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母亲,青莲心中一片离情,可是看到满室器乐,心中又莫名的安定,想着这些名器所归属的乐师,定是高洁雅乐之人,也不知有没有机会相见求教,带着一丝丝的怅惘,青莲走出了乐室,寻着微光继续登楼而上。
楼内静暗,那轻落的脚步声让青莲在这陌生的地方不觉有些胆怯,但一想到刚才所见到的馨室满乐,青莲心中稍定了一些,下意识的认为这里定是安宁美好,然而却往往事与愿违。
若说青莲刚才见到那满室器乐,是油然而生的欣喜,但见到此处静室,却是难以避免的惊惧,门梁上的珠帘还在面前微摆,似乎有一阵自内而外的阴风送出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息,而即使是这样,恐惧着的青莲还是走了进去,仿佛有什么驱引一般。
不比方才乐室的花窗薄纱,这一层楼屋中的垂着厚厚的帘幕,不辨窗格外色,嵌在帷幕上的夜明珠那柔和的光彩流转在满室冰冷的刑具之上。
屋内正中是一个十字状的黄梨木刑架,上面缠绕着乌沉的铁链和粗绳,青莲走近,颤抖着手轻轻的抚摸,指尖触及那金铁的冰凉,青莲不禁打了个冷战,心中胆寒,可不知为何不忍放手,一寸寸的扶过。
刑架木色暗沉,却打磨的光可鉴人,可两端却有着深深浅浅的刻痕,纤细的凹槽中血迹暗沉,恐是清洗不掉积淀了下来。青莲心中莫名的沉痛,又是怎样的逼迫,让这架上受刑之人指甲深深的嵌入着厚重的木中,遗留下斑斑血痕。
看着面前那空荡荡的刑架,青莲心中难过,似乎闻到了那苦涩的血气,不觉间泪水濡湿了双眼。青莲环顾屋内四周,帘幕下垂放的竟是些大大小小的刑具:粗细长短各异的鞭具,各类的笞杖,厚重不一,大毛竹板子,缠绕精细的各色藤鞭,荆条,插在长颈瓶中四散的细竹篾片,拶夹,铁钩,木板,枷锁,铁链,粗绳,有的知道,但很多都不知道,或挂放在垂幕上,或搁置在墙脚边,环绕四周,围着中间孤独而立的刑架。
看着这满室的刑具,青莲心中大恸,是谁,定有谁曾在这屋中经历过种种非人的折磨。青莲有些站立不稳,那般静好的乐室上怎会有这样血腥冷酷的地方?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让青莲阵阵眩晕,想扶住些什么,可是除了入眼的刑具,屋内再无所有。
青莲一个踉跄,入手扶到的竟是那刑架上缠绕的铁链。入手冰寒,青莲再也忍受不住,虚浮着步子逃出了这间可怖的刑室,不辨方向朝层楼上去,迎上一片天光水色,湖风满面。
30.朝华
原以为不过又一层楼,但刹那的天光迷蒙了青莲的双眼,攀过楼梯来到处竟然是一个宽阔的平台,似与天接,风拂乱青丝,吹散珠泪,撩动衣衫,满面满目,仿佛满身都是那清清爽爽的水汽,荡涤尽方才心头阴霾。
青莲行至台边,眺望着眼前浩淼烟水。只见露台四周是一大倾湖水,笼着蒙蒙的烟水,远处画柳满堤,近岸则是一大片莲荷,碧叶初成,层层叠叠的铺漫在水上,菡萏莹润,点缀着那漫漫碧水烟波。
忽然似有霞光散落,青莲回首相望,云清色淡,遥遥的隔着那沉的白月,天际的一片华光仿佛从那高高在上的金碧宫顶散开,铺满了青莲眼前。旭日朝华,天色就这样明艳起来,隔着粼粼波光,远地的碧色折射着光彩,流散各处,一切仿佛慢慢苏醒,轻盈生动。翠玉烟笼两岸风,小湖涟起絮飞空,而青莲则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一丝絮,一颗尘,一片光,不知被谁遗落在这未名的晨景之中,而这里正是朝华殿的澜台。
朝华殿位于整个皇城的最北,依山而建,虽然不过是寻常的坡摆,但却无疑是整个皇城的最高处,名取朝日之华意,也正因为它每天都迎接着第一缕阳光。
朝华殿原不是皇帝所居的正宫所在,因为其特殊的地势常作观星问卜之用,所以皇帝虽不住在这里,却也常流连于这里的清净,所以经过历代帝王的经营,朝华殿已算是整个皇城中风景最清绝的地方了。
依山建立了巍峨的朝华宫殿,并在山阴面人工开凿了一个很大的海子,如一块白璧镶嵌在着宫城深处,此湖取意名作北海,可见其渺远。
绕着北海湖堤岸栽满了绿柳,湖边则是铺漫的荷莲,画舫近岸,供君王赏玩。前朝明宗又遣千人、废银百万于湖中建立了一座楼阁,名曰澜台,与岸边处修一长长回廊与高台相同,宫中许多名器珍品皆藏于台楼上。这座澜台就仿佛是缀在湖玉上的一滴晨露,可爱万千,可那曲曲长廊在青莲眼中,却像是横在那白璧上的裂缝,让这满眼的美景再也无法完满。
青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仰面对着四散的明华有些迷惘,自己原是那样的期许着走出府门,可是现在的皇上还是原来那个琴笛相对的瑞嘉吗?为何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会有刚才见到的那些东西,无法想象,拥享着那满室名乐的人,应为雅洁却又怎会沾染那些冷酷血腥?
一阵风过,微澜轻尘,青莲仰面迎上这初始之风,闭眼,再睁眼,这样浑然的天光和风,仿佛从鸿蒙间伊始,让人无法不被其阔大感染,青莲的心渐渐的安定,伸出双手邀约着上天的眷顾,那晨光从指间流泻而出。
不知哪处佛堂的钟声隔水传来,清清幽幽,让人心中平静。父亲此时定然已经起身了吧,可用食膳,是在舞剑,还是去校场兵?不废晨昏之礼的青莲此时自然的想起了童屹,一个护他于羽翼之下的父亲。青莲舒展开来了容颜,脸上虽然还有些微微疼痛,但是他仿佛明白了父亲之前的震怒,之后的担忧,自己的确是太懦弱,还不足以独当风雨。
慢慢拢起手收于面前,袖风满壑,青莲看着眼前飘动的发丝和衣袖仿佛想明了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或者只是我尚未明白而已。
心境豁然开朗,青莲虽是沉隐的个性,但自小的独处让青莲同时也追崇着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的境意,既然现在心中所爱之人一切安好,那便无所担心。青莲此时心境明朗安适,扬起面前的双手,在这临水高台之上乘风演了几式太极,一时朝华流风,飘飘若白鹤临舞,羽化登仙,然而这煦风虽和却依旧还在宫墙内徘徊。
31.救挽
正当青莲纵情自然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几声阴恻恻的干笑声,混在清风传入耳中,让青莲心中蓦地惊颤,转过头去,对上吴德阴沉的神色。适才青莲沉溺于自然的和美,在这澜台之上从星夜暗沉到朝华四霰,长长的伫立舞风,那样的风采人神共注,又怎会不惹弄到旁人,只是青莲自己尚未发觉,直到一行人登上台来。
青莲看着离他仅仅只有十步之遥的吴德,眼内满是惧怕,吴德仿佛是一只来自贫瘠草原上恶狠的豺狗,以一种发现猎物般兴奋的眼光看着面前不知所措的猎物,而青莲就已被这样的眼神摄住。经前日朝华殿之罚,青莲对于眼前这一位形色柔媚的太监心生恐惧,无法忘记那天亲看着吴德手挥着木板一下又一下的砸到自己的脸上,眼神无法躲闪,那样阴很谑侮的神色,仿佛要把人咬碎一般。
吴德看着呆立在面前的青莲有些恼怒,戴罪之人竟似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然而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皇上吗?帝王从小训育甚严,嘉瑞自然也从小养成了黎明即起,习文练武的习惯,虽然近年荒唐惯了,也还是起身后再作宴乐的,而青莲久立在这北海澜台上,月落日升,同样是高阁的朝华殿中,嘉瑞现在自然是望到才了过来,来瞧瞧这个几日前让他大费气力的人。
吴德此时是遵照嘉瑞的旨意,将青莲带过去,所以不敢太过耽搁,方才在廊中看到这位皇上另眼相待的乐师展袖舞风的身姿,吴德心中由羡生妒,由妒生恨,现在看到青莲呆立在前,便不开口宣驾,一会儿追究起来又定是不敬之罪,哪有人见到皇上是这般的,不跪拜,不请安?
青莲看到上次折辱打罚他的吴德突然出现在身后,心底害怕却又无处可躲,看到吴德还向前,青莲不知所措,因为他不知道在威势下自己可以做什么,吴德那样的狠色让青莲心生胆怯不敢相对,低垂着头。看到吴德又走进,无处可逃的青莲一步步的向后退去,眼神慌乱,竟没有觉察到自己已近台边,和那一双一直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其实在这宫墙之内,若是注定的事情又怎会逃得掉,在这澜台之上又可以退得几步去?不一会儿青莲就已临台边,周围的风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吹着,隔着眼前的飘乱的发丝,那魔鬼的脚步依旧紧紧相随,害怕,心中充斥着无助,父亲不在身边,兄长也不在身边,我,我该怎么办?再退一步,一声惊呼。
青莲早已退至台边,而那朱漆雕栏不过二尺来高,而青莲并未察觉。再退一步,就被绊倒,身子毫不受力的向后仰去,风虽静好却托不住青莲坠的身子。
青莲的头在那一刻忽地仰起,万千青丝向后垂落,越过吴德伸出的魔爪,入眼的便是云色倾城,好美,可惜将要离别,青莲轻呼一声却无意求死,闭上的眼睛不过是想在下一刻睁开时可以发现这仅仅只是一个噩梦的完结,然而却对上那熟悉但又陌生的双眼,还有霸道的力量。
在青莲即将跌落的前一刻,嘉瑞兔起鹘落间已跃至台边,果断的探出身子一把抓住青莲的手臂,而青莲就这样被抓吊在空中。
隔着那蚕丝所制,顺滑非常的衫袖,嘉瑞半跪在地上用力抓紧,但只觉的手中的臂膀一寸一寸的向下滑去,而由于倚栏太矮另一只手不得不抓住扶栏,直到握住青莲的手腕,臂上白衫向下滑落。
青莲惊魂甫定,抬头怔怔的望着近在咫尺的脸,英挺的眉目,灼热的目光,额发微散,却不同于那日高座上散发的慵懒。不知为何身受着嘉瑞执着的目光和力量,那被他牢牢抓住的手腕,青莲抵不过这样强势的力量,那只被攫住的手不由自主的挽上了嘉瑞的手腕。
青莲的手腕握在嘉瑞手中,是那样的纤秀,仿佛不堪盈握,而嘉瑞那健硕的筋骨让青莲感到信赖的力量。就在嘉瑞正用力的一点一点将青莲拉上台来,皇帝身边的随侍算是在眼前的突变中反应过来,吴德在身后招呼着,几个随行的太监就围上相帮。
听到身后的响动,嘉瑞更是收紧了握住青莲的玉腕,眼前来来回回的都是之前在廊上望到的那个杳如白鹤的人影,这样清爽的身子,怎好被那些龌龊的手给拉扯了去?嘉瑞丹田沉了口气,手猛的一用力将青莲提拉上来,跌坐在地上。随着一声撕心的痛呼身,青莲软倒在嘉瑞的怀中,左手无力的从嘉瑞松开的手中垂落。
32.病累
在帝王一注威严的目光下,身侧要围上来的侍卫和太监止步,侍立在一旁。嘉瑞就这样坐在地上,静静地拥着青莲,清楚的感受着他的战栗、他的轻泣,他的无助,看着那犹带肿痕的脸上垂下珠线,心中不知如何是好。
嘉瑞自然是不知道青莲左肩上的旧伤,直到看见那雪白的衣衫上浸染出一片殷红。青莲少时被北疆烈马踏碎肩骨,本来手臂肯定不保,但是童屹却不甘事实遍访名医,最后用古书上的法子挽回了青莲琴的手。何等惨烈,那可是刮皮削骨,然后用两根打磨的犀牛骨钉入相接才算挽回的臂膀,却注定了那一生无法摆脱的伤痛。
方才的垂吊拉扯让青莲感到如撕裂般痛楚,眼泪迸出,在这样宽厚的怀抱里毫不加修饰的流落。才经大病的身子不堪承受,又在初晨的凉风中经历了悲喜惊恐的起迭,加之扯裂旧伤,此时的青莲就像是一只折翼的蝶,薄薄的倚在嘉瑞的怀中,毫无生气。
面上清气如兰,像是母亲温柔抚摸的手,又像是父兄严厉却又包容的目光,眼前人影层层叠叠看不清楚,但是依托着自己怀抱却是那样温暖宽阔,真切在旁。青莲右手下意识的抓紧着嘉瑞胸口的衣衫,贪恋着周身的安定,人虽已昏沉却不肯放手。
嘉瑞身为帝王,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在宫中不亲妃嫔,虽说偏好男风,但事实上少与人有肌肤之亲,而此刻怀中依偎之人的依赖却是那样的真实,那只苍白的手紧紧地熨帖在胸口,夏衫单薄,手上的冰凉仿佛直传到心里。
嘉瑞低着头,抬手抚上青莲的面颊,轻轻的拨开额前散乱的头发,看着怀中唇无血色,单薄如纸的青莲,面上一层虚汗粘合着鬓边碎发,可是撩起的长发却在指间滑落。嘉瑞心中百感,托起青莲垂落的左手,抚琴的手微微留着些薄甲,却是暗白无光,在那青葱玉指的映衬下手腕处的红痕便显得格外的惹目。
嘉瑞的手轻轻抚上那被自己抓捏出的印痕,然后慢慢的将青莲的衣袖推上去了一些,刚才看不真切,青莲手臂上的果然是一些青紫伤痕,虽然经过休养已经淡了很多,但依旧可以看出曾经遭受过怎样的责罚。童屹,你就是这样对你口中病弱而又心爱的孩子的吗?嘉瑞无法忘记那也在清韵阁下听到的怒斥打罚之声,竟然真是对着青莲的。
其实归根究底,青莲手上,身上,面上以后心上的伤痕,还不是因为命运和你产生了交集,嘉瑞,胤国王室当真是月族难以摆脱的噩梦吗,很久之后,青莲开始怀疑这样的因由。
青莲的衣袖停在臂弯处,嘉瑞没有再向上撩起,刚才救扶匆忙,仿佛在那掌中的手臂上闪过一抹银翠色的光影,当时惊奇,现在却不想揭开谜底,前事年幼,那长发覆面的容颜已经模糊,但是那样空灵婉转的歌喉,那样不着寸物的青丝,还有素额上的一点翠色自己怎会忘记,纯月神子?
停在臂弯处的手渐渐的收紧,衣衫被紧紧地抓在手中,是那个人毁了他心中宛若天神父王,让他失道伦常,还让如今君不像君,臣不为臣!念及旧恨,嘉瑞无法自已,而就在这时另一只托着青莲左肩的手感受到了弥漫开来的湿冷,一看大惊失色,竟是满手鲜血。嘉瑞看着怀中面如纸色的青莲,哪有方才拚风舞润的神采?
“宣太医,听明白了,给朕仔细照看着!”嘉瑞将青莲弃置在地,径自起身,冷冷的丢下这句话。身侧侍卫太监一片忙乱,而嘉瑞却不再流连,留下那个尚未解开却已见分明的谜底,甩袖离去。
33.想念
皇城鼓楼响起几声浑厚的暮鼓,散入风中,童景瑜微微仰起头,看着远处天边的那仅余下的一丝红线。入夏日长,戌时以至,天亦未暗,青白的天幕上,月影淡淡。童景瑜霍的抬起头望向那未明的玉盘,在宫门前伫立了许久之后仿佛决定了什么似的,又向深宫中走去。
今天是月圆之夜,虽是常驻于宸禧宫的侍卫,但是在每月十五还是有例假可以回府,而今天就是童景瑜入宫当值后第一次休职,看着宫门下钥,童景瑜还是又回到了宸禧宫。圆月夜对他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吧,留在这宫中总算离着近些,青莲,你不是一个人,尽管我帮不了你,童景瑜轻轻喟叹。
站在宸禧宫自己的小院内,花柳阴浓,天上的皓月越发的皎洁起来,童景瑜负手静思,父亲您还没有回京城吗,孩儿真的有好多想问您?童景瑜知道,青莲接旨入宫供奉的那一夜,父亲就带着莲园的那个女人连夜走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沉稳的父亲会这样急于避祸,难道真有什么隐情?
童景瑜从怀中取出青莲相赠的竹扇,轻轻的展开,银白的月光下扇面上的墨色暗淡,王义那番闪烁的言辞让他心中难安,前朝旧事?宫中诡变倒也常见,但是作为童屹的儿子,还有我童景瑜未曾听闻的吗?仿佛是一潭很深的水,可恨自己不知深浅却道出了那画扇的来处,青莲,你真的还好吗?
自从那雨日别离,童景瑜就再也未见到过青莲,自知宫中甚多耳目,尽管心中甚是挂念,但也不好四处打探,加之童屹朝中为官虽身居要职,但却总是一副超然低调的态度,从不结交外臣内宦,因此童家虽地位显赫,自己又是一等侍卫,入得这宫里,童景瑜却如泥牛入海一般,使不上半分劲力,凡事只能小心翼翼,不希望自己的举动又让青莲惹起别人的注意。
独对明月,竞起相思,虽不在一处,却互相牵念。月光从窗格里流泻而出,青莲看着那清晖中帘下轻摇的银蒜,心也跟着轻颤起来。每月十五,都是青莲去莲园见母亲的日子,想上次月圆自己还在奉礼拜寿,母亲指间轻抚的柔意似乎还在颊边,而现在却人去不现,入宫前与母亲相见,怎会有诀别的萧然。曾经是多么渴望可以出去外面的世界,但是走出童府后却依旧是在此处幽闭,青莲不禁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