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未曾进食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加衰弱,却笔直得就像是一把插在山顶的旗杆。
其实早该料到的,偏偏还要心存妄想。
不过站了这么多天都还没有晕倒,周成都觉得奇怪。自己瘦弱的身体居然还能支撑下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伸展的声音。
不重,却清晰。一声一声,连绵无尽。
他在赌,赌任平生还有一丝怜悯之心,哪怕就是这一丝丝的怜悯之心,他也会紧抓不放。
乞求也好,施舍也罢。能够留在他身边,听到他的呼吸,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气。这就足够了。
他怨恨自己的那夜肆意妄为,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竟将他安静守在任平生身旁的这一丝的权利都捏得粉碎。这一切,怨,只能怨自己。
可是一日一日的等待,一日一日的守候,还是不能等到那人的回头,他甚至连出来看自己一眼都不肯。当希望变成绝望,新愁添上旧恨,这割裂心脏的痛楚,足以毁灭一切。
等待的不过是场无望罢了。这场无望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的割在人的心上,片刻不停,血肉模糊。
行人的脚步声开始渐渐消失,夜晚又再度来临。
倒挂在屋檐下的那只蝙蝠,几乎就要融进这寂寥的夜色之中。唯有那一双幽暗通透的碧眼,在黑夜里散发着瘆人的幽光。
没有人知道它在这屋檐下呆了多久。但是它就这样静静的吊挂着、静静的潜伏着。等待着把一切撕得粉碎!
第六章:夜蝙蝠噬魂
任平生的心绪不宁,很不宁,就像是有五百个瓶瓶罐罐吊挂在自己的心里,每动一下念头,便叮叮当当作响。
他早知道周成一直站在门外不肯离去,他不但没有勇气去见他,还不准长安再出去,天真的以为这样便能让他死心。他认为周成只不过是耍耍脾气,过几日便好了,哪知道一天、两天、三天……七天都过去了,那个傻子居然还是不肯走?!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几乎就要土崩瓦解,派人假装路人劝他离开,可是那个笨蛋都成了那副模样,居然都还不肯走?!这世上还有比他更顽固、更讨厌的人么?
他就是吃定自己会心软?才会这么厚颜无耻的来挑战自己的耐性。可是自己偏偏就是心软了!
算了,就算是他欠他的。任平生认命的甩了甩头,万般不情愿的朝门口走去。
他以为自己早就是心如止水。可是在看见周成的那一刹那,还是呆立在了门口。
听人描述是一回事,真真见到那人凄惨的模样却又是另外一回事。眼前的人——这还算是一个人吗?!
往日爱笑的嘴唇此刻紧抿着,瘦弱的身体虽然挺得笔直,却还是能轻易的感觉到那褴褛衣裳下的肌肉在不停的颤抖。那是人在极端饥饿和寒冷之下最自然的反应。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有那绑在眼睛上的、已经泛着青灰色的眼罩,在宣示着这个人就是周成。原先就计划好的冷嘲热讽就这样破碎在唇间。任平生只想紧紧的将人抱在怀里,告诉他不要怕,告诉他还有自己。
突然冒出的荒缪念头令任平生大惊,连忙压制下去,一步步走向周成。
仿佛是感应到自己似的,周成那没有眼珠的眼眶朝这边看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任平生居然在他的嘴角看见了一个淡淡的、却志在必得的笑容。只是在一刹那又归于平静,片刻间便隐进了周成苍白的嘴角。
一切如初,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正在任平生愣神间,斜地里却突然窜出一道黑影,任平生暗道一声不好。心未动,手先行,将一个光亮的结界罩在了周成身上,隔空将他安置在了屋檐之下。
一只黑色的蝙蝠在夜空中低低的盘旋,漆黑的烟雾缭绕,然后幻化成了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恐怖男子。
只见男子身形极度瘦弱,毫无肌肉的脸庞就好似一张薄薄的死皮罩在了头骨之上。脸上沟壑纵横,半点血色也无。两颗尖利的獠牙从苍白的嘴里伸了出来,更加显得阴森可怖。男子身形较普通人偏高,穿着一件怪异的黑色披风,冷冷的站在那里,就好像一根陈旧的废铁倒插在地上。枯瘦的手指,锋利的、泛着死亡气息的、长长的指甲。一双嗜血的绿眼微微的眯着,嘴里似乎还发着‘桀桀’的怪笑声。
此人正是魔界右使——夜蝙蝠噬魂。阴狠毒辣,在三界的名声极臭。他原本是妖界的一只夜蝙蝠,靠着吸收黑夜的灵气修炼成精。修炼成人后奇丑无比,偏偏又极其爱美,为了获得美貌,每隔一个月便要在人间寻找一个美貌的男子,剥下他的皮来供自己使用。
其手段之残忍,行为之恶劣,震惊了天庭,被天界所追杀。机缘巧合之下入了魔道,后来慢慢升任了魔界右使。却从此失去了使自己变美的能力,对天界也是恨之入骨!所以他的出现,任平生并不觉得奇怪。
“想不到你终于现身了。”任平生冷笑。
“任平生,你竟敢伤我魔界大王,这笔账,本使今夜就要向你讨还!”噬魂的声音沙哑尖锐,就好像是铁勺刮过不锈钢般的刺耳难听。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任平生也不再与他废话,右手拈了个指诀,双目微闭,直接使出了“玄天咒”。只见一团炽热的光芒在任平生指尖凝聚,越长越大,一直膨大到拳头大小。双眼倏然张开,光团如离弦之箭般朝噬魂直射而去。
噬魂心随意动,身形飘忽,瞬间便幻化成了几十道暗黑的影子,一时间分不清谁真谁假。唯有他刺耳的笑声在夜空中四下回荡。
光团犹如打进了软软的棉花之中,又好像落进了深水之间。噬魂的黑影随着光团的袭击,就像是一粒石子丢入了黑色的水潭中,荡起层层波纹,眨眼间却又消失不见。
任平生微微皱眉,他没想到噬魂的分身之术已经练到了如影随形,收发自如的地步。神色变得更加郑重,将灵力散入四肢百骸。雪白的长衫被灵力激得猎猎飞扬。一头如墨般的长发无风自动,散在了夜色之中。俊目微闭,薄唇微张,鸦翅般的睫毛覆盖了下来,洒下了一层剪影。白皙的脸庞映在了层层月色之中,散发着珍珠般的色泽。
灵力倏忽间便破体而出,化作了无数的梅花花瓣飘洒下来。正是一招‘漫天飞羽’。清幽的梅花在夜色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其形凛冽如刀,其势迅疾若电。纷纷扬扬,遮天蔽月。
任平生以掌为引,操控着花瓣将无数的黑影团团裹住。一道照亮天地的强光过后,几十道幻影合为一体,噬魂‘噔噔噔’的向后连退了三大步,惨白的脸色更加阴森恐怖,一缕碧绿的鲜血顺着苍白的嘴唇缓缓滴下。凶狠的绿眸像是要撕裂一切。
抬起手背将嘴角的鲜血拭去,噬魂不可思议:“你的灵力居然还没消弱?!”
他一直以为当日任平生和魔王大战,必定会灵力大减,想不到……
“真是不好意思,让阁下失望了!”任平生嘴里说着抱歉,嘴角却扬起一个轻蔑的冷笑。
噬魂的眼神显得更加的碧绿幽暗,将残存的一点魔力积聚而起,身随影动,直直向任平生撞去。
任平生嗤笑一声,轻易的便侧身闪过。回头望去,不由大惊。噬魂竟然已经悄悄的闪到了周成的身后,而他的手竟然轻易的冲破任平生制造的结界,生生扼住了周成的咽喉!
原来噬魂此招并不是针对他,用的竟然是声东击西之术!
“你说,要是我用这绝美的小手在他脖颈上这么轻轻的一划,不知道这细皮嫩肉的公子会不会立即血溅当场呢?”噬魂用一只枯瘦手将周成的双手反剪在身后,一只手作势的在周成的喉前比划。噬魂稳稳的挟持住了周成,眼神却变得狡诈无比:原来任平生,你也是在硬撑!本使差点就被你骗了过去!
任平生罩在周成身上的结界在噬魂受伤的情况下还能轻易破除,唯一的可能就是任平生的灵力其实早已经大损!
要知道落梅山庄的结界便是任平生先前所设,所以噬魂一直不能破门而入,只能候在这里等着任平生出现。而如今,任平生连一个人也护不住,不是灵力不继又是什么?这真的是天助我也!
“你放开他!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不知道为什么,在周成被抓住的那一刻,任平生只觉得心脏无端一紧,竟然开始觉得呼吸不畅。魔界之人的凶狠他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周成落到了他们手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任平生!你既然敢挖掉他的眼睛,如今又来假装什么慈悲!”噬魂冷笑,天界之人,果真虚伪。
周成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你的眼睛便是眼前虚伪的这个人挖掉的么?”
周成静静的朝着任平生的方向望去,一字一句的说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
任平生下意识的想反驳,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毕竟这也是事实。
“我……我是有苦衷的!”
有苦衷?!周成嗤笑。
有苦衷便能随便挖掉别人的双眼,有苦衷便可随便决定他人的命运?
任平生,你到底知不知道,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双眼,他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你杀了我吧!”周成低低的对噬魂说道,他突然觉得好累,原来这才是任平生在乎他的真相。那他所付的一番痴情又算得了什么?!他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原本以为任平生也对自己存有一点点的感情,否则他怎么会一直照顾自己。
可是。他却不知道,真相永远比想象更残酷!他一心期待的感情成了泡影,一腔痴心在任平生眼里也许只算个笑话吧?任平生能给他的——果然只有怜悯。
被周成语气里深深的厌倦哀伤刺激到,任平生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但是心中的执念却并未减少半分。他一定要救出周成,不能让他因为自己的原因三番五次的受到伤害。
至于以后周成还肯不肯信赖他,还肯不肯喜欢他,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是不想负罪。
“嘿,真精彩!”要不是不敢放松对周成的钳制,噬魂真想抚掌大笑。忍不住伏在周成的耳边低低的笑道:“你要知道,这世间,最不值钱、最无用的便是那狗屁的感情了。尤其是你这样一厢情愿的傻瓜。我都替你觉得可怜!”
周成的身躯一震,却不再开口。
“还不快放开他!”任平生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生气了,然而这一刻他却恨不得掐死眼前这只讨厌的夜蝙蝠!
“任平生,你若想救他的命,自然得拿你的灵力来换!”噬魂不再犹豫,五指作刀,在任平生还来不及阻止之前,丝毫不停顿的、飞快的插入了周成的胸膛!泛着绿意的手指轻易的破开了血肉之躯,再次抽出来之后,只在周成的胸口留下了五个深深的,淌着污血的指洞!
周成闷哼一声,几乎就要站不住。可是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任平生面前倒下!
任平生惊呼一声,便欲向噬魂攻去。噬魂冷冷一笑,却并不恋战,身体瞬间化作了一缕青烟,散在了空气之中。他今晚要做的,业已完成。任平生,他自然是伤不了,可是只要他敢替周成疗伤,就必然得受魔毒侵蚀之苦!
天界人虽然都是狡诈之辈,但向来顾全脸面,他就不相信任平生会丢下周成不管。
何况周成体内本就有着、沉睡了千年的惊天魔性。这一次,恐怕都该通通唤醒了吧?到时候,这出戏,可就精彩了!
任平生本来是可以追上他,然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见他一个箭步的冲过去,扶住周成,仔细的替他擦去额头的冷汗。麻痹的感觉一阵一阵的袭来,周成再也支持不住,两眼一翻,就这样昏了过去。
救人要紧!这是任平生现在脑海之中唯一的念头。
周成又因为自己受伤了,这难道是天意么?叫他一次一次的去伤害这这个本应该与他毫无关系的男人。
他任平生这一辈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可他偏偏愧对周成。
第七章:柳暗又花明
任平生连忙快步将周成抱入了山庄之内,山庄因为有他所设的结界,所以还算安全。
将周成放入了他们平时所睡的雕花大床上,任平生用灵力替他医治。噬魂的手指带着强烈的魔性,若不及早治疗,一旦魔性侵入肺腑,就将回天乏术。
魔力和灵力互相纠缠,顺着周成的心脏向四肢百骸游走,冲散了一切的神智,恍惚间周成又来到了往日的梦境。
依旧是遮天蔽日的燎原大火,依旧是夺魂摄魄的呼喊。唯一不同的是,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的红色影子,就这样强势的闯入了周成的视线。
男人转过身来,周成却不能看清他的面目,刚硬的脸上没有五官,但是男人浑身所散发的暴虐之气,却和梦中往日的感觉一般无二。男人的身材很高大,手里提着把大刀,一步步向他走来。
“杀了他、杀了他……”男人说。
“杀了谁?”周成不解。
“任平生,我要你杀了任平生!”男人狂暴之气未解,脸上却突然现出一张血盆大口!
“不!……我不要!”周成突然惊醒,意识混乱间忙抱住了任平生的腰部,任平生下意识的想将他推开,然而在快要接触到周成的时候又颓然放下。
哎,算了,病人要紧,他要抱就等他抱一下吧,又不会少块肉。
可是……真的很不舒服耶。
眼前的男人就像是个无尾熊一样巴在他身上,鼻子还不停的在他身上凑来凑去。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哭腔,就像是大街上被人遗弃的孩子。
想推开,却还是……下不了手。
周成贪婪的汲取着任平生身上的梅花香气,恐惧的心情慢慢回复,意识也开始凝聚,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忙一把推开任平生,却因为强大的后挫之力,撞到了床沿之上,不禁哎哟一声。
任平生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拉过周成,替他揉着后脑勺上的大包,一边笑着问道:“你就那么怕我?!”
不是怕,是讨厌!还是失落、是伤心!这个混蛋他懂不懂?!
“放开!要不然一会你又会把我的鼻子给割了!”周成显然还是再为先前的事生气,一想到自己居然为这个混蛋在雨中苦等几天几夜,就觉得万分恼怒,相当不值。
偏偏罪魁祸首犹不自觉,皱着眉头看着周成满身的血污,便朗声朝外吩咐,叫他们取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
不一会儿,侍童便取过来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在任平生眼色的暗示之下,退了出去。
“你干什么?”感觉到任平生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衣扣上面,周成大惊,忙身躯一侧,向后退了半步。
任平生只觉得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分外好笑,将周成的身体拉了过来,强行箍在自己的怀里,不由分说的便伸手解开了周成的外裳。他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的人就是喜欢欺负别人,原来看着对方生气又毫无办法的样子,竟然是这般有趣。
里衣也在任平生的魔爪之下被依样画葫芦的剥了下来,周成瘦弱的胸口上横着五个糜烂的指洞。任平生看着只觉得那些伤口仿佛是抓在了自己的身上,平静如海的心竟也开始觉得微微的怜惜和刺痛。如果不是他在身边,谁还能救周成?可是如果不是他,周成又怎么会受伤?
他现在也开始不确定,带着周成回来究竟是对是错?难道带他回来,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再因为自己而受伤吗?不,他办不到。
“放开我!”周成犹自在挣扎,张牙舞爪的手忽地一下便拍在了任平生的脸上。
周成呆愣了一下,刚想开口,却听见任平生低低的说了一句:“对不起。”声音夹杂着淡淡的怜惜,顷刻间便消失在空气中,让人不得不怀疑它究竟有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