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简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男人那张平凡而陌生的脸庞,以及他怀里那个留着口水昏昏欲睡的小婴儿,猛地回过身来,指着身后女子的鼻尖怒道:“这就是你对郑家的回报、对爹娘的交代——”
“郑简我……”
然而郑简并不愿意听她的解释,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般低头冲了过去,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抱着婴儿的男人将郑姑娘搂在怀里,安慰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以为……”耿少潜看着郑姑娘难过的模样微微蹙起眉头,“你毕竟是他这世上最后的亲人……”说这话的时候国尉少将军的语调格外轻柔,像是怕惊起什么一般。
“多谢国尉大人。”郑姑娘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痕,正如当初毅然决然选择逃婚一般,这个聪慧而坚强的女子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承担着一切选择的后果,“请让我们姐弟两个单独谈谈。”
“冷刀。”郑姑娘回头看着自己的男人,“把孩子给我。”
郑姑娘抱着那个小小的,像是世界上最脆弱之物一般的婴儿走向郑简所在的屋子,叩响了房门:“郑简,开门……”
郑简不应,郑姑娘就反复地敲门,直到里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打开门将人放了进去。
“大人。”一直面无表情的冷刀转过身,像是守护那间屋子一般看着院子外面,“您要的消息我已经打听到了,罗家并没有参与到那件事情当中去,那个人在京中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禁宫。”
耿少潜沉默了许久,点点头:“我明白了。”
“您后悔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耿少潜愣了一下,看着这个曾经想兵器一样的男人,原本毫无感情的死士就像是主人最趁手的器具,然而当那样柔弱的感情侵入内心,却一下子变了——
“我为什么要后悔?”耿少潜皱起眉头反问道,“这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
“可您不应该找我们回来。”兵器一般的男人这样说着,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像是并未摆脱去死士的身份一般,牢牢地守护着自己背后的一切。
第65章
“爹爹已经死了。”
郑姑娘僵硬了一下,拍了拍昏睡的婴儿:“我知道……”
“娘亲也走了。”
“……我也知道。”郑姑娘低下头,说话的嗓音有些低哑。
“你原本应该嫁给他。”
郑姑娘没有回答,默默地安抚着手里的婴儿。
城门外长风萧索,深宫内金钟响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红妆花车,满城贵胄送别新嫁娘的日子里,一顶八角金铃鸾凤雕花香车,一个红纱覆面头戴金凤钗的羞怯新娘。
一句“愿天下父母平安康泰,不孝女儿长跪谢罪——”
一声声呜咽的哭泣。
郑家的女儿身着盛装跪在花车上深深叩拜,告别生养的故乡,告别不能奉养的爹娘……
婴儿突然打了个冷嗝苏醒过来,“哇哇”的啼哭声破碎了这一室之内的静默。
“乖……”
“这是你和那个男人的孩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你们俩……”郑简侧过脸,打量着那一细细软软的一小团。
郑姑娘轻笑了一声:“外甥肖舅,这小子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以前你也总是睡着睡着一个冷嗝醒过来,非要娘亲抱着……”下面的话像被掐住一样禁止了,姐弟两个相互看了一眼又陷入了沉默。
“郑简,你想抱一下他吗?”
郑简看着面前那个细嫩脆弱的小肉团子,脸上眼睛鼻子都皱在一起,胡乱挥舞着手脚像是要从那襁褓里挣脱出来,意外地吸引人的目光——似乎郑家血脉中那特殊的魅力是与生俱来的,并不因为年幼而式微。
郑简小心翼翼地接过自己的外甥,粗糙的手指慢慢移到婴儿细嫩的脸上,轻轻碰触了一下。
原本挣扎哭闹的小孩儿一下子停止了所有动作,瞪大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舅舅。
“他喜欢你。”郑姑娘笑着说,“馒头,这是舅舅。”
“馒头?为什么叫他馒头?”郑简学着郑姑娘的样子,抱住孩子轻轻晃动。
“谁叫他刚生出来的时候肉呼呼的一团,怎么看都想一团发面馒头……”郑姑娘发出银铃般的轻笑声,“反正这么小也还没取名字,本来还想让……不如你给他取一个吧。”
“姓冷吗?”
郑姑娘摇摇头:“冷刀说他那名字不过是从前主人取的代号,孩子要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姓氏,与其跟着他姓‘冷’不如跟我姓‘郑’。”
郑简突然将孩子放回到郑姑娘手中,神情莫测地看着她:“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郑姑娘面色一白,咬着嘴唇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愿意?”
“他什么都没做。”郑姑娘艰涩地争辩道,“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他就带着我离开了郑家——”
“如果不是他带着你离开了郑家,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不,不是……”
“不过我也很感谢他。”郑简背过身去,“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或许一生都将活在懵懂中,与他失之交臂。”
郑姑娘一下子明白过来郑简说的“他”是谁,近乎惊怒地看着郑简质问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居然——”
“姐姐,我要他,我只要他。”
这是郑简第一次,或许也是人生中唯一一次喊郑姑娘姐姐,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堂堂郑家的嫡子竟然心甘情愿给一个莽夫做男妾,郑简你好——”
郑简抹去嘴角的痕迹,看着怒目而视的郑姑娘,笑了:“姐姐,当初知道你跟一个下人私奔的时候,我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泪水一下盈满了郑姑娘的眼眶,她捧着弟弟被自己扇红的脸颊,“怎么能够一样……你是爹娘捧在心尖上的那个……是郑家唯一的希望……我们怎么舍得……”
“我们怎么舍得你在外颠沛流离吃苦受累……”郑简握住郑姑娘绵软的手心,“不过我的姐姐总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她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好夫婿。”
“郑简我……”
“嘘。”郑简制止了她下面的话语,“老姑娘,不要哭了,郑家的女儿都是世上最美的明珠,值得最好的男人来疼惜……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相信我好吗?”
郑姑娘含着泪摇了摇头,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他们是那么相似,都是那么倔强那么自以为是,同样他们心里也明白,一旦下定决心,不论什么样的言语都无法将彼此说服。
“郑简,我记得之前在踏花阁你有一个红颜知己,她……”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郑姑娘一时语塞。
耿、郑大婚是两年前,而郑简与荆娘相识不过一年。
“那时候你在京城?”郑简看着郑姑娘慌乱的神色,“整整两年时间,你躲在京城,看着爹娘病重难过,却都没有现身。”
“……冷刀带着我晚上偷偷回去过两次。”
“他们想要的是看到你安然无事。”
“郑简我……”
“老姑娘,你走吧。”郑简的脸上最终化成一片陌生的冷静,“见到你安然无恙,我们就都放心了。”
“郑简,跟我们一起走。”
郑简回过头,慢慢从郑姑娘的手里抽出自己的衣袖:“割舍了郑家,你我终成陌路。”
推开门,外面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郑简伸手挡住眼帘,在视线中渐渐清晰起来的却是一个伟岸的身影,他笑着伸出双手抱住那人的腰身:
“少将军。”
“你的脸……”
郑简低着头将侧脸放在对方腰腹上蹭了蹭:“让他们走吧。”
“我以为你想念亲人了。”
郑简遥了遥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在你身边,她要我离开你,我就不要他们了。”
冷刀带着郑姑娘已经走到了院门口,而郑姑娘依然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这边,含情带泪的眼睛像是无声诉说着什么。
耿少潜轻轻摸了摸郑简有些红肿的侧脸,将人紧紧地搂进自己怀里:“好。”
渡过了寒冬的冰雪,北门关内春光融融,似乎整个世界都是为这相拥的两人特意创造的季节。
第66章
开春之后,北门关外的风沙很大,冷刀只能带着自己的家人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躲避,等这一阵风沙过去。
然而当他灌满了水壶回来,却听到一声声的呜咽,几乎是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握着武器冲进了营帐——
然而被他包裹得很密实的帐篷里什么意外也没有,只有他们那个乱挥手脚天真无邪的儿子,以及坐在儿子身边的妻子。
郑姑娘捂着脸,冷刀从未见过自己美丽的妻子这样悲伤,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在此刻流尽,他什么都没说,放下手中的武器跪坐在妻子身旁,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无声地安慰着对方。
过了好一会儿,郑姑娘抽泣了两下,慢慢恢复过来,将不知什么东西塞进袖子里,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反手抱住自己的丈夫:“冷刀,谢谢你……”
“是我不好……”这个原本像兵器一样的男人总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显得手足无措,“你要是舍不得,我去把他带出来。”
郑姑娘有些心酸地看着自己的男人,然而世界上的事情若真的能够这样轻易做出舍与得的选择,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是非。
她轻轻摇了摇头,用悲伤而恳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我只有那么一个弟弟,我不愿违了他的心意,也舍不得他委曲求全,这么些年来,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看着模糊铜镜里那个皱眉轻愁的妙龄女子,她忍不住放下了手里的朱钗。
仔细算来,罗幺妹今年才十五周岁,正是女儿最充满美好幻想的年纪,然而这样美好的姑娘却必须背负着家族的使命远嫁北地,或许是因为当初禁宫夜宴上不经意的一瞥,又或许只是作为罗家女儿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她满怀期望地来到北地,却最终被消磨在无尽寂寞的风沙中,对镜垂怜。
镜中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什么人?”罗幺妹猛然回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捕捉到。
“是你吗?”她细腻的脸上有些苍白,谨慎小心地朝外走了两步,只穿了罗袜的小脚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如果是你就出来吧,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罗幺妹的声音带上了几许哭腔,“带我回家,我不要再……”
哭泣和接下来的话语都被吞了回去,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男人,尽管眼角还挂着泪珠,脸上却恢复了世家大族那一贯高傲跋扈的模样:“你是什么人——”
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
罗幺妹努力分辨着对方的神情,然而因为背光的缘故,她连这人完整的模样都看不清楚。
“说话……”
更多的话她已经说不出口了,在感觉到咽喉一凉的时候,罗幺妹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兵器划破她脖子的缘故,直到突然喷涌而出的血液溅满眼帘,惊恐将她整个人扼住,在跌落的那一刻她心中或许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家。
刺杀者低头看了死去的小姑娘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她的鬓发上取走一支金钗,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药,煎了很久才煎好。
倒好了那满满一碗的黑褐色液体,绿袖随手撒了一把香粉遮掩住周围的气味,便端着那一碗药汤朝房屋内走去。
“悦毅,药好了。”
绿袖看着郑简仰头将那碗里的事物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捻起汗巾要为他擦去嘴角的药渍却被对放皱着眉头挥手推开。
“这药我还要喝多久才能好。”
“快了。”绿袖笑着说道,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拒绝而产生一丝不快,“你那药性潜伏得太深,总要慢慢拔才不至于伤了根基……”
郑简瞥了他一眼没再理会,转而走到床边,看着远处的城门楼上。绿袖趁着这会儿工夫偷偷背过身去,抹了一下眼角。
“我还有多少时间?”郑简突然问道。
绿袖端着药碗的手一僵,仍是灿烂地笑着:“什么多少时间?”
“你明白我的意思。”在说话的时候,郑简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城门楼上的那一个身影,生怕错过了一眼,虚耗了此间有限的人生。
“郑悦毅,你能不能假装糊涂一些?”绿袖放下手里的药碗,原本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无力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还能陪他多久,总觉得……永远也不够。”郑简看着远方的眼睛里满是眷恋还有,无尽的贪婪。
“我问过我的师父,他说或许有一线生机……”
“是什么——”
郑简陡然回过头来,双眼如充血般通红,叫绿袖猛地一惊,然而再定睛一看,却已经恢复了常态。
绿袖走到郑简面前,低他半个头的身形需要微微扬起脖子才能看清对方眼中所有的情绪:“碧玉孩儿。”
室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碧玉孩儿是一种珍稀药材,能生异香,祛热毒,清邪症,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的排他性,即能够排除其他药物的残留效应。原料果实状如幼龄孩儿,生于极寒极热之地的交接处,采摘下来极易枯萎,一日之内则药性尽失,需在一盏茶的时间内经过反复的烘烤、冰镇,急速收缩,药性才能被保留在果实的最中心,然而即便如此,也是十去八九。烘烤冰镇之后,碧玉孩儿质地变得脆硬,色泽翠绿透亮,犹如碧玉,因而被称为碧玉孩儿。
然而碧玉孩儿最珍稀的地方却不在这些,而是至今已经有近五十年的时间没有人见到过新生的碧玉孩儿了。如今就天下人所知还留存着碧玉孩儿的就只剩下国室宗庙里头,因为其本身散发出的异香而被供奉着的壹拾贰枚百年以上老果。
“不。”郑简思忖了一会儿却连连摇头,“我不能离开这里,至少现在不行。”
绿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将军府内混乱了起来,看了一眼还陷在失神中的郑简,开门拉住一个慌乱的侍从:“出了什么事情?”
“夫人……”那人喘了一口气,脸色仓惶地说道,“夫人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