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明白灵魂是什么东西呢。
可是尽管不明白,她也觉得,那一定是相当重要的存在。
她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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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镜子对她说话的第二天。
她的继母又来找她要钱。
王秀蓉拿不出来——她的钱已经被她父亲拿去买酒了。
没钱就没法赌。
这赌鬼女人便愤怒地拿指甲掐她的上臂。
“养你有什么用!”她轻车熟路地尖叫着、斥责着,丝毫不为自己的言行而感到愧疚,“你这个丑鬼!就是因为你这样没用!那个贱女人才丢下你跑掉的!”
王秀蓉一直忍着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你这个丑八怪还想哭!还觉得委屈了是不是!你这个丑八怪!你有什么脸给我哭!”然后手上便越发地用力了。
王秀蓉一边努力地想要止住自己的抽泣,一边使劲摇头。
“摇头?你摇什么头!”继母大叫着,“你就是个丑八怪!你就是没用!你怎么不给我去死哦!”
然后她便扭着她的衣领把她关在了门外,“今天没有晚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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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蓉抱着膝盖靠着墙坐了下来。
她抽泣着、哽咽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镜子。
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的样子——她的眼睛红肿,泪水流淌出一条条奇异的水痕,鼻涕也顺着人中流进了嘴里,两旁的发丝被汗水零乱地粘住,整张脸难看得不成样子。
她抽抽嗒嗒地问道,“……呜、你……你能让我变……嗝、变漂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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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秀蓉十三岁生日那天晚上。
王秀蓉家发生了煤气爆炸。
她那嗜酒的父亲和嗜赌的母亲都死了。
令人们感到惊奇的是,明明王秀蓉睡得离厨房更近,她却只是以半张脸烧伤的代价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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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伤了半张脸的王秀蓉先是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
在出院后,她终于领到了那来自保险公司的已经大幅缩水的赔偿金,接着连夜消失在了这个城镇上。
不过这仅仅是给来迟一步的儿童福利机关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在一番随意的搜查之后,他们便放弃了继续寻找的打算,给出了此人失踪的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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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蓉拿着镜子,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脸上的疤痕逐渐消失、整张脸也越变越美。
她伸出手摸了摸那张陌生的脸,充满期待地喃喃道:“蓉蓉变漂亮了……”
“……妈妈你会回来吗?”
13.第五夜·人祸(上)
沈离面前摆着好几张照片。
那照片上是几个不同的人,却有着相同的死相。
黑狗躺在地上打了个哈欠,沈离用脚碰了碰他的肚子,“喂。”
黑狗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尾巴动了动。
“怎么又是这种麻烦的东西。”沈离蹲下身去抓住了它的狗头,“难得能清闲几天,别来瞎搅和。”
黑狗耷拉着眼皮看了他一眼,甩了甩头然后站了起来。
“……架子真大。”沈离嘀咕了一句,却不再跟他抱怨,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面从山里挖出来的小镜子,“你要的东西。”
黑狗从他手里叼过镜子,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说吞其实不太恰当,它只是张开了口,然后镜子就那样消失在它口中。
沈离见怪不怪地摸了摸它的头,嘴边带了点笑,“真是什么都敢吃……当心哪天吃坏了肚子。”
黑狗用鼻子喷了口气算作回答。
“巫尝,变个人形呗,”沈离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要求道,“至少说说这次到底要干些什么。”
黑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叹了口气似的,甩开了他的手。
接着一阵烟雾从黑狗身上升腾而起,片刻之后,一名黑色长衫的苍白少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样很累。”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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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才不在乎巫尝累不累呢……反正累的也不是他。
于是他挑着几个问题优哉游哉地问过了,这才同意他变回去。
黑衣少年这下倒不急着变了,他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沈离对面,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沈离看他一副闲得慌的样子,顿时心里就有些不平衡。
“反正在家也是闲着,不如跟我走一趟?”他不怀好意地建议道。
巫尝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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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个偏远的地方。”沈离挑开了身侧的车帘,看着车外的景色感慨道。
换了身打扮的巫尝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
“我们好歹也认识好几年了……怎么现在你都还像个闷葫芦似的?”沈离有些感慨,“地府里的人,都有面瘫的毛病么?”
巫尝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是。”
“那是怎么?”
“我就是这个样子。”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一下子就把沈离的话给憋了回去,令沈离只能望着他的侧脸干瞪眼。
“……好吧。”沈离妥协了,“能告诉我我体内封印的到底是什么吗?”
那是巫尝在五年前离开时留下的封印,这五年来不小心解开过两次,两次都把当时附近的灵体一扫而空,沈离醒来后还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也试过去问老头,但老头只是一脸无辜地把手一摊,“小离,你也知道我已经看不见那些东西了。”
“不能。”巫尝的答复依然很直白、很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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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乘的车在一条小路口缓缓停下。
“到咯!”师傅回过头来大声说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进去就是林家坪!这里头车开不进去,你们得自己走,大概四十分钟就能走到店上!坪长就住在店的边上!”
沈离付了钱,然后和巫尝一起下了车。
小三轮嘟噜噜地开走了,只留下一黑一白的两位少年站在黄昏下的丁字路口前,看着面前的通幽小径。
巫尝迈开步子就往里走。
“等等!”沈离伸出手想要拽住他,“就快到逢魔时刻了——”
“那些东瀛鬼蜮之说,无需理会。”巫尝却一个反手握住了沈离的手腕,拉着他向前,“你我同行,不会有东西敢挡在路上。”
他笃定的语气感染了沈离,舒缓了他那紧张的神经。
“……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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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了四十分钟之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还没有看见那师傅说的店。”沈离找了块路边的大石头坐下了,“……累死我了。”
巫尝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有点奇怪。”
“嗯?”沈离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不是说不会有东西敢挡在路上么?”
“是没有。”巫尝偏着头听了听,“但它不是在挡着我们……而是挡着所有人。”
他停顿了一下,呆板的表情里多出了一点肃穆的味道,“……我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14.第五夜·人祸(中)
沈离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意味着,整个林家坪,估计已经没剩下活人了。
沈离下意识地发问了,“那照片……是谁寄来的?”
“寄出的时间是半年前,没有署名。”巫尝走过来拉起了他的左手,在他手心里画了个“无”字,“我从你的废纸堆里找到的。”
沈离顿时沉默了。
——虽然这家伙总是抱怨老头给他瞎揽活,但他本身却是个相当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人,不然也不会随便被老头和巫尝哄哄就往坑里跳。
而巫尝现在所说的事实就是在告诉他:你本来有机会可以救这一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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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的心情不太好。
这从他几乎不和巫尝说话只是一股脑地往前走就能看出来。
两人又走了大约三十分钟,还是没能看见那大叔口中所说的店,身边只有高高低低的各种树木,和远处已然只剩下了个半圆的夕阳。
巫尝默默地跟在沈离的身后。
这是一副十分诡异的场景。
在前的沈离走得十分艰难,甚至还会时不时地身形一晃。
但巫尝却始终走得很稳。
说是如履平地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样子了。
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
巫尝走路的样子就像是……飘在路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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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三十分钟过去了。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天的那一边。
月亮和星星出现在了天幕之前的舞台上。
沈离一屁股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呼……”他冲着巫尝抬了抬下巴,“你不能想点办法吗?”
“我不是道士。”巫尝不知何时已经换回了他那身黑色长衫,把两只手拢在了袖子里,浑身都流转着一股说不出的盛然阴气。
“就算不是道士,总也应该能做点什么。”沈离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妄图以这个理由打发自己。
“人类的事情,与我无关。”巫尝表情呆板,“这是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情。”
沈离与他对望了一阵,得出了这家伙没有在说谎的结论。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空白的符纸,接着拿出一根针给自己的中指扎了个口。
他用另一只手挤了挤中指,一滴血刚从伤口处被挤了出来,就让他用符纸给擦走了。
巫尝看着他的动作,“好久不见,倒是粗糙如旧。”
——这就是赤裸裸地讽刺他的手法低劣了。
沈离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巫尝这家伙没有人类的情绪,所有的话语都只是在陈述事实。
——虽然明白这一点,但想揍他的这种心情,却总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秀一下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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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揣着那张以血为媒的符咒,又带着巫尝上了路。
这回只走了大约两分多钟,他们就回到了之前下车的那个路口。
沈离看了看巫尝,这厮又把那不合时宜的黑色长衫换成了短袖长裤,未雨绸缪的意识倒是十分地强。
“现在怎么办?”沈离问他。
“你来决定。”巫尝一如既往地摆着张死人脸。
于是沈离叹了口气,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巧的金色罗盘。
巫尝眯了眯眼。
沈离却已摒弃了脑中杂念,一手执印,一手拖盘,低声念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万法归宗,神通一念!”
他这就是打算从正面攻击那不知名妖物所设下的迷障了。
在他那一声低喝过后,金色罗盘骤然爆发出了一阵极亮的金光,令沈离都不由得紧紧地闭上了眼。
在这金光爆发的同时,还有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山中传来,显然那妖物受伤不轻。
沈离和巫尝立马循着声音奔往了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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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他们终于找对了路。
诚如开车师傅所说的那般,两人走了不到四十分钟就看见了一间砖瓦盖成的小店,很有种城乡结合部的风格。
沈离拿着照明符走近了去,却发现这小店已经是空置了很久的样子,窗户全都碎了不说,墙角还挂起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抬脚往大叔所说的村长家走去。
一如预料之中的荒废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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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招呼着巫尝上路。
两人顺着那条已经快被杂草淹没的小路往里走着,走着,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就在沈离快要再次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们转过了最后一个路口,一块还算开阔的平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同时出现在眼前的,还有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坟包。
“哇……”沈离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感慨。
巫尝闭着眼感受了一下,“皆是生魂被摄,魄体四散,府中空虚,不可再入轮回。”
这是极大的罪孽。
再看看这里的坟包数量……
沈离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巫尝像是被什么东西指引着似的,径直走向了大坟场旁的一间不起眼的小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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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茅屋也是一副荒废许久的颓败样子,骨架歪斜、灰尘满布、就连屋顶的茅草都没能剩下多少。
巫尝试着拉了拉门,没能拉开,随即便抓着大门的框架使劲地往外一拽。
“哗啦——”一声,屋顶上硕果仅存的茅草一股脑地滑了下来,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咳咳……阿嚏——咳、咳咳……”跟在他身后的沈离被洋洋洒洒的灰尘给击了个正着,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地简直不能更恼火。
巫尝倒是很淡定地拍了拍身上的茅草和灰尘,大步走进了摇摇欲坠的茅屋里。
沈离一边咳嗽一边远离了这个巨大的灰尘集中体。
没过一会儿,巫尝就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来到了沈离的身边,伸手递给了他一个黑皮的小本,那上头的灰尘堆得厚厚的,随手一摁就能摁出一个清晰的手指印。
沈离用手指尖拈着接了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本子的第一页,那上头工工整整地写着:
「林一平」
「于2000年06月09日」
15.第五夜·人祸(下)
2000年06月09日
我进入了一个新的身体。
这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却因为高考失败而选择了自杀。
好在他选择的是服下过量的安眠药,而非割腕或跳楼,这让我接手身体的工作变得十分轻松。
花了半个小时排出体内的安眠药后,我查看了一下他身上的随身物品,从他的准考证和身份证上得知了他的姓名。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林一平了。
2000年06月12日
我回到了林一平的家里。
这个家很贫穷,但比起我曾经所经历的那些,已经算是相当出色的生活环境了。
至少一日三餐不愁,还能供得起两个孩子读书的学费。
对,两个孩子。
我也是回到了家才知道林一平还有个上小学的妹妹,名字叫做林小妹。
2000年06月19日
今天小妹从学校回家了。
一到家就围着我东问西问。
她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森林里的感觉。
我很喜欢她。
2000年07月01日
今天和小妹一起去小溪里抓鱼了。
她说要和我比赛,输的人要学小狗叫。
于是我赶了很多鱼去她那边给她抓,但她还是抓不到多少。
这可是今天的晚餐啊,要是抓少了她又要吃不饱了。
没办法,我只能把鱼给定死在了那里。
这下她抓到了,又蹦又跳笑得很开心。
2000年08月03日
今天和小妹一起去池塘里游泳。
农村里的孩子是不需要泳衣这种东西的,只要随便穿一件方便动作的衣服就能下水。
小妹穿了一件米黄色的肚兜配一条小短裤,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滑稽。
沈离就着月光艰难地看了几段,发现这都是林一平和林小妹相处的一些片段,很好地表现出了林一平这个妹控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