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富断喝,“你说谎!”周公瑾脸色一白,“我——我没有说谎,家中老母可以为我作证!”年富嗤笑,“家有老母七十有三,耳聋目瞎,病卧床头已有月余,无钱延医请药,试问何来这三百七十两银子?若然有钱不救治老母,是为不孝!”周公瑾讷然,“那是我——我——”年富不等周公瑾把话说完,继续问道,“莫非是你卖妻鬻女所得银两?”
周公瑾慌忙点头,“正——正是!”年富再问,“既然如此,定有卖身文契,不若现场交给大人一辨真假。”周公瑾满头大汗,举足无措,“我——我弄丢了!”年富蹙眉,“妻女卖身文契何等重要,待手中稍有余钱定能赎回妻儿,除非你从未想过要将她们赎回。任由妻女流入娼门贱户,从此生不如死!”堂外金陵百姓忿然,有位嫉恶如仇的妇人跳将出来大骂,“若是为救家中老母,无奈之下选择卖鬻妻女,虽不忠,却也保得大孝。刚得银两,却将妻女卖身文契丢弃,此举大大的不义啊!”
面对身后数百位围观百姓指指点点,周公瑾满头大汗,尤强作镇定,推翻之前所言,“我——我记错了,我根本没有卖鬻妻女!”堂外妇人暴跳如雷,“老娘今日要剁碎了你这衣冠禽兽,卖鬻妻女何等大事,也是能记错,拿来戏耍的吗?!”说完举着手中棒槌就想往堂上冲,被身旁一唯诺男子拽住,“娘子,可不敢咆哮公堂,否则是要吃杀威棒的!”脾性燥烈如火的妇人岂肯罢休,骂咧道,“所以说这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坯子,竟是些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东西……”妇人骂的起劲,身旁拉拽的维诺男子一个劲的点头哈腰,“是,是,是,咱们回去再说——”见这对妇人彪悍如斯,而男子畏妻如虎,围观群众哄然大笑,堂上在座青天知州不得不四拍惊堂木,“威武——”
年富道,“这位大嫂话糙理不糙。”得到年富的肯定,泼辣妇人激动得手足无措,涨红着蒲扇大的黝黑脸庞,忸怩羞愧道,“小妇人刚刚说的天下男人其实不包括年先生——”身旁维诺男子慌忙拉拽妇人袖口,表情痛苦,声音微弱,“错了,错了,天下男人不包括年先生,岂非影射年先生非男儿身!”妇人急忙跺脚,“小妇人不是这个意思,小妇人的意思是年先生绝不是那种衣冠禽兽、忘恩负义、寡廉鲜耻,呜呜呜——”
妇人话未说完,终于在沉默之中爆发的维诺男子一把捂住妇人的嘴巴,“你就不该把那四个四个的词放在年先生之后!”妇人恼羞成怒,扒拉下维诺男子的手掌,吼道,“衣冠禽兽、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不放在年先生之后,难道放在年先生之前!”拿起惊堂木想再拍的唐庸,又缓缓的放了回去,见堂下年富神情自若的望着堂外一对活宝夫妻的争辩,竟无半点愤怒之意,心中不免高看年富。
“贤夫妇能否回家之后再讨论这四个字四个字的词该放在年某之后还是之前。”年富心平气和的建议道。维诺男子表情尴尬,“年先生莫怪,贱内人虽粗糙了些——”维诺男子瞄了眼身旁膀大腰圆的妇人,得到妇人手中棒槌的警告,随即继续说道,“却是个嫉恶如仇的好女人。”年富微笑点头,“大嫂好福气。”剽悍妇人神情忸怩,此刻才有了妇人的矜持,感激道,“先生何时能来兴南村坐坐,如今的兴南村河道清渠,禾苗肥沃,来年定能丰收。”年富欣然道,“得空定当登门拜访。”见年富答应做客兴南村,妇人喜不自胜。
唐庸心里泛酸,五拍惊堂木,官威十足,“小年大人,还是正事要紧。”年富朝着堂外百姓歉意拱手,见那堂下冷汗沾湿袍衫的周公瑾,“三百七十两银子既非卖妻所得,又是从何处筹措而来?”周公瑾梗着脖子,“那是我借的!”年富穷追不舍,“找谁人借得,欠条何在?”周公瑾强辩,“故交好友,无须欠条!”年富讪笑,“我这里有鸿运馆老板的一份证词和一张文契,先请大人过目。”年富话音刚落,周公瑾猛的抬起头,目如死灰望向年富手中文书。秉笔书吏将文书交由堂上唐庸,唐庸仔细翻看,脸色骤沉,六拍惊堂木,低声呵斥,“堂下原告周公瑾还不从实招来,这三百七十两银子从何而来?!”
周公瑾哆哆嗦嗦,尤心存侥幸,“是——是,小人——”唐庸冷哼,将手中文契掷于地,“半个多月前为还赌债,你将发妻卖于鸿运馆的老板巴桐续房,可有此事?”周公瑾脸色惨白,见那白纸黑字,顷刻间瘫倒在地。堂外谩骂之声一片,年富道,“巴桐证言证实,昨日整整一天,你未曾离开过鸿运馆。”年富颇为同情的感慨,“自从卖妻之后,你的赌运似乎一直没有回来。听闻就在昨夜卯时,城北东谷村头的阴沟里死了一个人,据其妻反映,死者出门时身上携有一钱匣,而现场却并没有找到那只——”周公瑾就像是一枚被压制过甚的弹簧,惊恐万状的一路爬行至唐庸脚下,凄厉哭喊,“大人明察啊大人——,小人没有杀人,那一百七十两银子是小人典当老母一对金手镯所得!”
“哦?你确定是一百七十两,而非三百七十两?”年富淡笑,满面泪渍的周公瑾抬头,此刻他才发现眼前这位风度翩然,气质雍容的男子居然长着一张毛茸茸的尖嘴狐脸,其后蓬松的白色尾巴正优雅的朝着他摇啊摇。不去看周公瑾呆滞滑稽的表情,将一张典当清单交予唐庸手中,“这是黄氏典当行的典当票据,其上时间,数额,物件显示,瞿巨于田间所拾得的一百七十两正是周公瑾典当一对金镯所得,分毫不差。”案件真相大白,唐庸当堂宣判,瞿巨夫妇无罪开赦,周公瑾忘恩负义,讹人钱财,罪加一等,锒铛入狱。
第四十章
人潮散尽,年富凑近跟前,拱手作揖,“圣上广谕圣训,鼎力革新,兴利除弊,如今朝廷上下一派欣荣气象。唐大人何不乘此机会将这‘拾金不昧’一案上报朝廷,在大人治下,民风淳朴,化及愚民愚妇。如此一来,圣上必有嘉许。”唐庸神情一动,可转念一想,以他宦海沉浮十余载遇人无数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位儒雅公子绝非善类。
见唐庸迟疑,年富淡笑,“大人上奏朝廷,大可极力淡化治下拾金不昧之美谈,同时详呈不法之徒行敲诈勒索之事,此歪风邪气决不能长。年某可请约正值月附上万民之言,善恶两册,具名其上,一并交由大人。”唐庸喜不自胜,“此话当真。”年富点头,“绝无虚言!”唐庸急忙走下堂来,朝着年富深深拜服,“那就劳烦年先生了。”年富摆手,“唐大人客气。”唐庸好奇道,“城北东谷村头的阴沟里何曾死过人?”年富一愣,随即淡然而笑,“并未死人,只是诈那周公瑾一诈。”唐庸讶然无语。
走出知州府衙,一眼就见年季慵懒无骨倚靠在衙门前威严的石狮身上,浑身酒气,苍白清癯的脸颊之上泛起病态的殷红。年富伸手夺过年季手中酒葫,“酒多伤身!”年季嗤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年富无奈摇头,“酒多误事,我担心你不能及时赶来。”年季吊儿郎当,“我年季曾经说过,这一辈子都是你年富的影子。”就在年富感动的热泪盈眶之际,年季道,“那约正手中的‘善行’一册上又该为您年爵爷新添一笔了,而这金陵城中的说书先生这几日也有嚼头了。”年富淡笑,“经纶天下,泽被苍生,乃在下毕生之宏远,难道年季贤弟不知?”年季仰天翻白眼,神情不屑,径直甩袖走人,口中直呼,“天杀的伪君子!”
年富摇头,背起暂时寄放在衙门口的鱼篓,灿然而笑,“多谢小哥代为照看。”守门衙差慌忙摆手,“不——不用谢,应——应当的。”年富颔首,翩然离去。直到年富的身影消失在繁华的街巷深处,那位被感谢的年轻衙役任然一脸幸福状的发着呆愣。身旁同行捅了捅,年轻衙役恍神,“刚刚年先生谢我了?”同行衙役不忿,“是啊,谢你了,没听见吗?要他老人家再谢一次?”年轻衙役连忙摇头,“哪敢,哪敢啊!”
年富刚进院门,便听里间佩儿欢快的呼声,“小姐,小姐,姑爷回来了。”迎在门口的绿萼从年富肩上卸下鱼篓,瞧着篓里各式各样古怪新奇的玩意儿,不禁失笑,“今番钓着什么鱼了?”年富道,“突然很怀念绿萼姑娘做的醋溜鲈鱼。”绿萼美目一瞪,“奴婢怎不知那草庐之畔的河塘里何时长出鲈鱼来?”年富摇头晃脑,“绿萼姑娘岂不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道理。”绿萼不理会年富胡诌,背起鱼篓抬脚往厨房里走,忽然脚下一阵踌躇,“少夫人最近心情不佳,似乎有些想家了。”望着绿萼翩然离去的身影,年富沉吟片刻,折身内院,恰好见张使君轻挪莲步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年富牵着张使君纤弱白皙的手掌,柔声道,“最近可是身子不爽?”张使君摇头,俏脸微红,“许是时气潮湿闷热所致,并无大碍,夫君不用担心。”年富将张使君引进厢房,见书案之上使君花开,虽寥寥数笔,却掩饰不住其间愁绪。见年富望着自己的拙作,张使君羞赧,赶忙起身收拾书案。
年富淡笑着拦了下来,“使君花,有君子美誉,花瓣虽小,却胜在静美醇香,花籽亦可入药,乃清热解毒之良方。夫人独创的使君花茶幽香扑鼻,清脑醒神,在这困乏之季饮用,当真不可多得,可见此花虽小,却不平凡。”年富提笔沾墨,在画卷上首挥笔写下“花之君子”四个飘逸隽秀的大字。身旁张使君由衷赞叹,“夫君之字已有一甲子的造诣,纵然父亲在此,恐也不及。”
年富拉过张使君纤白手指,愧疚自责不已,“这三年辛苦你了。”张使君羞红脸颊,别开头去,“夫君何出此言?”年富感伤,“适逢大婚,先人故去,错过三日回门之喜。结庐金陵,一经三年,夫人至今独守空房——”
年富话未说完,张使君竟是娇羞不能自持,伸手捂住年富嘴唇,螓首低眉,声音轻颤,“使君不苦,能嫁于夫君,使君今生之幸。若有来世,使君愿再为夫君之妇。”年富伸手小心翼翼将眼前蕙质兰心的女子拥入怀中,她实在太温柔,太善良,太美好,倒教年富如何忍心伤她。张使君感受到脖间呼吸的炙热,慌忙抬头查看窗外,“夫君,天还亮着——”年富柔声抚慰,“没事,很快就不亮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一夜的红烛滴尽,竟是晚来了三年零三个月……
江南的凤尾竹似乎也浸染水乡柔美清丽的气息,节骨清隽,柔韧妖娆。一大早张使君轻挽发髻,素雅妆容,在内院之中忙着收集凤尾竹叶之上的晓曦晨露。绿萼端来百合银耳汤,“最近少夫人胃口清淡了许多,是否身子不爽?”张使君摇头,小心翼翼将收集而来的晨露倒入白色瓷罐之中,仔细密封好之后,才拉着绿萼的手坐于院中石桌之侧。
螓眉凝思,摁向胸口,张使君疑惑道,“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是感觉胸口闷的紧,身上也乏倦惫懒,总不想起身。”目光落在石桌之上的银耳汤,张使君突然有了些许食欲,执起汤匙抿了一口,蹙眉,“若是能酸一点就好了。”绿萼惊喜莫名,“少夫人是否近日总感觉胸口闷燥,偶有呕意,不喜油腻?”张使君连连点头,心中好奇难道绿萼精通医理。
绿萼探身,在张使君耳旁低语了一句,张使君顿时绯红脸颊,摇了摇头。绿萼急忙站起身,冲着墙外喊,“佩儿,佩儿,快去请吴嬷嬷过来。”佩儿慌忙闯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见张使君坐于院中,急忙问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绿萼一边笑着,一边将佩儿往院门外推,“还小姐小姐的叫,总也改不了口!傻乎乎站在这里作甚,你家小姐有事,大大的有事。”一听小姐“有事”,佩儿哭着就往厨房间里跑,“吴嬷嬷不好了,小姐有事了。”张使君瞧得一头雾水,“绿萼姐姐莫不是知道什么?”绿萼轻拍张使君手背,哭笑不得道,“我的傻夫人,你有喜了。”张使君惊呼,“啊——”
凤尾竹林东侧的书房里,年富看完年禄从京城带回来的信笺,沉吟良久,突然问道,“母亲大人最近可好?”年禄连忙点头,“夫人身体健朗,一切安好,只是盼着少爷能早日回京一家团聚。要是能再添个大胖孙子,夫人就更开心了。”年富笑道,“你小子这三年半点没有长进,倒是在这方面走到少爷我前面去了。”年禄揉着光秃秃的脑门呵呵傻乐,“我爹说了,儿孙满堂是福气,还说我这是沾了少爷的福报。”年富扭头望向窗外,此时晨曦氤氲,晓风习习,“今年北边气候绝佳,京畿周围的官田该有个好收成吧?”
年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这一举动令年富不解,“你这是做什么?”年禄抬起头,早已是泪流满面,“今年京畿井田千顷,九穗齐茎,乃大丰收!皇上下旨恩赏了京畿井田佃户百余两银子。我爹说,若不是少爷抬了奴才的籍,年禄这辈子都过不上这样丰衣足食的日子,哪里还能娶得乡绅之女,这头是我爹让我替他给您磕的。”
年富将年禄从地上拽起,“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年禄吸着鼻涕,重重点头,“嗯!”待年禄情绪稍稳,年富凝神问道,“十三王爷病重?”年禄点头,“梨枝姑娘说,云贵土司内部权力更迭,导致兵祸绵延数州县,百姓流离失所,民间怨声载道,皇上雷霆震怒。”年富敛眉沉神,“所以十三王爷向皇上推荐十七王爷为平乱大将军?”年禄依旧点头,“梨枝姑娘说,皇上这一个月内已连下三道圣旨于南方各省道,急召十七王爷回朝。”
“隐七还在?”年富突然话锋一转,年禄稍一愣神,“那小子往常送完信跟搂草打兔子似的跑得飞快,今番倒也奇怪,夜宿鸿运馆的赌场里,让我有事到那里去寻他。”年富了然,从木匣内取出一笺密封火蹉的书信,缓缓打开,其上小字龙飞凤舞,大开大阖,端的洒脱不羁,年富凝眉,“滕王阁序?”年禄不无艳羡道,“德馨公子游历天下名山,拜访贤达隐世高人,好不自在洒脱!”可一抬头见年富并没有以往接到这位德馨公子信笺时的浅吟笑意,反而一副心事郁结的样子。年禄小心翼翼的问道,“少爷,有什么不对吗?”年富幽幽道,“可知初唐的王勃是何许人?”
见年富考校功课,年禄自信满满,“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正是这篇传唱天下千余年‘滕王阁序’的着者!可惜这位青年才俊英年早逝,年仅二十七岁便含恨而终。”年富又问,“那你可知他是如何死的?”年禄皱眉,“其父被贬谪左迁南方,王勃是去其父任上探望时,溺水惊厥而亡。”年富赞赏点头,“能让你记住这些,你那位颇有才气的夫人没少花心思吧。”年禄黝黑的脸颊一热,垂首讷然无语。总不能告诉年富,他那位家世丰裕的妻子总拿同房云雨之事与他较劲,如此这般折腾才有了年禄今日的对答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