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跟着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之后,他才握住秦子楚的手掌,将秦子楚拉进自己怀中,轻声解释:“子楚,我秦国确实严峻法度。因此,更加不能够容忍以卑鄙手段登上官位的人存在。朕当然可以不杀他们,可是一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就算是发去服劳役,也是没什么作用,他们的体力未必能够和民夫相比。”
秦子楚点点头,神色仍旧有些恹恹的,显然对于过于严峻的惩罚不能够释怀。
他抓着嬴政亲手书写的奏章,从桌案上拿过笔,一笔一划的填上自己从出题内容,到纸张上材质和完成后防止调换内容的密封考量。
嬴政摸着秦子楚的脸颊,注视着他抿起嘴唇一言不发的模样,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说:“子楚,你仍旧觉得朕立法过于严酷了对吗?”
秦子楚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略有些迟疑的开口:“作弊在我看来与其他犯罪有所不同。虽然此事可能损害到其他人的利益,但本质而言,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是不会危害到他人性命的,与烧杀掳掠不同。”
这么说着,秦子楚忍不住再次叹息。
他反手握住嬴政的手掌,眉心微蹙的说:“阿正,其实我一直觉得征用的民夫延误了到达日期,也全部要诛杀一类的刑罚也都太严重了。他们延误了工作,当然该罚,可延长服徭役的时间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非要将他们全部杀死。也许每一个人都很普通,可他们也有父母妻儿,若是家中失去了壮劳力,这些人又该怎么过活呢?亲人一定会为了他们的死亡伤心难过。这样一来,我们也会凭白解下许多仇怨。各地民情不稳,宽以待民,休养生息才是最该做的事情。”
秦子楚说完这些话,不过瘾的另起话头:“在你之后几百年,越是对待百姓宽厚的朝代,越能够得到空前盛世。阿正,我也希望由你亲手建立的大秦帝国,永远不会倒塌,将今日的荣耀蔓延到时光尽头。”
秦国之所以不能长久,除了强征民力、大兴土木而导致民怨沸腾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征用的民夫哪怕做得很好,也仍旧随时可能应为一丁点小事而被斩首。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谁能够安心生存呢?
想要反抗秦国的统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俗话总说“忠言逆耳”,可没有人喜欢听逆耳的话。
嬴政虽然面对大臣的时候,能够接受他们的建议,可心里着实称不上喜欢。
嬴政只是衡量得失之后,觉得“逆耳忠言”带给他的好处更多,因此才能够虚心接受。
可秦子楚不同,哪怕他说出毫无道理的话,嬴政都觉得悦耳动听,更何况,现如今秦子楚事事说得在理呢?
“朕明日就召集大臣,开始休整我大秦的律法。”嬴政毫不犹豫的承诺。
秦子楚忍不住露出笑脸,忽然说:“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有烽火戏诸侯的本事。”
嬴政凑上前啄吻着他的嘴唇,大笑着说:“子楚若是愿意点烽火台取乐,朕可以现在就带你去玩——不过诸侯肯定招不来了。”
秦子楚跟着笑出声。
诸侯已灭,这大概是嬴政最得意的事情了。
嬴政说到做到,原本已经送去雕版的大秦律立刻被叫停,第二日一上朝,他立即将秦子楚的意思公布下来。
“此事由韩非和……李斯共同主持。孤希望你们二位能够慎重对待此事,将秦律之中判处杀人和斩断肢体的重罪适当减轻,以徭役替代。”嬴政说话时候的表情十分郑重。
韩非匆忙叩首,开口道:“臣、臣遵旨,但臣有、有一事不明——若、若是现在修改律法,那昨日已经下达各地的科考诏令该如何应对?”
嬴政平静的说:“你们二人带人尽快修改律法,结束后及时孤过目,交由百工雕版。孤会派人把大秦律法刊印成册,贩卖给想要参加科考的人员,此事无需忧心。”
“是,臣、臣一定竭尽全力。”韩非立刻叩首接受了这一项任务。
人都是站在不同角度看待问题的。
韩非当然是法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但他的亲属都已经处在秦国的统治之下,能够在一个轻松的环境生存,哪怕触犯律法仍旧能够保住性命和肢体完整,这是莫大的幸运!
此事,简直不像是太子政的行事作风,可他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选择。
韩非彻底对嬴政的胸襟所拜服。
比起因为感受到责任而决定要尽快将大秦律法修整好的韩非,多年以来一直不受重用、过得很有些抑郁的李斯听到这样一份重要的工作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太、太子真的说过让你、我师兄弟一起主持此事?”李斯激动得和韩非犯了同样的毛病。
韩非点点头,认真的说:“此事、事是真的。”
李斯一顿,随即跳着冲到正门口。
他朝向咸阳宫的方向跪下,不停用力叩首,高声道:“太子贤明,李斯一定誓死为太子效忠!!!”
169.内斗
李斯大声将这句话嘶吼完,一回头就对上了韩非古怪的眼神。
随即,他将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国主沉疴已久,重病卧床,李斯自己公然喊出要为太子尽忠——这件事情好说不好听!
若是国主和太子都胸襟广阔、懒得追究,那这不过是李斯一时情急之下的戏言;而是日后传入国主或者太子耳中,引得他们勃然大怒,那就是李斯的催命符。
“……呃、我这是一时情急,你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吧。”李斯咽了咽口水。
韩非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直接点头应下此事,转身就忘在了脑后。
他看了看天色,忽然说:“时辰差不多了,师、师兄随我进宫去见太子吧。”
语毕,韩非抬步向屋外走去。
李斯跟随在韩非身后,眼神逐渐透出一股阴冷的意味,慢慢攥紧了拳头。
他心想:此处并没有外人,听到我高呼的人唯有韩非一人。
而且我们师兄弟二人本事不分高下,因为他先得到了国主的重用,现在才能够位列九卿。
可现在国主已经快要不行了,难道年轻的太子仍旧愿意使用韩非这样身份敏感的人做继续做廷尉吗?
眼前编修大秦律的机会简直是让他一步登天的天赐良机!
韩非并不知道李斯心中所想,仍旧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太子此番开科举的动作能够带给六国遗民的机会。
不拘出身的任用,这对挣扎在眼前困境之中的遗民而言,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若说六国遗民毫不介意秦灭六国的行径,这绝对是天大的玩笑,但眼前秦取周而代之是大势所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哪怕遗民心中恨得再深,只要没有以身殉国的勇气,他们就只能咬牙将日子过下去。
国主废除了原本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地位。
哪怕此后并未为难他们,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六国遗民已经没办法再去过贫困潦倒的生活了。
这也是为何太子从韩、赵两国遗民之中挑选聪慧的孩童入宫教养之后,这么多遗民宁可放弃了灭国之仇、破家之恨,也要让他们的孩子入宫学习的最大原因。
遗民们从秦王子楚和太子政的举动背后,看到了他们重获尊荣的希望!
眼下的科考,对他们而言也是同样的机会。
韩非感激秦王子楚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可这并不代表韩非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
只要条件允许,他仍旧希望自己的族人能够过更好的生活。
走在咸阳宫内,韩非微微顿住脚步。
他忍不住看向李斯,商量道:“师、师兄,太子此番创立科考的机会,你说、说若是韩国遗民学习了秦国的律法参加,并、并且通过科考,太子会如、如约任用遗民为官吗?”
李斯一愣,待他反应过来韩非找自己商量什么事情的时候,险些笑出声来。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
他心中想:韩非师弟啊,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可李斯脸上却故意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十分为了韩非着想似的说:“眼前天下已定,大秦官员匮乏,机会确实难得。但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师弟在朝廷中枢,一定比我清楚得很。此事是不是从长计议为妙?万一太子并非只招考一次呢?来日方长啊。”
李斯或许不清楚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但他与韩非师兄弟多年,对韩非性格不说了解得十成十,至少也了悟七八分。
他话一出口,韩非脸上的神色果然显得更加急迫了。
韩非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焦虑的询问:“师、师兄果然也觉得太子日后若是招考人才,也会、会比现在把关得更加严谨吗?”
李斯状若不经意的直接点头。
然后,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瞪大了双眼,对韩非再次劝说:“师弟,还是小心为上。遗民的身份太危险了,你能够屹立在朝堂不倒,可除了你,哪还有其他人获得重用呢!”
李斯和韩非心里都清楚,受到秦王子楚和太子重用的人才绝不止韩非一个,可李斯偏偏要这么说,就仿佛每天跟在国主身边,像个小尾巴似的张良和率领大军南征北战的李牧将军都不存在似的。
单凭这几个人身处的位置,李斯就敢断定亲王父子都是胸襟广博、任人唯贤的人。
可他不能这么直接说出来,而是要让韩非“自己想清楚”,主动越过这些年来一直谨守的线,跑到太子面前开口为遗民谋福祉,惹得太子勃然大怒。
如此一来,不用李斯自己出手,韩非一定会失去君心。
到时候,修改秦律的大功不久全部都是他一个人的了么?!
果然,坐在咸阳宫内特意分出的院落后,韩非只是对一起参与修改工作的几名博士官拱手示意之后,就完全坐不住了。
赶在日落之前,韩非终于忍不住对李斯说:“师、师兄,我先走一步,韩非有、有事进宫求见太子。”
李斯握着笔,做出一副仍旧为了律法如何修改为为难的模样,直接挥挥手,根本不去阻拦韩非。
韩非也没有对李斯的举动产生任何怀疑。
丢下这句话,他大步离开院落,走向咸阳宫正殿。
李斯轻轻勾起嘴角,等待着“好消息”传入自己耳中。
他抬头对似乎有些躁动不安的年轻博士官们扫了一圈,沉声道:“这是太子交代的事情,事关大秦兴衰,都打起精神尽快完成——坐立不安的成什么样子。”
“太子廷尉求见。”内侍跪在后殿门外,小声通报。
秦子楚和嬴政正一同讨论着最近几日送上来关于科考奏章里书写内容是否可行。
他们听到通传声,不由得一起停了下来。
不等秦子楚开口,嬴政已经扬起浓眉,带着些许失望的说:“韩非一定是来替那群遗民询问机会的。”
秦子楚无奈一笑,将手搭在嬴政手背上,柔声道:“阿正,若是我们落到国破家亡的地方,你却得到他人重用,你也会想要让我过得好一些。这不是什么怀念故国的行为,韩非只是对亲人心软罢了。”
嬴政有些烦躁的揉了揉额头,笑了一声,将嘴唇贴在秦子楚额头上。
当他放开秦子楚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嬴政摇摇头,遗憾的说:“朕也清楚心软的人比起心肠硬的人更好控制,但只要一想到遗民都是什么出身,就心中厌烦。”
秦子楚听到嬴政难得的抱怨,忍不住勾起笑容。
又亲了嬴政几下之后,他轻声道:“阿正,你不用心烦,官员又不是世袭的。”
说着话,秦子楚晃了晃手中的奏章,冲嬴政眨了眨眼睛,笑着说:“考评制度不就是给他们这群人准备的吗?要不要将他们撸下去,都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嬴政终于忍不住摇着头笑出来。
他一转头,扬声对仍旧跪在门外的内侍道:“宣韩非到正殿等着孤吧。”
语毕,嬴政起身向门外走去。
秦子楚微笑着看着嬴政,等到他离开后,却收起脸上的笑容轻轻叹了一口气。
同时任用李斯和韩非主持修改大秦律法的事情,嬴政早就对他提起过这个设想。
这既是对韩非的一次考验,也是对李斯心性的磨练。
君臣数年,可以说嬴政对韩非的性格也比上辈子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更不用说他一直暗中关注的李斯。
而对嬴政而言,韩非的地位其实是比不上曾经愿意不断结为儿女亲家的李斯的。
因此,现在能够让嬴政感到巨大的烦躁,绝对不仅仅是韩非准备为亲属求情就能够达到的程度。
……恐怕,李斯也作出了让嬴政失望的事情了。
秦子楚猜测得十分正确,坐在正殿的嬴政听到韩非所说的话之后,心情确实不好。
他冷淡的看着跪在面前的韩非,沉声道:“此事,你与李斯商量过?”
韩非抬起头,眼中惊讶一闪而逝,可如此短暂的瞬间已经被嬴政彻底捕获。
他骤然眯起眼,露出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气势,仰头发出一阵大笑,看着韩非的眼神透出一股深切的同情。
嬴政起身走到韩非面前,将手掌搭在他肩膀,微微压低身子,低声道:“韩非,你知道吗?若是三年前,你敢说这样的话,朕已经会杀了你,然后把跟你熟识的韩国遗民都杀光。至于李斯,他早就从父王那里听说过孤对遗民任用的态度了。可他竟然能够抓住你的性格弱点,驱使原本犹豫不决的你现在就冲入宫中。你好好想想吧。”
语毕,嬴政抬脚走回原位落座,韩非却因为他的一番话而变得眼神空白。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说不出话来。
大殿静了好一会之后,韩非才开口磕磕巴巴的说:“那太、太子觉得韩非所说的事、事情,行得通吗?”
嬴政对韩非此时仍旧念念不忘亲属的行为真是毫无办法。
他不耐烦的点头道:“可以参加科考,但廷尉不可借用职务之便,提前将修改后的大秦律交到遗民手中。”
韩非赶忙叩首称是,得到了答案后,脚步飞快的告辞离去。
听到韩非离去的脚步声,秦子楚从后殿走出。
他坐到嬴政身边,忍不住说:“阿正,你为何非要让他们师兄弟反目成仇呢?”
嬴政冷笑一声,然后道:“韩非心机不下于李斯,只是对李斯没有防备而已——朕不需要日后打算重用之人拧成一股绳,他们斗起来才好。”
170.挫败
秦子楚有些诧异的说:“既然你早就打算重用李斯了,为什么我压着他这多年,你都不反对?”
嬴政眼中笑意一闪而逝。
随即,他凑到秦子楚颊边忽然落在一个轻吻,柔声道:“因为子楚为朕抱不平,朕心里觉得特别欢畅。”
话音未落,嬴政眼中的笑意转为冷酷和漠然。
他抬眼看向窗外的天空,平静的说:“李斯对自身的评价一直非常高,也懂得自己要什么——他是很清醒、也很现实的人。若是不让他始终处于困苦之中,日后李斯又怎么会更加竭尽全力呢?”
秦子楚骤然失笑:“我以为他原本对你也十分尊崇。李斯是一个很会顺着别人心意说话,又能挑出问题关键劝谏的人。事实上,若非因为我清楚他在处理你身后事这个问题上有所偏见,连我都想用他了。”
嬴政冷笑一声,平静的说:“只要能给李斯荣华富贵,并且一直给他荣华富贵,李斯能够马上掏心掏肺的献出他的全部才华和本事。这样人可以用,也可以重用,但朕绝不会再将身后事托付给他了。”
说到此处,嬴政忽然看向秦子楚,认真的说:“朕已经下令修陵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