的态度吗?”
年熙涨红了脸,期期艾艾躬身行礼,“大哥,恕子君无状。”年富叹息,“老太太的身体日渐沉重,父亲大人领兵在外,作为年家第三代的男儿,也该长大了!”说完扭头冲着马车里的绿萼吩咐道,“让他们都出来吧,咱们里间坐坐。”最终年熙还是纳了体贴温柔的顾惜为妾侍,如今她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在绿萼与兰馨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京师大狱内的森严与阴暗还是吓得三位娇柔女子脸色苍白。
坐在衙差班房内,年富从容的品着参茶,以驱寒冷。绿萼与兰馨照顾一旁身体极度不舒服的顾惜,“呕——”再一次发作的孕吐剧烈得仿佛将娇弱顾惜的胆汁连同心肝都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如纸的顾惜倚靠在绿萼的怀中,此刻怕是连抬起手腕的力气也没有了。年熙毕竟不似年富,他心软了,“大哥,此地阴寒,气息污秽,着实不该在此处逗留太久。”年富从容道,“应该快了。”的确很快,赵之垣匆匆来报,在年富耳畔嘀咕了几声,肥乎乎阴鸷的脸上闪现的狠毒令人心惊。年富道,“你没跟她讲她的妹妹在这里吗?”年富温和的目光望向虚脱的顾惜,而顾惜却在这样春风和煦的目光之中如坠冰窟,娇躯颤抖不已。
第二十八章
赵之垣心领神会,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隔壁房间里传来响动,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传来,“你们想对她做什么?!”顾惜突然惊惶的站起身,力气之大,令一旁搀扶的绿萼始料不及。绿萼关切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手指触碰到顾惜的身体,绿萼才惊讶的发现,眼前身材娇弱的女子该是承受着怎样的恐惧与无助,才会使得她抖动得如此厉害。紧跟着隔壁房间里传来赵之垣阴测测的说话声,“如果不想她受到你这般待遇,姑娘还是乖乖配合的好。”那女子疯狂扭动身躯,铁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你这个魔鬼,一定不得好死!我顾怜纵然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既然姑娘如此执迷不悟,那赵某也只能仁至义尽了,只是可惜了姑娘的妹妹一身肌肤赛雪——”赵之垣摇头叹息,刑架之上的女人疯狂的扭动着娇躯,歇斯底里的诅咒道,“你们不能伤害她!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衙役班房里的顾惜脸色惨白,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您问吧,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求您别再折磨她了。”年熙豁然站起身,目瞪口呆的望着跌坐在地,神情凄婉绝望的顾惜。
年富道,“十二年前,江南临州顾文昭因修撰明史获罪,全族一百零三口斩杀于菜市口。事发三天前,顾文昭一对年仅六岁的双胞胎女儿突发恶疾暴毙。如果那一双女童还活着的话,现如今该正当芳华之龄吧?”顾惜惨然而笑,“父亲原本可以遣散家仆,逃逸海外,只是知道这样一来动静太大,必然惊动官府,到那时恐怕一个也逃不掉。”年富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最终他选择用全族人之性命换得一双女儿逃出生天。”年富目光怜悯的望着跌坐地上的顾惜道,“只是你们的做法,令当年顾府一百零三条性命白白死去。”
顾惜仰头望向年富,目光含泪,“没人能眼睁睁看着族人在自己面前一个个死去,还能够改名换姓以期望平平安安过完下辈子。换做是您,您也不能!”年富点头,“换做是我,也许我会用更为激烈的方式报复当年居心叵测捏造事实的举报人、草菅人命之案件审理者,甚至和那个见死不救的人。”顾惜手掌轻抚腹部,表情痛苦扭曲,“可惜那罪魁祸首的举报人死了,于是在我们八岁的那年,姐姐被卖进了隆科多府上做了福晋的侍女,而我便成了熙少爷的贴身婢女。”顾惜的目光始终不敢望向年熙,而年熙跌跌撞撞后退两步,最后浑身虚软的瘫坐到椅子上,一双眼睛呆滞的望着顾惜那张苍白如纸的娇颜。
年富幽幽叹息,“比起你姐姐,你还是太心软了。”顾惜苦笑,“是啊,十二年的朝夕相处,早已令那梦中族人的血变得暗淡。我甚至曾一度期望他的到来,能埋葬一切的阴霾,让生活重新开始。”年熙呆滞的目光之中终于泛起了点点泪光。年富沉沉叹息,“蒋兴云之女能这么顺利的找上二少爷,可是你姐姐丛中穿针引线?那一次也是你们分离十二年后第一次的接头吧。”顾惜目光黯然,“在牢中见到富少爷的那一刻,我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年富突然兴致盎然道,“可想知道你姐姐这十二年来都做了什么?”顾惜怅然苦笑,“以姐姐的性格,恐怕会不死不休吧。”年富道,“隆科多嫡妻出生世家,乃隆科多之母赫舍里氏的远房侄女,端庄贤淑,性柔宽和。起初与隆科多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婚后育有三子。直到七年前一位唤作‘四儿’的妾侍突然出现,赫舍里氏嫡妻的地位荡然无存,四年前更是一夜暴毙。隆科多嫡妻死后,顾怜迅速成为‘四儿’的心腹,在府中地位超然。”顾惜垂目,一滴清泪滑落,娇躯颤抖,再也难以支撑,趴倒在地,神情痛苦。
“人人都道隆科多长子岳兴阿性情暴戾,却不想一位年仅十五的少年儿郎眼睁睁看着亲生母亲被人做成人彘,凄惨死去,世人又何以忍心对他过多苛责!”乍闻秘辛,绿萼震惊当场,兰馨则默默垂首一旁,黑暗的阴影掩去了女孩天真的双眸。年富继续说道,“昨日傍晚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天降祥瑞,百官谒贺。幽禁之中的隆科多本想上表贺词以求挽回皇上信任,却不想在这生死关头居然将‘朝乾夕惕’错笔写成了‘夕惕朝乾’?!多么可笑的错误,却发生在曾是太子太傅加少保衔的文阁大学士的身上!”
绿萼捂住失去血色干裂的嘴唇,她终于明白昨日年富为何那般问她。顾惜笑了,笑声竟似杜鹃啼血,催人心肝,“爹,女儿不孝了——”说完颓然倒地,在她身下一大滩血缓缓流淌,刺痛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兰馨发了疯冲上前,“小姐!小姐——”绿萼娇躯一阵轻晃,不敢置信望着兰馨扑倒在顾惜的身上放声大哭。年富叹息,“我该叫你兰馨呢?还是顾兰馨?”细若游丝的顾惜艰难望向年熙,目光凄然竟似饱含无限情愫,“十二前兰馨只有三岁,这些年她什么都不知道,求少爷放过她吧……原谅我,带走我们的孩儿——”
年熙大痛,十二年的朝夕相处,早就超越了主仆的情谊,那一夜的放纵,更是让年熙尝尽眼前女子的温柔与美好。然而此刻她躺在血泊里,颤巍巍伸出纤白的手掌,年熙想去抓住,紧紧握住,用心呵护,却又害怕那只是虚伪假意。最后定格在众人眼中的是顾惜颓然而落的手臂,那双凄婉的眼眸永远的阖上了,一滴晶莹的泪珠滴溅血泊之中,竟分不出那是泪水,还是血水。“惜儿——”年熙最终还是冲上了前,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太迟了。
赵之垣气急败坏的走进来时,眼前的情景令他对年富的手段有了更深的体会:年熙跌坐于地,痴痴搂着浑身浴血,此刻已然没了气息的柔美女子,在他的身侧兰馨哭得撕心裂肺,绿萼吓傻了一般站在一旁,呆滞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绣花鞋上。年富沉声道,“把她放了吧。”赵之垣一愣,“放了?”年富道,“连皇上都相信隆科多故意误写‘夕惕朝乾’,以藐视皇权,你我等小卒岂敢揣度圣上裁定?”赵之垣是聪明人,聪明人就不会做蠢事,随即赵之垣领命而出。年富抿下最后一口茶,幽幽站起身,望着赵之垣离去的背影,嘴角划出一丝笑意:顾怜自有佟佳氏一族的人收拾,年富没必要替他人做嫁衣裳。
“少爷,您会杀了兰馨吗?”绿萼突然抬起头望向年富,泪水盈在眼眶。年富皱眉,“还记得我给你打的那个比方吗?”绿萼脸色苍白,脚下一阵踉跄,时移世易,假如这次年府获罪,那么此刻他们这些人又会在哪里?理智告诉绿萼,少爷做的决定虽然残忍,却是最正确的。然而想到这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姐妹情深,绿萼“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求少爷放过兰馨!”说着竟以额头戕地。年富蹙眉,良久之后叹息,“那就让她离开京城吧!”说完转身走出班房。在年富望不见的身后,绿萼紧紧搂住兰馨颤抖的身躯,放声痛哭……
第二十九章
翌日,雍正下旨,“隆科多职高权重,妄自尊大,违反乱纪、不守臣道,植党营私,居功擅权,朕甚心伤,令革去隆科多太保衔一等公侯,贬为杭州知府,即刻赴任,不得有误,钦此!”雍正的一旨圣裁令朝野噤声。年府上下亦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整整一天,年富没有看到绿萼纤袅的身姿。夜幕降临,竹韵斋内一片静逸,一束束隽秀坚韧的纤竹在年富的笔端成形,却在此时门被推开了。灵玉手提食盒,一袭妃色绣袍,略施粉黛,步摇轻坠,蹁跶而至,年富目光微闪,“灵玉姑娘今番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灵玉将食盒里的酒菜摆出,娇嗔道,“也不知公子对绿萼姑娘做了什么,今天一天愣是呆在绣房里不肯出来。”年富淡笑,“看来是我把底下的人宠坏了。”一壶酒水,两只酒杯,三样别致菜肴,灵玉十指芊巧灵动,凑近书案前缓缓斟酒。从年富居高临下的角度恰见这一刻的灵玉眉如远山,睛若点珠,肌肤赛雪,顾盼含情。许是觉察到年富目光的注视,灵玉粉腮嫣红,更添几许魅惑风情。灵玉举杯,欠身道,“今番奴婢有事相求于富少爷。”年富纳罕,“以姑娘之精明才干,又岂会有难解之事?”
灵玉不答,举杯敬酒,酒入红唇,脸颊绯红,“此事对奴婢而言难于登天,可对少爷来说却是易如反掌。”年富就着灵玉推杯之势,神情享受的饮下杯中酒水。见年富一滴不剩的饮下,灵玉一扫之前的笑靥妩媚,款款走上前来,栖身倚靠上年富的胸膛。年富没有推拒,闻着灵玉发髻间的幽香,年富道,“灵玉姑娘可是有难言之隐?”灵玉幽幽道,“老太太对灵玉恩重如山,灵玉本当抵死难报。如今老太太的身体每况愈下,而灵玉寝食难安的竟是一己之私利,灵玉当真薄情寡义!”
“灵玉姑娘是担心殉葬陋习?”年富问的直接,灵玉埋首年富怀中,“灵玉怕死。”年富抚慰道,“老太太佛心仁德,定然不会教姑娘芳华之龄,陪之殉葬。”灵玉幽幽道,“灵玉怕死,却更怕生不如死!”年富蹙眉,不解的问道“姑娘此话何意?”灵玉仰头与年富对视,近在咫尺年富见她秀目之中绝不屈服于命运的倔强,灵玉惨然而笑,“灵玉所依仗的无非是老太太的习惯与信任,一旦老太太驾鹤西游,灵玉便如那湖中浮萍,再无依托,届时任人欺凌,生不如死。”说着灵玉推开年富的胸膛,自解腰带,露出雪白的香肩,目光妩媚的望向年富,“与其沦为娼女支玩物,不如成为公子妾室——”妃色衣襟敞开,露出的是绣着鸳鸯的鲜红色肚兜,肚兜之下一双白雪玉兔呼之欲出,灵玉婀娜的身躯如灵蛇般纠缠上年富的身体。
就在灵玉香腮殷红,吐气幽兰之时,年富突然抓住灵玉香肩,将人从身上推开。灵玉惊愕的抬起头,却见年富目光清澈,嘴角笑容依然从容优雅,灵玉不敢置信,“那酒你不是喝了吗?”年富点头淡笑,“我的确喝了。”灵玉美目扫过年富下身,“可是你为什么——”年富道,“为什么没有动情?”在灵玉错愕的目光之中,年富表情无奈,“做这种事,我一向不喜欢太过被动。”灵玉摇头叹息,凄然一笑,“原来非我灵玉不够婉约动人,而是公子根本没有心。”说完系上领口盘扣,提起食盒,缓缓走出竹韵斋。
年富抚额,他已经很久没有头疼了。喝下早已冷透的茶水,年富唤来年禄备车,马车缓缓朝着城西郊外行去。夜晚月下的陋室湖泊又是另一番人间世外,然而一袭长袍身影矗立在湖上长亭,卓然清冷,遗世独立,为这幽幽月色增添了几许浓的化不开的惆怅。男子仰头叹息,“今夜月华如水,着实扰人清梦。”年富道,“有酒吗?”德馨扭头望向年富,随即点头,“有!”这是年富第一次走进德馨的陋室,净雅清幽,恬然淡泊,却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克制与压抑,一如德馨给年富最初的感觉。
两坛好酒,两个男人,倚坐在门槛上,目光所及是夜的深沉,湖水的幽静,屋檐挡住天上的圆月,却挡不住湖水之中荡漾的月影。好酒佳酿是用来品的,而此刻,这酒却成了催人醉的迷药,半坛子酒下去,年富与德馨都有了七分的醉意。德馨拎着酒坛,敞开衣襟在月下翩然起舞,年富念起了那一首畅响千余年的宋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吾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一首词毕,德馨仰头灌酒,酒水沾湿前襟,“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吗?”年富回答道,“是因为这里足够静。”德馨反问,“是静?还是净?”年富苦笑,“二者皆有吧。”德馨开怀畅饮,紧挨着年富坐下,却见年富只是低眉饮酒,于是问道,“你有心事?”年富一愣,“何以见得?”德馨笑了,“你每一次出现在这里不都是为了寻求心湖的平静吗?”年富苦笑摇头,“勾起了一些陈年往事罢了。”
德馨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是因为你那位友人的挚友?”年富苦笑,“为什么不可能是家族兴亡之大事,个人死生之要事?”德馨自嘲,“你我这类人应该早就习惯诡谲阴暗,尔虞我诈,如若这点风浪都禁受不起,恐怕早在康熙六十一年冬天便已身首异处。如今还能令你我感动的,无非是这世间罕有之真情。”年富从不喜欢纠缠于过去,懊悔不是他该有情愫,于是岔开话题,“还没有恭喜你,果毅亲王!”德馨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提起酒坛,仰头灌酒,“与我即将付出的相比,这个铁帽子亲王的虚衔,我宁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