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皮,此读书人话一出口,年富不禁蹙眉,张玉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孔集抱打不平,“英雄不问出身,秋闱举试考的是文采敏思,不是考家世地位!”油头粉面的读书人傲然道,“好,既然比文采,那么大家不妨现场比一比,就拿这状元楼后院一园的白海棠为例!”读书人话音刚落,身后阴鸷青年便朗朗念来,“秋容浅浅映重门,七节辗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做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秋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沾怨笛送黄昏。”这边有人斗诗自然引来无数看客,阴鸷青年刚一念完,周围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到你了!”油头青年倨傲的目光望向张玉,张玉双目含愤,却是沉坐不语,此时应战不论赢或输,在气度上便已落了下乘。民间有句俗话叫,狗若咬人,人却不能咬狗,否则与狗无异。关键时刻还是孔集挺身而出,“我有一小厮,自幼与我共同拜在孔老夫子门下,不若今天就由他来应你而战。”孔集鼓励的望向身侧羞怯的小厮。
小厮见众人的目光投向自己,羞得头也不敢抬,声音竟如女子般怯懦柔弱道,“半掩珠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闱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问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一首完毕,偌大的状元楼一片静寂,年富率先打破沉寂,“好一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缕魂。’秀雅清丽,寄情于物,更显女儿家心柔似水,情意绵延。”周围一片议论叫好之声,乘着人多嘈杂,油头粉面的青年一行灰溜溜的逸走了。
出了状元楼,张玉朝着“小厮”纳头便拜,“小厮”嫣红着小脸,手足无措的倚进了孔集的身后。孔集连忙解围,“今日大家一见如故,不如去月松苑把酒言欢,如何?”张玉道,“自是应该!”李东亭讷讷道,“我——我还是不去了——”孔集一把拽住李东亭的手臂,“可是家有娇妻,家法酷似山啊!”李东亭连连摆手,“集兄莫要取笑!”
“既然集兄盛意拳拳,竹韵定当奉陪到底。”年富慨然道,却苦了一侧的跟班小厮年禄,几次拿可怜兮兮的眼神恳求,却都被年富无视了。于是一行六人浩浩荡荡朝着月松苑杀去,在他们的身后状元楼三层的包厢里两个男人对坐品茗。其中一男子轻笑,“十七弟认识那个叫竹韵的少年?”唤作“十七”的男子道,“有过两面之缘。却不知原来叫竹韵,于他倒不是十分相乘。”
“哦?我看那少年举手投足间气度雍容,谈吐儒雅,取字竹韵倒也相得益彰。”男子道。却不想换来“十七”男子忍俊不禁,“那是因为十三哥没有瞧见此子犀利时候的样子,端的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唤作“十三”的男子淡笑道,“看来此子给你的印象不错。”“十七”一愣,随即淡然摇头,“大约是一路人,自然惺惺相惜罢了——”
“对不起,事到如今,即便是我,也很难改变上意了。”“十三”男子摇头长叹,眉宇之间是化不开的忧愁。“十七”道,“你又何来对不起我,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十七”抿了一口茶,却感觉味苦涩口,一时间居然难以下咽。感受到对面之人关切自责的目光,“十七”道,“过几天十三哥便要去西陲北疆巡视防线,这一路舟车劳顿,十三哥务必保重身体。”
“今夜便要启程,轻装简行,赶在盛夏来临前结束巡视。”“十三”的目光望向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潮,一时间竟有些出神。“十七”不禁皱眉,“既是巡视何必如此谨慎匆忙?难道——”“十七”乍然而惊,随即苦笑着摇头。“十三”道,“为保江山社稷千秋万载,有的人是必然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自然也包括他——”“十七”突然很想喝酒,再和洪老先生杀上一盘,直杀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第十章
月松苑不愧是京城第一大红楼,里面的姑娘个个色艺双绝,自然要价也不菲。就像此刻满脸堆笑的嬷嬷将年富一行引进厢房,里间装饰素雅清静,琴瑟啸鼓,一应俱全。略显丰腴肥硕的嬷嬷笑眯眯道,“几位公子可有认识的姑娘?”丰腴的嬷嬷在众人脸上溜了一圈后,目光落在了年富的身上。混迹欢场久了,自然有些眼力劲,几人之中唯有年富与那孔集身份不俗,但此二人间,尤以年富更甚,虽然身上衣裳乍一见极其素雅,然而纳线精致,案底奢靡,熏香名贵,可见必定出自顶级豪门,才懂得如此些微细节。
“可有位唤作梨枝的姑娘?”年富问道。嬷嬷殷勤的连连点头,“有,有,有,我们的梨枝色艺双绝,性子却又极其温和,包您满意。几位公子还需要哪位姑娘作陪?”嬷嬷笑靥如花,孔集身侧的“小厮”早已羞得难以自持,李东亭平生第一次来这里,显得有些拘谨,张玉沉默不语,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枚坠饰,“这个权当抵做酒钱。”嬷嬷脸上的笑容顿时冰降,年富朝那枚坠饰瞧去,仙鹤造型,玉质温良,色泽柔和,形态纤巧,竟是与老太太前不久赐予的一般无二。
“这玉坠价值不菲,抵做酒钱,着实可惜。今次就由在下做东,嬷嬷上壶好酒,几样清新小菜便可,最重要的是莫让人来打搅。”年富吩咐道,嬷嬷欣喜退下,那厢年禄开始心疼兜里的银子了,谁叫“少爷”“小姐”的出门,何曾带过银两。张玉瓮声瓮气道,“谢了。”说着将玉坠揣于怀中。年富颇有些好奇的问道,“玉兄这坠饰倒是别致的很,以鹤为形的,着实少见。”
“原是家父遗物,如今这番潦倒光景,哪里还用的上这些奢靡物饰!也只有拿来赊酒这一途了。”张玉自嘲道。孔集却不以为然,“此刻潦倒不代表一辈子不顺人意,以张玉兄弟文采风流,才思敏捷,他日高中,必定贵极人臣,何必妄自菲薄。”张玉感激的朝孔集拱手,“承蒙孔集兄弟吉言吧!”对于高中,张玉有着势在必得的信心,却也有必须高中的紧迫。想到家中日夜祈盼,靠缝缝补补艰难度日的病弱母亲,张玉不禁红了眼眶。
不消片刻,酒菜齐备,一声悠扬恍若仙外的笛声,随着一抹娉婷清丽的身影从纱幔之后翩然而至。笛声婉转萦绕,似有万种风情,百种柔肠,听之令人如痴如醉。纱幔之后,身影虽朦胧,却依稀可辨女子身形妖娆,皮肤白皙,亭亭玉立恰似一束梨花孤洁清雅,带着一丝淡淡的妩媚柔情。笛声止息,从纱幔后缓缓走出的女子含羞带怯,香腮一朵梨涡灿比秋海棠,“奴家梨枝见过各位公子。”女子微微螓首,道了个万福,俏生生立在众人眼前。
“竹韵兄好福气,金屋藏娇,藏的却是这位瑶池百花苑中的梨花仙子!”孔集艳羡的感叹,年富却淡笑着摇头道,“我与梨枝姑娘今番也只是第一次见面,没想到梨枝姑娘吹得一手好笛子。”梨枝含笑,微微拜服,“公子谬赞。”在撞见年富的目光时,慌忙躲了开去,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羞涩的嫣红。
双方落座,年富举杯劝酒,于今次秋闱策论试题各抒己见,一时间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年富很少开口,大部分时间都只是饮酒。孔集见那梨枝姑娘眉目含情,时不时望向年富,于是起哄道,“今番新识竹韵兄,一见如故,不若在梨枝姑娘面前作诗一首,以留作纪念如何?”李东亭一杯酒下肚,居然有了七分的酒意,大喝道,“好!”至于张玉,早就有心探一探年富的深浅,切莫是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才好。
“岂敢在方家面前卖弄,还是绕了兄弟这一回吧!”年富摆手,孔集见状,岂肯善罢甘休,“竹韵兄还端着,不如梨枝姑娘先抛砖引玉,到好叫某人再无推辞之由!”梨枝羞涩的瞄了眼年富,轻吟道,“幻成明月前生影,尽洗铅华粉黛羞。我欲乘舟兼破浪,五云天畔任我游。”吟罢,梨枝抬眼幽幽朝年富望去。年富反复咀嚼多次,感叹,‘梨枝姑娘之心境豁达,恐怕这天子男子多
有不及。“
“‘我欲乘舟兼破浪,五云天畔任我游。’好一句任我游!山东孔集敬梨枝姑娘一杯!”说完竟是先干为敬,梨枝慌忙还礼。张玉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至于李东亭,除了大叫“好!”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赞美的了。孔集身侧的小厮此刻倒是出奇的胆大,探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梨枝,其间流转着淡淡的敬佩。
年富站起身,目光透过窗外,刚好看到一位身背鱼篓的老者站在讣告之前,于是轻吟道,“蛙声阁阁水平畦,粳稻初秧绿渐齐。雨后斜阳红姣好,小船摇曳过河西。夜起微芒月坠霄,青芦风动叶萧萧。平生久惯江湖味,却又关心早晚潮。”吟罢年富回头,却见一屋子六个人十二只眼睛直直的望着他。张玉诚恳道,“陶渊明一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后再无朗朗上口之田园诗集,今日竹韵兄的一首‘平生久惯江湖味,却又关心早晚潮’填补了百余年来的空白。”
孔集举杯遥敬,“为着竹韵兄忧国忧民的这份心思,我孔集今番不得不敬竹韵兄一杯。”年富连忙陪酒道,“方家面前卖弄了。”梨枝一双水眸含情带怯,“不知公子可否将此诗誊抄于纸上,赠送奴家——”孔集哈哈哈大笑,“竹韵兄,艳福不浅哦!”年富欣然应允,梨枝从里间闺房取出纸砚。年富执笔,笔走龙蛇,顷刻之间一首新作田园诗跃然纸上,下有落款:年竹韵!
“好字!”孔集赞叹。张玉凑近跟前仔细观摩,“竹韵兄的字恐怕来自帖学一路。”年富点头,心中不禁对这张玉高看了一眼。只听张玉继续说道,“应当是帖学于东晋‘二王’,其结构潇洒,运笔轻盈,俊逸多姿,仿佛有种画境,如果我猜测的不错的话,竹韵兄还当擅绘山水人物,恐怕造诣已经相当之高。”孔集与李东亭怔怔的望着年富,没想到此人成就之高居然还在张玉之上,只听张玉说道,“恐怕今次秋闱是我张某人的幸事。”
年富连连摆手,“诗文书画只是小道,策论作答才是重中之重,而这才是在下之弱项。若论参考,绝不是张玉兄与孔集兄的对手。”众人见年富为人谦和,更觉年富人品清贵,气度不凡。一旁梨枝水眸幽幽含情,瞧着年富俊美儒雅的侧脸,不觉间竟然痴了。接下来的气氛热烈,彼此间更觉习性相仿,气味相投,一席酒喝至日落十分。年富起身告辞,梨枝遥遥相送,与孔集,张玉,李东亭相约再聚首。
夜幕深沉,年富刚刚睡下,便听前院响动异常,急忙披衣出门,却原来是老太太咳疾复发。御医登门看医问药,好一番折腾之后老太太才睡下,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年富回房休息,翌日天不亮便早早来到老太太房门前磕头请安。较之昨晚病情危急,此刻缓和了不少,只是身体还略有些沉重。见年富眼圈深沉,精神却清朗,老太太吃力道“富儿,回去休息吧,你身体一向羸弱,累坏了反倒让你娘替你担心。”
“富儿不累,老祖宗安心。”年富执拗道。老太太欣然一笑,“你这孩子,性子倒是倔强。”灵玉见老太太精神见好,赶忙在老太太身下垫了软枕,只听老太太继续说道,“皇上说你不像你父亲,却像极了你祖父。殊不知,你既不像你父亲,也不像你祖父,你该是年富,独一无二的年家嫡子嫡孙。”年富垂首恭听,“是的,老祖宗。”老太太艰难的坐起身,颤巍巍的伸出干枯的手掌揉了揉年富的脑袋,像个寻常家的祖母般充满慈祥,“你很聪明,当知道自己肩头的分量。”年富沉声道,“是的,老祖宗。”
老太太欣慰的笑着,缓缓躺倒了下去,摆了摆手道,“回吧——”声音越见微弱,再抬头时,老太太发出沉沉的鼾声。灵玉哭红肿着脸将年富请出卧房,“富少爷莫担心老太太,这里有娘娘遣派来的御医看顾,老祖宗定能吉人天相。”年富道,“老祖宗多烦灵玉姑娘细心照顾了。”灵玉急急避开年富深施的一礼,慌忙道,“折煞奴婢了,照顾老太太是灵玉的本分!”说完竟头也不回的转身回房。
第十一章
一连数日,年富晨昏三请,其余时间便窝在自己书房内读书写字,日子过得清苦。在一十三位御医的齐心努力之下老太太的身体渐渐好转,气色却无从前般红润,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如即将枯竭的灯油,终究会有熄灭的那一刻,然而年富却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老太太撒手人寰。讲点轻松的闲话哄着老太太睡下,年富走出佛堂,却见一身形消瘦的男子倚坐在栏杆上,目光忧忧望着满湖的荷叶田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男子没有抬头,声音轻柔带着微微喘息。年富苦笑,“我就当这是一句溢美之词听了。”男子扭头,这时年富才知眼前之人是谁。突然脑海中响起这样一段形容词,“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于是年富躬身行礼,“大哥!”年斌淡笑着说道,“你从前从不叫我大哥。”年富苦笑,“请大哥原谅小弟从前少不更事。”年斌起身,扭头便走,“在我
面前,无需那么多虚伪!”
望着年斌飘然而去的背影,年富继续苦笑,假如当年他不虚伪,如何娶得厅长女儿,又如何位列人上人;今时今日,假如他不虚伪,何来如今意气风发的年富,而三年后,被推上断头台的除了他年富,恐怕只有那个被赐自缢的年羹尧相陪了。谁叫他是那个不忠不孝阴险柔佞之纳兰揆叙的外孙!不是每个人生来都拥有高贵的出身,聪明绝顶的脑袋,倾国倾城的相貌,还有无与伦比的运气!
有年斌在的几日,老太太心情大好,年府上下也多了几分喜庆。年斌出现的场合,年富一般很少去凑热闹,不是不喜,而是不想讨那个没趣。书房里读书读得眼花,练字练得手臂酸疼,忽听前街上擂鼓鞭炮震天响,年富疑惑的问向身侧的绿萼,“今儿是什么日子,外面如此热闹。”绿萼笑道,“少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自然不知晓今日便是那放榜之日!正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日子。”
“哦?”想到新近结识的几位朋友,年富道,“准备件清爽点的衣裳,我要出门一趟。”绿萼刚转身,年富忽然记起些什么,于是说道,“再拿些银两交给年禄,还有坠饰,不用老太太先前赐下的祥鹤。”绿萼下去了,年富想到那一日与老太太闲聊时讲到,年羹尧应该还有位兄弟,也是年富的长辈叔伯,只因为当年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断了往来。
出了府门,前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状元楼前最繁华的地界上更是摩肩擦踵,挤裳连袂,时而有人仰天狂笑,时而有人捶胸顿足,时而有人喜极而泣,时而有人哀叹连连。唱报的班差衙役,一锤落下,报出一位获得名次的进士。来的较晚的年富,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名字,想上前查看前三甲获得者,奈何前方根本难以插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