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地下党们就开始开会了。
这次的任务因为昨天的失手,已经变得很棘手。他们丢掉了老郭头这根线,当然,也并不是一无所获的,他们跟着老郭头去了一个船夫的家,这个船夫很有可能跟他们运送火炮有关系。这个船夫是国军的人吗?他知道自己会运送的是什么吗?当老郭头发现自己被跟踪之后,会放弃这个船夫另寻他路吗?这些困惑,叶荣秋他们都没有丁点头绪。
难题被抛出,邱进步起身烦躁地走了两圈,突然问道:“我们的同志都到齐了吗?”
这次的任务他们里应外合,调用了几个原本就潜伏在武昌城内的地下党员,叶荣秋是负责研究国军新武器的,而邱进步是路导,至于其他几个城外进来的人,他们参与协助任务的同时,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叶荣秋。
昨天接待他们的同志、也是这间民居名义上的主人,名叫唐长天的男人开口:“其他同志不会露面,但会有人暗中协助我们的。还有一个同志,也就是组织派给我的搭档,她昨天去外面办事了,等会儿应该就会回来,她也会参与这次任务。”
所谓的搭档,其实就是夫妻的意思。地下党要在武昌城内生活,必定是装作普通老百姓。要当普通老百姓,就要像普通老百姓一样生活,以成双成对的形式出现,一来互相有个照料,二来也比较容易掩人耳目。唐长天说是组织派给他的搭档,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而是根据组织的命令假扮的。
叶荣秋进城之前也听说过,这次的任务主要就是他们四个人负责,他、邱进步还有城内的这对“夫妻”——唐长天和名叫叶如男的女党员。只是因为叶荣秋的身份比较特殊,才多派了几个人保护他。
正说着,外面突然响起了有规律的敲门声。
众人屏息,静听敲门声。那敲门声很有规律,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外面很干净,没有尾随的人。
虽说如此,比较心细的唐长天还是让叶荣秋等人躲进了房里,这才去开门。
不一会儿,院子里脚步声响起,唐长天带着人进来了。
“都出来吧,是叶如男同志回来了。”
听到这话,叶荣秋和小赵等人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进来的人是个瘦弱矮小的家伙,她穿着宽松的衣服,带着一顶帽子,脸上抹得黑黑的,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是个女人。不过女子在战区中以这种打扮行走也很寻常——日寇在城中横行霸道,凡是女人入了他们的眼,常常会被他们抓走女干氵壬杀害,甚至连未成年的孩子和老妪都不放过。女人要在日占区中行走,就必须把自己遮起来。
叶如男进屋之后,就脱掉了帽子和大衣,邱进步和叶荣秋走上前跟她问好、自我介绍。
叶荣秋毕竟是政委,从军衔上说他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邱进步跟在他后面,由他先上去认识。
叶荣秋走到叶如男面前,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也不好意思太仔细地盯着女人看,所以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把视线定格在了叶如男的肩上,向她伸出手:“同志你好,我是独立五团的政委,我叫叶荣秋。”他笑了笑,“跟你是本家,你要是叫我小叶的话好像不太合适。”
然而叶如男并没有跟他握手。她一声不吭,目光死死地盯着叶荣秋。
过了几秒种,大家都觉得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叶荣秋也察觉了,不由好奇地把目光转到了叶如男的脸上。他这一认真看,心里顿时一跳。这姑娘,有点面熟……好像……
“周!”叶荣秋失声惊呼,然后又迅速失声了。
他一个大步跨上前,抓住叶如男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打量。房间光线暗,再加上叶如男脸上抹着灰,头发也变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跟当初那个穿着学生装的大小姐判若两人了,也难怪叶荣秋没有一眼把人认出来。
周书娟!竟然是周书娟!他青梅竹马且曾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周书娟!!
旁边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叶荣秋和“叶如男”,还是唐长天的反应最快:“你们认识?”
叶荣秋一把抱住周书娟,两行眼泪迅速从眼角滑落。周书娟也不避嫌,反手紧紧搂住了他:“茂实哥,没想到真的是你!”
叶荣秋和周淑娟紧紧相拥。他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叶家的两兄弟和周家的两兄妹关系异常的好,甚至是拜过把子的。只是后来他们年纪渐渐大了,长辈有心让叶荣秋和周书娟两人履行婚约,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渐渐变得有些尴尬,也开始避嫌。但就算这样,并不是说叶荣秋和周书娟就形同陌路了,对于过去的叶荣秋而言,他的朋友其实是很少的,周书娟要算一个。
“啊!”小赵惊呼起来,“你们俩都信叶,难道是兄妹?”
唐长天和邱进步斜了他一眼。
地下党都是用假名活动的,就像唐长天本名不叫唐长天,也根本不姓唐,叶如男也是一样的。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日伪轻易查到他们的过去和真实的身份,现在用的名字更像一个代号。
叶荣秋松开了周书娟,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同志。他刚才激动之下流出的眼泪已经被擦去了,如今只是微笑:“她是我表妹。五六年前就走散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
周书娟说:“我听说过你,只是不敢相信你竟然参了军,还会修武器,开办了一个让日本鬼子投鼠忌器的兵工厂。居然真的是你,简直太好了!”
叶荣秋真的很高兴。从他离开安庆之后,就和过去的亲人朋友失去了联络。甚至这么多年,他连一次回去重庆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即便是见到一个重庆人他都会觉得亲切,更何况是青梅竹马的周书娟!从遇到冯甄开始,他背了很多年的运气突然开始变好了,有了黑狗的消息,还遇到了周家的妹妹。如果战争能够快点结束,再让他找到他的哥哥和父亲,大概最圆满的幸福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至于从前他曾经奢求过的财富、骄傲,早都已经成了浮云。
唐长天说:“你回来的正好,我们正在谈事。”他把叶荣秋和周书娟从重逢的喜悦里拉了出来。并不是他有心要破坏这感人的一幕,不过现在毕竟是正事要紧,而且周书娟在地下党中也是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她的真实身份是保密的,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在场,让他们这样说下去影响恐怕不好。
叶荣秋和周书娟点了点头,回到桌边坐下。既然已经遇见了,就不急在这一刻,以后还有很多时间让他们慢慢说。
唐长天清了清嗓子,从昨天的事开始说起。
周书娟说:“你们昨天的事,我已经知道个大概了。”
小赵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当时不在啊。”
邱进步用胳膊撞了他一下。虽然都是共党,但大家各自的任务和责任不同,如果这次不是为了叶荣秋,他们也不会进城来跟地下党接洽。地下党员们要在这座恐怖的城市里生活,肯定有各自的神通,这一点,他们还是不要过问太多为好。
周书娟说:“你们放心,老郭头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管了,我们有同志已经盯上他了,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叶荣秋脱口而出:“什么同志?”
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邱进步目光复杂地看着叶荣秋。
刚才小赵不懂事,那就算了,小赵年纪轻,是个冲头。可叶荣秋怎么也这样?倒不是说大家互相猜忌,不过职权之外的东西,应该少管才是。
果不其然,周书娟只是看了叶荣秋一眼,含糊其辞地说:“是我们的地下党员。”
叶荣秋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沉默了。
周书娟的意思,叶荣秋暂时不要行动了,一切交给他们去办,叶荣秋就只要等消息就行。有国军火炮的消息之后该怎么做,大家再看情况商量。
叶荣秋看唐长天对周书娟似乎很言听计从,看来周书娟在地下党里的地位不低,可能真要说起来还在自己这个政委之上。他也知道自己其实是管不了什么事的,于是一切都听周书娟的安排。
等到散会之后,唐长天出门活动,叶荣秋拉着周书娟走到院子里,小赵想跟上去,却被邱进步拉回来了。
离开众人的耳目,叶荣秋和周书娟走到花架下,停住脚步。
叶荣秋静静凝视着周书娟。这几年过去,周书娟真的变了很多。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伯父和宏宇哥……”
没等他问话,周书娟仰起头看天,想把瞬间倾涌而出的眼泪倒灌回去,然而还是迟了。她泪流满面,哽咽道:“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第九十九章
叶荣秋惊讶而难过地看着周书娟。
没有了。周书娟的这三个字,就把一切都说尽了。其实看到周书娟在这里,他就已经猜到了一些。虽说周书娟在抗战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动了心思随行参军做军医,医治在抗日中受伤的军人,可如果周博海还在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这么做的。至于周宏宇,那天安庆遭到日本鬼子的偷袭,他和黑狗被顾修戈掳走参了军,一直不知周宏宇是否逃过了鬼子的炮火,也许在那天他就已经被……
叶荣秋一时间有些迟疑。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然而没有等他问,周书娟就自己说了出来:“安庆沦陷,我哥和你走散,他找不到你,只好一个人回了武汉。我爹早就猜到了武汉会沦陷,他带着我哥和我逃难。可是日本人来的太快了,我们从重庆逃到武汉,从武汉逃到陕西,可还是没有躲过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攻陷城池的那一天,我爹把我藏到了床底下,我看见鬼子冲进来,一脚把我爹踹翻在地,举刀就刺。我哥扑上去要保护我爹,却被日本鬼子一刀捅穿了胸口。我爹也……”
说到这里,她又哽咽了。
叶荣秋感同身受,将她搂进怀里,拳头捏得咯咯响。周博海,周宏宇……他们都是他亲人一般的存在。只听周书娟的话,他仿佛都能看到当日令人发指的一幕。他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而亲眼见证了这一幕的周书娟,又是怎样的心情……
周书娟擦干眼泪,做了几个深呼吸,平静了下来。其实这件事距今已经有几年了,这几年里她没有再哭过,可是今天看见叶荣秋,就让她想起了过去的事,想起了自己的亲人,被压抑的感情再也无法克制。
周书娟说:“他们死了以后,我带着他们的骨灰回了重庆。陕西不是我的家,重庆才是我的家乡,我把他们葬在了老家的槐树下面,然后我就加入了共产党,又回到了武汉,再也没有离开。”
叶荣秋点头。周书娟的心情,他完全能够体会。重庆和武汉都是她的家,她要把敌人从自己的家里赶出去。
周书娟说:“安庆被偷袭之后我哥和你就走散了。我哥他放心不下你,后来又偷偷去安庆附近和重庆打听过你的消息,一直找不到你,我爹说,你很有可能在日本人偷袭的时候被……”她默了默,又道,“能看到你,真的很好,真的,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那么令人绝望的。”
叶荣秋说:“我被一支溃败的国军队伍抓走,顺势参了军。”
周书娟点头:“我已经听说了。你真的很厉害,以前我觉得你就是个少爷,谁也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
“你听说过?”叶荣秋颇有些惊讶。他顿了顿,自嘲道,“原来我这么有名气了吗?”
周书娟说:“是啊,你真的很厉害。”
刚开始叶荣秋有意把械修厂做大变成能够制造武器的兵工厂的时候,黄暮就预料到了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建议叶荣秋使用假名和假身份,最好连他的籍贯和口音也改换,不要再对别人说起。虽然组织会保护他,兵工厂的事情也会当做机密,但是在这战乱年代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的,形形色色鱼龙混杂的人在各种势力间游走,消息非常容易走漏。一旦兵工厂做大,叶荣秋的名声也会传出去,到时候他一定会成为敌人暗杀的对象。但是叶荣秋拒绝了黄暮的提议,坚持使用自己的本名,也从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他倒是希望他的名气能再大一点,这样一来和他走失的亲人朋友爱人能够更容易地找到他。若不然,这地大物博的中国,人海茫茫,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失散的人们了。
两人无语沉默了一会儿,周书娟犹犹豫豫地开口:“你……这些年,找到你的家人了吗?”
叶荣秋黯然摇头。
他倒是也想回重庆去看看,可惜一直走不开。他虽然没有回去过重庆,但他一定想尽办法打听着叶华春和叶向民的消息。但凡遇到重庆来的人,或是曾去过重庆的人,他就会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自己的亲人。然而在这个颠沛流离的乱世中,找人实在太难了。
周书娟看着叶荣秋,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叶荣秋看着周书娟的表情,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周书娟说她是回过重庆的,难道她……
叶荣秋立刻抓住周书娟的肩膀:“你晓得些啥?”
周书娟咬了咬嘴唇。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如果不说的话,或许叶荣秋还怀抱着希望,不至于太痛苦。可是即便她不说,死了的人也不会再复生,叶荣秋一天不知道,他的心就一天定不下来,沉沉浮浮,这种滋味也不好受。
周书娟虽然没有开口,可她的表情已经坐实了叶荣秋的猜想。他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松开周书娟的肩膀,摇着头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我爹和我哥……”
周书娟忙道:“你哥还活着!”她顿了顿,还是开口了,“四年前……我回重庆的时候他还在。日军空袭重庆的时候,你嫂子刚生产完没多久,孩子……孩子夭折了。你嫂子月子里受了惊,悲痛不过,身子越来越差。你哥守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还有病怏怏的妻子,又想等你回来,就一直没有离开重庆。我把我哥和你在安庆走散的消息告诉他了……后来我就离开重庆了,我走之前,他说如果我遇到你,就告诉你,他会一直在重庆等你回来。”
叶荣秋听着这个消息,不知是喜是悲。从小疼爱他照顾他的大哥还活着,当然是件好事,可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四年过去,他还好吗?往南逃……华南也早就成为日军的战场了,偌大的中国,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呢?
而周书娟从头到尾没有提到他的父亲……
叶荣秋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冷静:“我爹……”
周书娟黯然:“……节哀。”
节哀……
叶荣秋闭上眼。他以为自己会哭,但是他并没有。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情绪竟然是木然的。战争打成这样,几乎每天他都会亲眼看见有人在他面前死去。那些死亡真实而又虚幻。死,仿佛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等他一觉睡醒,他还在重庆,还是叶家的那个小少爷,走出房间和他的父亲哥哥说早安,一起吃完早饭去铺子里做生意……
可是这几年来他无数次一觉睡醒,却没有一次回到了过去。
叶荣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根本不知道失去亲人的悲痛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周书娟却很理解他。那时候她躲在床底下,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和父亲死在日军的刺刀下,她却没有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找不到应有的情绪。知道她把亲人的骨灰埋到故乡的树下,她才第一次哭了出来。也是那时候,她才终于明白,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周书娟轻声说:“你哥还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你爹就埋在你们故居祠堂所在的地方,列祖列宗都会保佑你们,保佑整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