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你们弄错了一件事,”奥斯卡说,“没有你,我根本不知道如何生活。”
艾莉纳经常师徒幻象这对兄弟幼年时是什么样的,他们肯定曾在无数个寒冷的冬天里依偎在一起取暖,一起经历过无数人情冷暖,同样被驱赶,又一样被奉为上宾。他们人生中所有的重大事件,都有对方参与,有时候彼此温暖,有时候互捅刀子。
莫林从小就需要更多的照顾,他只有奥斯卡,而与此同时他也是奥斯卡一切行为的原因。除了莫林,他这辈子没有工夫再去爱别人,也没有拥有过别的东西,对弟弟的爱和责任占据了一切。
入秋时莫林生了场病。
最初只说是风寒,他一旦换季就容易风寒,当正常人还无未感觉到秋日的凉意,他已先一步受到伤害。
前一天他看上去只是有些不舒服,但第二天时,他的病情却突然开始恶化,连医生都摇着头说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身体基础太弱,只能养着,然后听天由命。
艾莉去看他时,他正坐在床上发愣——奥斯卡不许他看书,怕耗费精力——脸色白得吓人,像要被层层的被褥和幽暗的房间吞没了一样,她能看到他皮肤下淡青的血管,纤弱得大一点的风就会将他吹散。
房间里很温暖,应该是用了什么法术,可是丝毫也不能给他镀上暖意,奥斯卡焦躁而愤怒,他日复一日地待在房间里,没有再工作,他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吓人,看上去绝望至极。
艾莉纳有种感觉,莫林已经将死,不会配奥斯卡太久了,也许他是用了什么法师的手段,才把他留在身边到现在。
她开始还不时去看他,可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她去得越发少了,那年轻人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好像无声无息死了一样。
当然他没死,他被奥斯卡藏在房间里、法术和被褥里,他不希望任何人靠近,和这个人有关的所有爱、痛苦和死亡,都只是属于他们兄弟俩的。
这让她感到失落,也许因为生活中一些人无论对你多么重要,也都终将逝去,即使是奥斯卡那样的人,也无法挽回。
落霜时,在父亲的要求下,她又一次鼓起勇气去看莫林,她走到门口,看到奥斯卡正坐在他弟弟床头,给他读一本书。那是一本冒险小说,小孩子们看的,她想他们小时候是不是分享过很多这样的小说。
床上的人无声无息,好像睡着了,奥斯卡停下念诵,抬头看窗户。不过窗帘已经拉上,整个房间里黑暗而温暖。
她不知是否该进去,这不算什么关键时刻,但这房间里有什么让她难以贸然入内。对于这对兄弟,她自始至终只能在门外看着。
一个低哑的声音说:“如果我死了……”
“你不会死的!”奥斯卡说。
“你也活不下去,是不是。”莫林说。
奥斯卡没有说话,从这里,艾莉纳只能看出他死死抓着莫林的手,那只手病态地纤瘦,她想到家谱里说的那些畸形的、有着不正常扭曲的次子。
奥斯卡看着莫林,他看上去很绝望,眼神充满恳求。
成年的男人不会这样毫无底线地纠缠,艾莉纳想,他们看上去仍是那两个在寒风中取暖的小孩子,在他们黑暗很冷的城堡里,从来没有长大。
“我会努力活下去的。”莫林说,“天哪,这真不容易。”
艾莉纳悄悄退了出去,她确实不应该走进这个房间。
那以后,莫林的病居然慢慢好了起来。
半个月后,他甚至偶尔会到院子里坐坐,有一次艾莉纳去看他时,他正望着天空发愣,表情有点像困在笼子里的鸟。这不知为何让她想起那天探望莫林时,奥斯卡看着窗户的眼神。同样被困住的两个人。
正在这时,银渊像箭一样冲上天空,然后上方传来一声惨叫。
并不是鸟叫,那声音尖利,像来自地狱的一声哭嚎,几道银色的闪电在空中绽开,像空间深处盛放的一朵花,一个花般的空间。
天空中的东西消失了,空气里有种烧灼的味道,即使隔了那么远,那热度仍让人头皮发麻。
灰色的粉尘落下来,像下了场细雪,莫林抬头看,灰烬落到他脸上,让他看上去有些虚幻,粉末掩去了他的色彩,他像从这世界里消失了一般,虚弱而冰冷。
银色大鸟盘旋了一圈,落回一旁的架子上。
奥斯卡看也没看杀戮的过程,转头看目瞪口呆的艾莉纳,说道:“附近的魔鬼探子越来越多,我和莫林都被无意卷入战争,请您转告伯爵,一个星期后魔鬼的定义会完成,倒是希望令尊能尽快付清余款,我们要立刻起程了。”
“一个星期?”艾莉纳说,“我以为至少还要一个月呢,之前莫林一直在生病……”
“我计算日期时把他生病的时间算进去了。”奥斯卡说,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萨菲尔家想要什么,艾莉纳小姐,利益是你们游戏的核心,而我们要的只是对方。”
他看了莫林一眼,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是像抓着一个孩子的手免得他走失,而是十指紧扣,那是无法解除的情感和纠缠。
莫林朝着他笑,他的笑容在萧索的季节里甜美明亮,之前所有的愤怒和争吵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扯出一个微笑,告辞离开。
3
艾莉纳告诉了抚琴银渊杀死那只魔鬼的事——显然是卡里安家的A级魔鬼,虽然两家还没动上手,但空气中早已开始透出硝烟的味道——当然,还有他最近就能完成定义,离开萨菲尔家,要求快些结账的那些话。
伯爵惊慌失措,要求她立刻和莫林加深关系。
“我说了那根本不可能!”艾莉纳说,“他们两个……他们两个……”
“我以为在莫林生病前,你们的关系发展得不错。”伯爵说。
那是我在报喜不报忧,艾莉纳想,不过如果不是莫林的这场病,他大概很长时间都会认为他们有可能修成正果,虽然和传统小说里的男女之情差得有点远。
当时他们已经发展到不是单独去花园散步了,真的是单独,没有银渊老是跟着——这和莫林和他哥吵了一架大有关系,后者不情愿地让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没法跟个动不动就会死的人吵。
她甚至有一次鼓起勇气抓住了莫林的手——她实在没工夫跟他玩女性的矜持把戏,对方完全不吃这一套——莫林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那就是他俩所有过的最亲密的动作了,虽然艾莉纳一点也不确定那是因为他想跟奥斯卡对着干呢,事发突然他没有反应过来呢,还是他根本不知道她抓他的手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这些话她一概没跟父亲讲,她难以忍受他充满审视和失望的眼神。
“奥斯卡这几天就要完工了。”伯爵说,“如果你确定没有办法说服莫林,那么我们就必须得执行第二个计划了。”
艾莉纳停下拽耳环的动作——她为了和莫林见面特地戴的,结果光顾着看那两人难分彼此了——说道:“要来硬的吗?”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想办法把他带出城堡,往橡树河的方向多走一点,”萨菲尔说,“然后想办法把他带到橡树城堡,我会安排好人手还有屏蔽法阵。我们要把他留在这里。”
“绑架吗?”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萨菲尔说,“我更愿意说是一次热情的做客邀请。”
然后他朝她挥了下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然后又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
这是个事关于家族、杀戮、阴谋、和战争,是他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荣誉和领地,如何让它更为强大和昌盛之类的世界。
艾莉纳转身离开,她还有自己的活儿要干。
她从生下来之前,身为萨菲尔家的一个女儿,就注定是某个更大计划的一部分,她希望保护自己的家族,让它日渐茁大,虽然有时她又如此清楚地感觉到,她正离儿时理想中的自己越来越远,弄得一身泥泞,深陷于阴谋和战争之中。
她知道执行这任务不会太困难,她知道怎么击中莫林的软肋,只要说些“你怎么什么都听你哥哥的”之类的话就行了。而且奥斯卡最近一直在赶工,经常不在莫林身边。
而她也绝对会那么干。
定义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她骗莫林去西边的树林散步,中间又说去更远些看一种没见过的植物。别的不说,莫林对那些植物叶花啊花絮什么的,倒真是挺有兴趣,于是跟她过去了。
待好不容易走到那里,她却装作扭到脚,而且表现出了相当有说服力的痛苦。她说她没法走回家了,不如先去橡树湾那里的城堡,那是萨菲尔家一个属臣的居住地,离这里只有几步远。
于是,他们又花了好一会儿走到那里,莫林忧心忡忡,中间不断说他得回去,否则奥斯卡会担心,但艾莉纳说回去花费的时间已比继续前进要花费得久得多,一到城堡,她保证会让人快马加鞭,回家报信,那绝不会超过一小时。到时他们就能坐着马车舒舒服服地回家了。
而且由于现在天已经黑了,莫林只能继续向前。
而城堡里,他们已经布置好了人手,别说莫林,就算是一队武装骑士也逃不出去。不过当他们来到城堡,那些恶徒迎接他们时,都表现得温顺体贴,像平常家仆一样。
莫林写了一封信,让家仆快马送往萨菲尔家,这让他感到安心了一点,不过仍相当焦躁,艾莉纳安慰他不会有事,这会儿奥斯卡一定已经收到信,就在等他回家了。
不过信其实转手就交到了她手里,她立刻就把它烧了,然后把另一封自己的信封好,交给仆人,让他尽快送往萨菲尔家的城堡。
马蹄声远去,她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走动,无法入睡,等待父亲的回音。
她知道隔壁房间的莫林也没有睡,在等待奥斯卡的回信,当在一起时,他经常对他表现得厌烦无比,可当失去他的消息,他连安生睡个觉都做不到。
不过他注定是等不到了。
一直以来奥斯卡都对自己和莫林的关系如临大敌,他让莫林“离那些该死的贵族远点”,因为他们的确都是冷血动物,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艾莉纳想,他是对的。
她停下脚步,隐隐地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这种夜晚是不应该这么吵闹的。下一刻,她听到了隐约的铁器交击之声,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拉开门,跑了出去。
4
虚空中的魔鬼被现实所定义时,景象奇妙致极。
那是一个阴天,上午十一点时,奥斯卡的法阵完工了。那是个占地五平方千米的庞然大物,有着难以置信的精妙和细致。正点时分,他站在法师位,开始吟唱咒语。
萨菲尔伯爵站在城墙上,心潮澎湃地看着这一幕。
奥斯卡工作时不喜欢有人盯着,不过他担心卡里安家会搞破坏——他们一直没有行动,肯定是准备在关键时期动手——所以一定要盯紧。除此之外他还布置了足够人手,就算卡里安家大举进攻,也无法阻碍一个新魔鬼的诞生。
奥斯卡还未发现他的弟弟失踪,在最后关头他必须全神贯注,虽然即使是这样,他也有好几次想去看看莫林,不过伯爵说服他等工作结束,他想要和他一起呆多久都行,而现在莫林还在睡觉,他不会高兴被吵醒的。他兄弟对这项工作毫无兴趣,绝不会因为它比较重大而早起参观。
法师念诵咒语,那些法咒并不是固定呆板的词句,它音调像流动的溪水,由法师的需求决定轻重和缓急,自有一种源源不绝的生命力。
法阵出现了微微的变动,空气如同铁匠铺火箱的周围一般,宛如变成了实物,并带着轻微的扭曲。
法师继续念诵,密度形成了复杂而可见的层次,这变异的核心是法阵正中,它扭曲不定,一种活生生的力量感呈现出来,好像那里困着只巨大的软体生物,正挣扎着想要摆脱人世间空气的束缚。而周遭的绑缚力量。却在朝它迅速聚集。
这便是定义。
用古老的魔法在虚空中实现的力量,在这位面中创造出身体,定义它的一切素质,形态、性别、发色、性格,如此等等,至于力量模式,它会自然在流动中显现,任何的束缚都无法阻止魔鬼的力量。
咒语平纹地继续,那透明物体的挣扎减弱了,法阵在阳光下,变得灰黄得如同世界万物的织锦,泛出难以理解和想象的色彩,那些线条、药物和宝石熔化了,变成真正生命本质的颜色,庄严闪耀。
一片阳光般的色泽优雅地浮起,像薄纱般溶入定位的核心,赋予透明之物。法阵的中心,浮现出一个缥缈的人形。
无声无息地,一抹浓稠厚重,如同莓树浆的暗红色物质流入区域,给那人形增加了实在的质感。
就这样,那一整个美丽绝伦的法阵中,色彩有条不紊地进入那核心,对中间的人形进行定义。
最终,如同萨菲尔所要求的,站在中间的是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人,就像那种圣画中的骑士一般完美,金发在阳光下如同熔化的金子,五官像由标尺所画,标准而没有一丝瑕疵。他静静地站在法阵中心,表情空茫,像个精致的傀儡。
萨菲尔迫不及待地跑了下来,壮阔的法阵已经消失,集中在中心物之上。奥斯卡走过去,和那魔鬼交谈,即使在说话时,魔鬼的表情也显得安静而缺乏波动,被强行定义的生物都难免有这样的问题,它们在人间待久了以后,会慢慢学会的。
卡里安家的人没有搞破坏,这让伯爵有些意外,据他在那边的间谍说,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魔法师的存在,并决心破坏这次施法。
奥斯卡转过身,对他说道:“一切按照您的要求制作,伯爵,他将效命于任何姓萨菲尔的人,以家主的命令为优先。他的名字叫圣光。管一个魔鬼叫圣光,您的趣味可真奇特。”
“他看上去真是完美无缺。”萨菲尔说。
银渊从城楼上飞下来,落在奥斯卡的肩上,圣光突然抬头看它,它也看着他,两个B级上位恶魔的眼中一片幽暗冰冷,然后分别把目光转开。
“虽然他是个傀儡,”奥斯卡说,“但越是上位的魔鬼越是高傲,尊重他,照顾他,才能让他更好地为你效命。我进行了规则束缚,但人世间的生活也是束缚的一部分,可以有效地加强和补充。”
“当然的,当然的。”萨菲尔说,两眼灼灼发光地看着无精打采的恶魔。他在阳光下美得像是圣像一般。
想很多年前,他出生前就被仇家毒害的,未曾谋面的儿子。
“规则一旦确定就不会更改,但至少五百年内不会出什么岔子。”奥斯卡说,“但如果可以,尽可能不要让他接触一些古老的魔法物品,可能会削弱束缚的力量,这种东西不多,我已经开好单子。”
真是太专业了,萨菲尔想,世上还能找到更完美的法师吗?
他说道:“那么,他需要什么保养吗?您知道,得到它以后,它将是萨菲尔家的传家宝,我希望他一直留在这里——”
“只要对他好点就行了。”奥斯卡说,“虽然理论上就算你态度不好也没关系,忠诚是他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后天的补充小得可忽略不计。但所有的设备都会折旧,我们不能指望一个虚空的造物会永恒停在我们的领域,总有一天,它会离开。”
“啊,但他看上去真是完美。”萨菲尔说。
一个下属走过来,说有封他的加急信送到,萨菲尔接过,看到上面女儿的字迹,露出一个微笑,心满意足地把它拿在手里,像握住未来所有的幸福和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