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年富的礼节问候,“曾先生”不卑不亢直接无视。年富疑惑望向堂前李又玠,“大人,这是——”李又玠长叹,只是这长叹声中却无多少诚意与善意,“昨夜请曾先生过府叙谈,不曾想先生一言不发,令本官十分头疼。”李又玠惯是会刑讯逼供的,只是这一次如此礼遇一位幕僚,除了顾忌年羹尧的面子,恐怕“无凭无据”也是令此刻李又玠抓狂的原因之一吧。
年富开门见山道,“不知这位曾先生与大人要查的吕留良一案有何关联?”李又玠负手走下堂来,目光微敛望向犹如木雕状的“曾先生”,“因为本官想找一个人,而这个人现下藏身何处,恐怕只有这位曾先生才知道。”年富双眉微蹙,“是什么人?”李又玠欺身上前,若是换做旁人,在这双阴鸷冰冷的眼神注视下定然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但这位曾先生却处之泰然。李又玠一个字一个字回答道,“张云如!”年富眉心一震,语气却略显疑惑的问道,“张云如?”这个人自从余鸿图科场舞弊一案发生后便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想到他在这里又出现了!
李又玠嗤笑,似一切尽在掌握般的自信从容,“沈在宽死之前有人见过他与这位张云如有过接触,而曾先生与沈在宽似乎关系也匪浅。”可惜面对言之凿凿的李又玠,这位神秘的曾先生依旧一言不发,连眼皮都不曾抖动一下。如此心智沉稳之人,纵然是动以大刑,恐怕他不想说的,也绝不可能从他口中撬出一个字。李又玠冷哼,“来人!请这位曾先生下去休息。”话音刚落,四位腰间跨刀的近卫闯了进来。这位至始至终不动一下的曾先生自己站起身,从容不迫的走了出去,这其间他的眼神不曾与任何人触碰,尽显狂妄恣态。
李又玠转过身,笑眯眯的望向年富,“曾先生在本官这里小住几日,小年大人——”年富深领其意,于是笑得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一此普通又寻常的朋友约见,“父亲大人跟前,下官自会解释。”见李又玠笑得满意,年富适时表以关心,“大人是如何查到沈在宽之上还有个张云如?”
李又玠笑得得意,“沈在宽充其量就是个被人利用的傀儡,而傀儡身后必然少不了操纵的人。沿着这条线,自然能找到那个人,而且这个人身上还有大多数男人都易犯的毛病。”年富略作沉吟,恍然大悟道,“好色?!”如此看来,这个张云如是在烟花之地清池苑里漏了行藏。
“那大人接下来怎么做?”年富虚心请教行动方案,李又玠沉吟良久,目光深沉,且别有深意望向神情懵懂的年富道,“形势波云诡谲,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早已暗流涌动,可悲可叹本官至今尚未厘清头绪。”
年富宽慰,“邪不胜正”之类不痛不痒的共勉之词,随后告辞,走出偏院。辛一杭与年富并肩默默走在曲径通幽处,望着脚下青石砖上被一夜风霜碾落的花瓣,年富突然道,“李大人已经觉察到了。”辛一杭淡淡道,“觉察到了什么?”年富嗤然而笑,“十余年前的九龙夺嫡之争恐要重演——”话未说完,身旁浑身上下笼罩在黑袍内的辛一杭虎躯一震,不知不觉竟落后年富一步。
“他知道多少?”辛一杭问道。年富摇头,“不多,恐怕也不会比我少,只是苦无证据罢了。”此等大事,纵是殿前宠臣也不敢无端指责某位皇子或嫔妃有觊觎皇储之野心。若冒然上书南书房,一旦夺嫡之争牵连甚广,致使乾坤动摇朝纲不稳,那第一个被拖将出来以死谢罪的人就是他!
辛一杭冷冷道,“那现在公子该如何行事?”年富摇头,“出头的椽子早烂。”辛一杭不以为然,“还有句老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年富淡笑出声,瞥了眼身旁的黑袍人挪揄道,“那我以后喊你‘快手辛’如何?”辛一杭无语,默默散发着冷气。见状年富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似乎看到黑袍下辛一杭那张无奈的脸。
李又玠的确知道的不少,从余鸿图科场泄题案到胭脂湖杀人沉尸案,再到清平巷的女尸,古州龙岩山上的大清龙脉及闯王宝藏,沈在宽神秘灭口一事,以李又玠宦海沉浮多年的直觉判断,这桩桩件件的背后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而这个人的真实意图,从三天前李又玠彻底失去与京城的联络便可管中窥豹。如此节骨眼上,李又玠的选择将关乎李氏宗族百余口的身家性命,所以年富离开后,李又玠卧房的烛火一直跳动至深夜……
第九十章
年富没有去西北帐中找年羹尧,年羹尧更无一次与年富促膝详谈,父子二人第一次有了默契般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又是三日后,黑峡山冷兵器时代最残酷的战争进入关键时刻,因为一旦入冬大雪封山,准噶部将彻底失去侵占整座哈密北境,竟而鲸吞蒙古广漠草原的“天赐良机”,所以这一战年羹尧只许胜不许败。排兵布阵是年富的弱项,如若年羹尧都把握不了的战局,年富只能收拾行囊带着一家老小远渡重洋,这是年富唯一的活路。
年烈在幽芙的园中整整呆了两天,直至第三天的深夜带着一脸的意气风发回到西北大营。此时此刻相较于三日前西宁城中繁华熙攘的街面,如今的清冷萧瑟与路人的行色匆匆,更有了大战在即的紧张与压抑。立于抚远大将军的府门外,望着乌压压的夜空,年富心头萦绕不去的危机感愈演愈烈。
年过半百却依然步履矫健的年管家伺立一旁,不禁拿话宽慰道,“少爷尽管放心,当年罗卜藏丹津叛乱比现在的局势更加紧张,城中商户及百姓携家负子拥堵在西宁城门口等待出城逃亡。是老爷用十五天便平息了叛乱的赫赫武功打消了西宁城百姓心中的焦虑,才有了之后西宁城日新月异的发展。”
“但愿如此吧。”年富长长叹息一声,呵出去的热气在空气中气化成白茫茫的雾气,“好像又要下雪了。”年管家仰头望天,“今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早了些。”年富点头,“是啊,瑞雪兆丰年嘛。”
话音刚落远远的就听街道上传来马蹄声疾急,由远及近“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令年富一下子心神紧绷。暮色之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这边挥鞭疾赶,当看清楚那人的身形时,年富幽幽道,“怕是京城出事了。”风尘仆仆的年禄在见到年富的那一刻,那张被风霜侵蚀的圆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欣喜,“少爷——”声音嘶哑,人也跟着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一旁辛一杭眼疾手快,将人兜住。
一番简单查看后,辛一杭道,“没事,只是劳累过度,饥寒交迫所致。”年富急急道,“先将人抬下去再说。”一碗热姜汤下肚,嘴唇干裂起皮的年禄悠悠转醒,面对周围熟悉的摆设,年禄以为又回到了京城。一咕噜从榻上坐起,不想牵动手脚冻伤的创口,疼的年禄龇牙咧嘴直喘气。年富关切道,“你没事吧?”年禄摇头,可这头只摇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的年禄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猛地抬起头望向对面的年富,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跪到在年富跟前嚎啕大哭道,“少爷,大事不好了!”
年富抬手相扶,淡淡道,“我知道了。”年禄一愣,带着满脸的泪渍,疑惑的望着年富,“少爷都知道了?”年富揉了揉郁结难舒的眉心,“你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价值千金的宝马龙驹,肯定是京城出大事了。”年富将桌案上的清汤小米粥端到年禄跟前,“不急,先吃点东西。”年禄红了眼眶接过年富手中的白瓷小碗一饮而尽,抹去嘴角的汤汁,年禄急吼吼道,“季公子让奴才八百里加急来报,皇上病重,皇贵妃娘娘已无法往宫外传出消息!年府周围更是重兵把守,奴才是钻了后院角门那口废弃的狗洞才得以出府。”
一语激起千层浪,然而令在场大惊失色的却只有老于世故的年管家。辛一杭全身上下罩在黑袍内,令人瞧不清庐山真面目,然而从他抱臂而立纹丝不动的伟岸身形,似乎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还不足以令他动容。年富沉声问道,“朝中四位元老辅臣有何动作?”年禄一愣,随即懵懂道,“照常早朝,皇上有疾免朝,四位阁老还是会去南书房讨论军务,并无异常。”年富点头,一下子心思百转。小小书房内除了炭火燃烧时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响动再无其他声息,年禄更是睁大眼睛望着场中负手踱步神情凝重的年富,连大气都不敢出。
突然年富凝重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幽幽问道,“十七王爷的辎重军需到了哪里?”年管家赶紧回答道,“梓州西凉河,再有三日便能抵达西宁城!”年富望向年禄,“情况属实?”年禄脸色惨白,连连摇头,“梨枝姑娘处得到的消息,果亲王的援军早在六天前就已驻扎梓州西凉河畔,却迟迟不见拔营前进!”年管家神情大骇,“怎么会这样,将军处得到的消息——”不等年管家把话说完,年富打断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年管家急忙道,“梓州驿站的驿丞梁洪!”听罢年富霍然转身,长袍在冰冷的夜空中划出淡淡光影,“备马!”
年禄倦乏的缩在马车一角,紧张的瞪大双眼,几度欲言又止。年富淡笑道,“你想问德馨公子为何没有一早将滞留梓州西凉河的消息传给我?”年禄连连点头,年富薄消的嘴角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淡淡且从容道,“我想他会帮我的。”
车外赶马的辛一杭掖紧身上宽大的黑袍,忽闻前方马蹄声清脆,一位轻装铠甲卫士行至跟前,“马车上坐的可是年通政使大人?”年富打起车帘,“正是本官。”卫士抱拳行礼,神情略显急切,“我家大人正在赶往西北大营的途中,特命属下通知年通政使大人速速与我家大人汇合。”年富点头,刚一放下车帘,只听“啪”的一声鞭响,马车竟如离弦之箭驰疾而出。
到达重兵把守的西北大营时,便听到李又玠气急败坏的吼声,“耽误军情,延误战机,本官拿你是问!”下了马车年富就见李又玠在十几位随从的护卫下正与西北大营的巡察千总双双对立,剑拔弩张,且互不相让。年富赶紧走上前去,一脸迷惘道,“大人您这是?”李又玠怒道,“你跟他说,本官现在就要见他年羹尧,而且还是必须、立刻、马上!”年富扭头面对面无表情的带兵千总,“军情从急,刻不容缓,还请千总速速通报。”千总冷硬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难色,“桑成藏将军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搅大将军休息——”话未说完,那厢失去理智与耐心的李又玠大人再一次暴跳如雷。
年富道,“那劳烦千总跑一趟桑成藏将军帐下,就说通政使年富求见。”性情冷漠的千总微微点头,令一小卒速去通报,而他自己却执剑而立像一座塔山般将李又玠一行拦在了西北大营的军帐外。不消片刻桑成藏虎步龙行疾步走来,“大少爷您怎么来了。”
年富不敢托大,“麻烦桑将军代为通报家父,就说钦命大臣李大人有要事求见。”桑成藏瞥了眼脸色铁青的李又玠,转身走入茫茫军帐之中。又过了片刻,桑成藏回到营前,朝着李又玠躬身赔罪,“怠慢之处,还望李大人海涵,我家大将军帐中温酒以待。”言罢一路接引,将年富一行带至大将军帐前。
掀开帐帘,帐内烛火暗淡,火盆之上架烤着一壶热水,正呼呼往外冒着热气。高坐帐中央的年羹尧面色阴沉晦暗,见李又玠一行走入,也不起身只冷淡道,“坐!”李又玠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火盆前,自行从热水中拎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年富默默陪坐一旁,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冰冷潮湿的空气中只剩下李又玠“吧嗒吧嗒”大西北的烧酒就着烤全羊吃得香甜。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竟谁也没有睡意般枯坐干等着,突然军帐再一次被掀开,一股阴冷的北风灌入,年富不禁打了个寒战。桑成藏急急闯入帐中,目光急切望向高居帅位的年羹尧。
年羹尧冷冷道,“说!”桑成藏声音颤抖,“山虎口崩塌,我军无法驰援!”言罢周围阴冷的空气久久凝固,令人扼喉窒息。坐于末位的年富率先打破沉寂,“损失多少?”桑成藏痛心疾首道,“被困十万西北军皆出嫡系,三少爷也在其中——”
“若是绕开黑峡山——”不等年富把话说完,桑成藏摇头,“绝无胜算!绕开黑峡山必经雀崎岭,岭中多雾瘴沼泽,且我军地形不熟,敌军二十余万众以逸待劳,恐怕倾尽我西北大营亦将沉戟沙河!”
桑成藏声音颤抖,在这沉寂阴冷的西北军帐中多了丝英雄末路的悲壮与苦涩。李又玠慢悠悠拿起一旁雪白的绢帕擦去手上的油渍,似乎意犹未尽的“吧啦”了一下嘴唇,笑呵呵望向脸色阴沉的年羹尧道,“没想到年大将军也有走背运的时候。”年羹尧冷哼,目光幽冷望向书案上那把跟随他南征北讨三十余年的宝剑,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前番山虎口三战三捷,怕是敌人诱敌深入之计。只是以十万部族性命与鲜血为代价来布这个局,古往今来之战略谋术绝无仅有!那可是准噶尔四分之一的兵力,没有豪赌必胜的把握,又岂会如此排兵布阵?伤敌八百,而自损一千!”年富不解,同样不解的还有李又玠,此刻李又玠幽暗的目光欺近帅位之上的年羹尧。自负跋扈的西北之王沉默了,然而他桀骜孤绝的神情依旧扞卫着他曾经无比辉煌的骄傲。
第九十一章
年富不得不再次打破僵局,“李大人,那位曾先生开口了,”李又玠摇头,“像薄潭先生这样的名士又岂会屈服于区区刑具,要想撬开这样人的嘴巴,只有从这里彻底摧毁他所有的信仰,包括骄傲,”李又玠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年富表示同意的点了点头,“李大人深夜造访西北大营,定是知晓了我军十万之众被困山虎口,”见李又玠点头,年富继续道,“而三个月前这位薄潭先生突然以幕僚的身份出现在西北大营,这似乎太巧合了一点。”李又玠继续点头,年富淡笑,“于是李大人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年富说着,沾水在桌案上写下了一个“反”字,随之而来的是年羹尧的冷哼。
李又玠不急不缓继续说道,“沈在宽之所以出现在西北,正是为了策应薄潭先生,其目的恐怕就是里应外合,使整座西北大营从大清的版图彻底割裂出去。”年富淡笑,“这样做对潭薄先生和沈在宽、甚至严鸿逵有什么好处呢?”
李又玠道,“复仇!潭薄先生乃吕留良的忘年至交,而沈在宽和严鸿逵更是其嫡传弟子,情同父子!”年富煞有介事的点头道,“这个理由不算牵强。”桑成藏虎目怒睁望向年富,而年富则平淡道,“只是我年家戍守西北,已是贵极人臣,凭什么——”年富修长的手指在留有水渍的桌案上“笃笃笃”敲击了三下。
李又玠笑得无害,“也许是担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悠长的尾音带着一丝挑衅,怒不可遏的桑成藏在年羹尧警告的眼神逼视下,强做按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