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惯年富宠溺儿子,一旁年季早已见怪不怪,“真的不需要我去吗?”年富将手中年谦交到年季手中,重重拍了拍年季消瘦的肩膀,“这一大家子人就拜托年季兄代为照顾。”年季手足僵硬搂着怀中软软的婴儿,苦巴巴着一张脸道,“我不同意行吗?”年富淡笑,“你说呢?”年季垂头丧气,“那你早去早回,记得把年禄那小子捎上,前方多战事,多个肉盾多一份保障。”年富感激点头。多年的相处,有的人值得用性命去信任,这样的人一生之中遇不到几个,而年季恰恰就是其中一个。
一家子托儿带口站在府门外为年富送行,一个小小却坚毅的身影出现在年富跟前,“修儿见过伯父。”说着将手中缝制精巧的香囊递到年富跟前,“这是娘亲从晨光佛寺求得的平安符,娘亲说伯父带在身上定能逢凶化吉,吉人天相。”
年富将香囊接过,伸手揉了揉年修柔软的头发,“好好听你师傅的话,认真读书,不可一日懈怠。”年修垂首伺立,“修儿知道了。”说完却是愣在原地不动,神情一阵踌躇。年富俯身柔声问道,“修儿还有事吗?”
年修讷讷从袖口中取出一枚更加别致秀气的香囊,“娘亲虽然没说,可修儿知道娘亲想把这枚平安符送给父亲——”许是“父亲”二字太过生涩,年修红着眼眶低下头去。朱门高墙之后传来女子如杜鹃啼血般呜咽抽泣之声。年富从年修手中接过香囊,“伯父会将它带给你父亲的。”眼泪滑过苍白的脸颊,躲在门缝后的稚雅望着年富缓缓离去的身影,哭得难以自持。
日夜兼程,车马更替,年富渐渐感觉体力不支,额头深处的疼痛也越来越明显。前方捷报频传,年富心里的担忧却愈甚。半个月后,西北边塞行政军事中心——西宁在望。李又玠下令轻车简行,以便衣入城。一路疾行的荒凉,来到这里似乎走进了江南富庶之地。街面上商铺林立,贩夫走卒奔走叫卖,虽然前方战事频频,却似乎没有影响到这里的商人对利益的追逐。看似漫无目的的微服私访,然而睿智如年富又岂会觉察不出,李又玠在找一个人,一个破开迷局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鸿福客栈是一间雅俗共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栈。李又玠摇着折扇,如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点了三盘特色小菜,怡然自得的吃了起来。至于年富,刚进西宁城时,二人已然分好了角色。让比自己年长且是皇帝宠臣的两江总督李又玠当下人,显然那“睥睨天下,舍我取谁”的气势一出场便就在人前露了马脚。
于是现在站在李又玠身后一身短打布衣,斟茶倒水的人就成了年富。只是那张美如冠玉的脸,白皙细腻的皮肤,浑身上下透露出的那股优雅沉稳的气质令周围人侧目。显然能用得起如此小厮的,那端坐椅子上轻摇折扇,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身份高贵无比。此时正值午膳时间,鸿福客栈大厅内人满为患,唯独李又玠一人霸占着一张八仙桌无人敢上前要求“拼桌”。
用过午膳,更准确的说是在李又玠大人吃的心满意足,而年富依然饥肠辘辘的时候,一位店小二点头哈腰站到了李又玠跟前,“这位老爷住店吗?本店甲字一号座北朝南,环境清幽,俯瞰西宁,是尽收眼底——”李又玠抬扇打断店小二如说书般滔滔不绝的推销,随即将一定白崭崭的银子抛在桌上,无比潇洒阔气道,“就住甲字一号房间!”店小二双目放光,高声吆喝道,“好咧,甲字一号上房请!”年富紧随这位老纨绔身后,收到无数枚好奇加蔑视的目光。甲字一号房,外间桌椅板凳齐全,里间卧房绣枕,中间一盆火炉烧得挺旺。李又玠麻利的脱掉鞋袜,一人占据着一张大床。
就在年富愁眉苦脸的思考,这一晚上天寒地冻的该如何消磨漫漫长夜之时,李又玠从怀中抽出一张薄纸递给年富,“下去打探一下这个人。”年富接过画像,画中人目如星辉,鼻如悬胆,嘴角带笑,气度不凡,虽是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人物大体样貌特征,令人印象深刻。年富问道,“此人姓甚名谁?”李又玠道,“沈在宽。”
年富细细梳理,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见过的或没见过的,没有一个叫沈在宽的。李又玠见年富困惑不解,解释道,“严鸿逵焦不离孟的师弟,二人同拜在吕留良门下,至小感情敦厚。据长信坊的老板讲,三个月前曾替严鸿逵往西宁送过一封信,收信人正是沈在宽。”年富微微点头,“那名女子的身份?”
李又玠这次很干脆,“雍正四年失踪的秦淮名女支幽若。”年富好奇,“为何会死在清平巷那处废弃的旧宅里?”李又玠摇头,目光深邃死死盯着年富双眼,令其根本无法躲藏,“名动京城的幽若寄居月松苑,虽操持贱业,却是自由之身,她的恩客可以从城东宣直接门排到城西祥瑞门。听说小年大人当年一番好逑,几度碰壁?”
年富汗颜摇头,抱拳求饶,“时过境迁,当年少不更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人莫要取笑。”李又玠不再揪住年富那点见不得光的小辫子,幽幽叹息,“当年能令倾国倾城心性孤傲的幽若从良侍奉,可见这个人必定不同凡响。现在查来,时间久远,查无可查,可见当年那人做了周密的安排,是出于金屋藏娇,还是另有企图也就不得而知了。”
年富打开房门,见慵懒倚靠在床沿上的李又玠正在沉思,年富玩笑道,“大人不怕下官偷偷向抚远大将军帐中报信?”李又玠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若是年羹尧不知你我已进西宁城,且夜宿鸿福客栈,那他就根本不配坐镇西北!”
年富摸向鸿福客栈的后厨,里间油烟呛人,大厨掌勺切菜装盘小厮多达十余人,小小的后厨房根本容纳不下一个闲杂人等碍手碍脚。就在年富骑虎难下之时,一个身穿长衫布衣的圆脸男人冲着年富招手,压低嗓门喊道,“少——,小禄子在这里!”
趁人不注意,年富闪身阴暗角落,“你怎么在这里?”年禄一边将冒着热气的食盒打开,一边愤懑不平的抱怨道,“那总督大人根本就是在整人,让少爷当随从,亏他想得出来。”年富着实饿了,就着饭餐优雅的吃了起来。
第八十五章
年禄环顾左右,墙壁被油烟熏得乌漆抹黑,前院人声嘈杂,混迹其间的三教九流,行为举止粗鄙无礼。年禄皱眉,“少爷您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年富将画像递给年禄,“李总督要找这个人。”
年禄自告奋勇,“常言道,腹内锦绣,气自华。纵然少爷破布烂衫加身也不像那市井之徒。这打听人口之事,还是交给奴才吧。只是不知这画像中人,姓甚名谁?”年富道,“沈在宽,严鸿逵的师弟,吕留良的亲传弟子。”年禄郑重点头,端肃神情,“奴才明白了。”说完将画像纳入怀中,朝着前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人群走去。这边年富席地而坐,沐浴阳光,享受食物果腹,那边年禄使出浑身解数打探画中之人的下落。虽然隔得挺远,但是年富还是能看到年禄那张圆脸上似走失了爹娘般辗转数省苦苦寻找的凄惨表情。
抱着铺盖,年富回到了鸿福客栈甲字一号房。快速瞄了眼床前踏板上的一双黑面白底的皂靴,只见白色鞋帮上沾着些许略带潮湿的黄泥,李又玠睡意浓浓的问道,“都打听清楚了?”年富用四张阔背椅拼接一处,裹上棉被,在烧得正旺的火炉旁侧躺了下去,“半个月前人就住在隔壁甲字二号房,退了房人就再没有出现过。大约四天前,有一位挑夫在西宁城北德昌当铺见到过沈在宽。”
李又玠含混不清呢喃道,“德昌当铺?”之后呼吸渐渐平缓,年富闭上眼睛,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在雷鸣的鼾声中,年富爬起身,只觉得浑身酸疼。站起身的刹那,忽觉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桌椅才堪堪稳住心神。整理衣冠,年富推门走了出去。半盏茶之后,年富端着热水毛巾漱盐走了进来,见李又玠正在穿衣,年富恭敬道,“老爷醒了?”李又玠伸着懒样,开始洗漱,年富则从厨房间端来早膳: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一碟小菜。忙完这一切,年富垂首伺立一旁,静静等待李又玠用餐。早餐过后,二人特意跑了一趟德昌当铺,结果一无所获。随即李又玠与年富回到城外,旌旗仪仗开道,风风光光二进西宁城。
年羹尧以前方战事瞬息变化为由,坐镇抚远大将军帐中,并未出城迎接。李又玠宽怀一笑,一副大肚能容天下事的贤臣模样。相处几日,年富深谙此人心性:外粗内细,洞若观火,心思缜密,且睚眦必报。
年富昨晚侧卧一宿,总算是弄明白哪里得罪了这位君前宠臣。原来是钮祜禄凌柱的那封弹劾奏本惹的祸,其中历数李卫总督于江南事务期间行事专横荒诞,贻笑大方。其中就有提到湖山春社里的花神和河神,尽管年富知道自己不会跑去钮祜禄氏府上告李卫的刁状,但是此时此刻解释到显得他李大人小气了,岂非平白又招惹这个气量狭小却又充满传奇色彩的李又玠大人。
抚远大将军府邸的奢华程度令年富额头冷汗渗渗,六进大门,红漆铜钉,石狮盘踞,侍卫林立。入得府门,奇花异草,水榭楼阁,飞檐画栋恍若置身江南园林世家。仆人伺立两旁,神情恭敬道了声,“大少爷!”为首之人须发花白,与那直隶道员桑成藏倒有七分的相像,其人走到年富跟前躬身作揖,“我家老爷吩咐,李大人与公子一路奔波劳累,先行在此休息,明日老爷回府定为李大人接风洗尘。”
李又玠淡淡的笑着,嘴唇上两撇小胡子微挑,令人难窥内心。安顿好李又玠,管家将年富引向隔壁院落,院中凤尾竹纤细妖娆,另有风姿。面对年富,老管家显然热情了许多,“这里是竹韵斋,老爷特意仿照京城府邸命人从南方运来的凤尾竹。可惜此地气候干燥寒冷,韵竹难显隽秀坚韧的君子之风。”年富环顾左右,仿佛回到自己熟悉的院落,心下第一次对自己这个便宜父亲多了一丝好感。
年富不失尊敬道,“竹韵该如何称呼老管家?”老管家急忙垂首退后一步,神情谦卑恭敬,“老奴叫沙布托,府中人都管老奴叫年管家。”年富点头,“年管家,不知桑成藏是管家何人?”年管家感激涕零,“正是犬子。”年富讶然,重新打量眼前举止得体的年管家,年富点头,“果然虎门将子。”虽年过半百,双鬓斑白,左腿还有些跛,可这位沙布托依然虎背熊腰,步履稳健,想来年轻时亦追随年羹尧征战沙场。被挠到痒处的年管家老脸暗红,双目冒光,显然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口中却谦虚道,“大公子盛赞,老奴及犬子不敢当。”
将年富引进竹韵斋内苑,一切家具用度极尽奢华安逸。此时已有薄衫女子准备好热水、新衣,只等年富沐浴更衣,说不定再发生些少儿不宜的小插曲,对于这些女子而言亦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遇。年管家知情识趣,为年富将房门合上,临走时不忘关照一旁伺立的两位面容姣好,身姿曼妙丰腴的女子好生伺候着。
年管家走后,两位女子绯红着脸颊为年富更衣,当看到年富低调奢华的衣物下那具充满男性魅力的赤裸身躯时,女子羞怯的垂下头去。两双小手惊慌失措的在年富光滑紧致的皮肤上游走着,时不时生涩的挑逗令年富忍俊不禁,“会按摩吗?”两个雏子齐齐一愣,其中一位年纪稍长者怯懦螓首道,“来时嬷嬷传授了点。”年富微微阖眼,“那就按按吧。”一晚上保持一个姿势睡在冰冷坚硬的椅子上,可想而知这需要多么强悍的忍耐力与自制力。
热气朦胧中年富看到一双雪白丰腴的“双峰”朝着自己的胸膛毁灭性的压了上来,感觉胸前柔软的磨蹭和身下一双小手略显生涩的“按摩”,年富无奈将女子从身上扒扯了下来,“先到床上去等着。”两位女子媚眼含春,羞怯的穿上薄衫,逃也似的爬上了床。瞪着两双一般无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纱幔之后那位此生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内心如小鹿碰撞忐忑又期待,他也会是一个温柔不粗暴的男人。
洗去一身的汗渍与尘土,年富从硕大的木桶中站起身,踩着脚下柔软的毛毯径直爬上了床。年富赤条条趴着,指挥着两名雏子一个按摩腰部,一个按摩颈部。女子特有的纤细柔指,肌肤柔滑,力道与速度轻重缓急不一,无一不令年富满意。
渐渐的薄纱窗外披上了一层暮色。年富神清气爽的坐起身,此时两名娇俏女子早已累得呼呼大睡。穿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年富推门走了出去。年管家早已伺立一旁,见年富眉宇之间倦乏尽消,笑意盈盈道,“大公子休息的可好?”年富点头,“不错。”年管家试探的问道,“那今晚是不是——”年富摆手,“不用了,晚上还有事要办。”年管家垂首,不再言语,心中对年羹尧这个寄予厚望的大公子多了一丝赞赏与尊敬。男人春风得意时还能控制得住欲望,把握得了分寸,那么这个男人无论是忍耐力还是控制力都足以堪当重任。
珍馐百味,陈年佳酿之于年富亦如同嚼蜡。晚膳过后,李又玠不请自来,“年大将军待客以诚,本官甚为满意。”年富看了眼李又玠眼底的春意盎然,笑道,“深夜造访,李大人不会是想耳提面命传授下官‘宝刀未老’之秘技吧?”李又玠哈哈大笑,“想请小年大人把臂一游这赫赫威名的抚远大将军的军帐,如何?”
年富淡笑,“下官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抚远大将军的军帐及战功赫赫的年家军团就坐落于西宁城南跌宕山脉之下,一眼望去数不尽的军帐如隆起的山丘般扎满草原旷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卫森严,秩序井然。傲慢如李又玠也不得不佩服感慨道,“年羹尧于调兵遣将上天赋卓然,非寻常人能比。”
刚至营前,就被守卫千总拦了下来,“来者何人?”李又玠道,“麻烦通报年大将军,就说两江总督李卫携通政使年富求见。”统兵千总望了眼李又玠身后的年富,冷冷道,“等着!”说完折身茫茫军帐之中,竟不知哪一顶才是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的所在。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那位通报的千总任没有回来,望着眼前战火硝烟中趟过来的兵卒气势威凛,令人不敢冒然闯入。李又玠笑道,“看来年大公子的面子在这里也不好使。”年富揉了揉憋闷的鼻翼道,“前方战事白热化,许是大将军帐中商议军务,一时抽身法术。”年富正解释着,通报千总走了过来,“大将军有请!”
第八十六章
一顶军帐从外面看并无特别之处,走进里间一股热浪顿时驱散周身的阴寒。几年不见,那坐于帐中首位的男子依然气势强悍,双目锐利如刀,只在额头刻上了些许风霜的痕迹。年羹尧身后一面写有“年”字军旗鲜艳如血,似在向世人昭示着他彪炳青史的功绩。
首位阶下两排座椅上坐着八位重铠加身的将军,个个身形彪悍,气势冷凝,尚未靠近年富似乎嗅到空气中一股浓的化不开的血腥味。年羹尧大手一挥,“那就按计划行事吧!”八位将军霍然站起身,朝着首位的年羹尧抱拳行礼,“末将遵命!”众人领命而去,路过门口时竟无一人望向一旁的李卫及年羹尧,军人浸透血的气质在前世就令年富深深的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