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一直追着伊里亚希不放的人似乎为终于能站着好好说话而松了口气,不过接下来就换上了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就住在这呀难道不该回来吗?”
伊里亚希垂着眼睛盯着对面人的靴子:“我是说你回来做什么——不,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不是应该再晚一年才完成修行的吗……提雅提斯。”终究是间隔时间有些长了,伊里亚希再叫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感到了一种别扭的陌生感。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好的吧。
提雅提斯安静了一会儿,伊里亚希不知道他是在思考怎么回答还是不想回答,又不想抬头看他,所以只顾自己瞎猜。突然,提雅提斯伸手按在了伊里亚希的右肩上,伊里亚希吃了一惊想告诉他那上面有雪水,不过被提雅提斯的话堵了回去:“原来是太吃惊了啊,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说着还在他的肩膀上捏了两下,“因为我提早完成了修行任务嘛,所以就早一点回来了。”
生气什么的,我怎么可能啊。伊里亚希在心里暗暗补充了一句。
“不过,”提雅提斯又开口了,收起了脸上灿烂的笑容,略微低头,伊里亚希在他清澈的香槟色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而就在这个时候香槟色眼睛的主人微笑道,“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早点回到王宫,继续给殿下讲故事。”
原本已经抬头看他的伊里亚希听到这里又把头扭向了一边,并且从提雅提斯手中抽出了肩膀。“谁要听你的破烂故事啊。”小声嘟囔了一句伊里亚希几乎是小跑地离开,提雅提斯在他身后笑了几声他也懒得去管。
不过在他放慢自己的脚步以后,他还是放任自己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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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没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提雅提斯很快地溶入了伊里亚希的生活,伊里亚希甚至都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同,似乎提雅提斯本来就应该存在的。而时间也在这样的习惯成自然中飞快地过去,很快就到了424年的10月。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伊里亚希还是发现提雅提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缩短了,似乎他有其他的什么事要忙。伊里亚希也识趣,他也明白自己这个“听故事”的借口没法再用下去了,因此也自觉地减少了去找提雅提斯的次数。
毕竟大家还是都有自己的生活的吧。
而伊里亚希的生活再次被课程排满,加上这个时候塞缪尔开始有意识地让他加入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这样一来伊里亚希就更加没有时间往提雅提斯那边跑。渐渐地他也就让自己忘了这码事,就算想起来也只是在夜深人静偶尔睡不着的时候会想一想,这样也不会影响他和提雅提斯的生活,最好。
10月份天气骤然入秋,连着下了几场冷雨打掉了大部分的生机和暖意。然而伊里亚希的心境却在这个本应该使人感到清醒的季节变得烦躁起来,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自己遗失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正在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吸引力牵制着他的精神。起先他还能靠理智说服自己那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不过后来他就无法按捺住那种感觉了——它让他全身都难受,迫使他一定要到那个吸引力来源的方向去看个究竟。
终于,他走向了那个方向。提雅提斯的住所的方向。
那一天之后的事情他完全记不清了,脑海里混混沌沌的全是烟雾缭绕一样的白色,他大概是见过提雅提斯的,可是他们说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他只知道等脑海里那团白色散去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另一种混沌之中,来源于淋雨产生的发烧。泡过一个热水澡之后他就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间,昏昏沉沉地一直到了晚上。中间他的意识有清醒过片刻,就是在这片刻他看见了自己卧室拉上的窗帘和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蓝光,确定已经到了晚上。之后,他就又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不过这种状态是很容易打破的。打破伊里亚希那混混沌沌的似梦非梦状态的是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明明十分轻盈,在地毯上几乎如同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一样悄无声息;然而生病的人总是会某些身体感官异常迟钝而某些类似直觉一样的东西突然变得灵敏,或许那是身体自我保护的另一种方法。伊里亚希刚刚感到有东西靠近的时候还认为自己在梦中,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连续做过了好多个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靠近他的梦,因此他不愿睁开眼睛继续睡着。然而没过多一会儿他就发现这个东西不同于之前的那些,他看到它穿过了它们朝他缓慢而小心地踽踽而行,它夹杂在它们中间,颜色混杂轮廓模糊。他的神经开始感到紧张而嗡嗡作响,但太过沉重的头仍然无法抬起。他便因此仍认定自己做梦了。
那个东西过来了。伊里亚希闭着眼睛看到它在自己身边停了下来,缓慢地,不出一点声音。它静止在原地的时候四周就像有无形的水波一样一下一下地扭动着它的轮廓。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东西缓缓地伸出了触角。触角逼近的时候略微有点颤抖,伊里亚希条件反射地想向后躲,但身后好像是一堵墙他躲不了。他感觉十分烦躁,以及随着那颤巍巍的触角的逼近而加剧的恐惧感。来源于未知物靠近的恐惧。
所以伊里亚希睁开了眼睛,他抬起眼睑的一刹那感觉到自己的眼睑上全都是汗水。
刚开始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但很快伊里亚希就辨认出视野内的是加索兰宫的一个侍女。他不记得有什么吩咐让她半夜——现在大概还是半夜——到自己房间里来,但他看见那个“触角”的时候就明白了。那是一把女式的刀柄带花纹的折叠匕首,此刻正展开着,刀尖明晃晃地朝下。
再迟钝的人也清醒过来了。伊里亚希几乎是习惯成自然地将手伸进枕头底下想要摸出什么东西,但那个侍女一见他睁开了眼睛明显慌了神,一下子向下刺下来。还没退的烧让伊里亚希的身体很疲软,动作迟钝得根本躲不开侍女的攻击。所幸他的手已经在枕头底下摸到了硬东西,正准备抽出来,忽然那个侍女的身体一下子远离了自己,连带她的刀尖。伊里亚希刚刚从床上撑起身,此时正头晕目眩得厉害,唯一清楚的就是手里刚拿出来的匕首已经没了用武之地,于是放下了勉强举起来的手臂将它扔在了床边的地上。
等他不再头晕目眩的时候,他看清了屋里是怎样的状况。
那个侍女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是被人强拉起来的,还被往后拉了两步远离了伊里亚希的床。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的没被捂住的眼睛里全是吃惊和恐惧之情,同时执刀的右手也被一只手从后面握住,限制了她的行动。整个过程快得惊人,电光石火间一切就已办好,甚至都没发出一点声音。伊里亚希没有仔细看是谁救了他,因为他仅仅凭视线还不甚清晰时候的一瞥就认出了那个影子。
“提雅提斯?”屋里半晌没有声音,伊里亚希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是多么沙哑。
23、月弥(五)
对面那个人没说话,他从头到脚被罩在黑衣服里,此时光线又及其昏暗,伊里亚希开始隐约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这时,那个侍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她身后那个黑衣人接住了她,将她缓缓地放在地上。她手里的刀滑落了出来。做完这些黑衣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伊里亚希没听清,不过这句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
随着房门打开还有一团亮光进来了,白色的明亮的光芒顿时让房间里的一切显现无遗。伊里亚希看到那个光源是进来的人手上漂浮着的一点,似乎应该是某种魔法的产物;不过端着它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叶奈。伊里亚希感觉他的思维已经有点跟不上速度,所以看到在叶奈那团光下面无处藏身的穿着黑衣的提雅提斯时也不觉得带来了多么大的冲击了。
“晚上好,巫师,殿下。”叶奈的指尖擎着那团亮光,他说话的声音仍然如同伊里亚希记忆中的那样如同竖琴一样动听,而且他现在在笑,整个场景很漂亮。可是伊里亚希却感觉充满了诡谲莫测的气息。
叶奈走到那个昏倒的侍女旁边,捡起了地上的刀,折了起来。起身时,他对提雅提斯说道:“多谢你的帮忙,巫师。”
提雅提斯没有叶奈的好整以暇,他垂着眼睛不看伊里亚希,用少有的冷淡声音对身旁的叶奈说:“解开定身术,谢谢。”那口气就好像他巴不得赶紧走似的。
叶奈倒是出乎意料地通情达理,伊里亚希本以为他不会放提雅提斯走,然而叶奈很痛快地又说了一句伊里亚希听不懂的话——他猜那大概是某种古语——然后提雅提斯就摆脱了原地雕像一样的状态。不过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从窗户或者发动魔法离开,而是走向了伊里亚希的床边。
伊里亚希看着他捡起自己掉落在床边的匕首,放在床头,然后将自己的身体放平再盖上被子,一直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等提雅提斯的手离开他的被子准备走的时候,他才终于艰难地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也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提雅提斯也说了一句别的什么。那是一句挺长的话,因为发音比现在的语言要复杂。伊里亚希不懂古语,而且提雅提斯的声音被他自己的声音盖住了一部分,所以他不知道提雅提斯背对着他说了什么。而面对着提雅提斯、站在稍远处的叶奈,仍旧好整以暇地点着白色的亮光,却消失了那缕淡薄的笑意。
然后提雅提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伊里亚希躺在他刚为自己盖好的被子里想,从他出现到离开自己都没能正视他的眼睛。他又想起提雅提斯刚出现时制住那个女仆的姿势,他其实有很多姿势可以选啊,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个有点熟悉而且有点暧昧不清的呢。
“那我也走了,殿下,这个女仆明天您可以让她离开。晚安。”叶奈的话把伊里亚希从发呆中拽出来,在那团光芒要被房门关上的时候,伊里亚希叫住了光芒的主人。
他从床上撑起身,仍然头晕目眩,但他忍住了。“叶奈,”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静一些,“他是谁?”
提雅提斯,是谁?
光芒又退了回来。叶奈顿了顿,说:“殿下先休息,等您的身体好一点了我再和您细说。快睡吧。”说着他又要离开。伊里亚希索性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不过脚刚一接触地面的时候可怕地软了一下。
“就现在讲清楚。我要现在知道。”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叶奈只好回过身,把房间门在身后关上,然后走向了伊里亚希的床沿,刚才提雅提斯待过的地方。“好,那我现在给您讲。”
他熄灭了手指上的光团,走到壁炉前,然后一道橙红色的亮光划了一道直线过去,壁炉里的木炭一下子被点燃,屋里顿时被昏黄的光线填满。叶奈将一把椅子搬到床边,他在椅子上坐下,伊里亚希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准备听他说。
“在开始之前,”叶奈低头看了看伊里亚希,“我先考考您的学业。”说完他换了一种语言说了一句话,发音较赛亚提斯语更为平直,且伊里亚希知道它的拼写会更加复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叶奈问,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好整以暇的疏离。
伊里亚希虽然搞不懂他突然来这一下是要干什么,不过还是翻译道:“‘黑夜无法将它的尖羽嵌入月光’。一个普若纳斯诗人的作品中的一句——但普若纳斯诗人和普若纳斯语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反问到这里戛然而止。
叶奈看着他不说话,火光跳了两下让整个房间里的各处阴影都动了动。伊里亚希张了张嘴,忽然转换了话题:“……提雅提斯的象征物是什么?”
“猫头鹰。”叶奈仍然波澜不惊地回答,像是早知道答案的导师用循循善诱的口吻引导学生找出真相。
伊里亚希的表情一下变得有点古怪,他神经质地摇了摇头:“不,我不明白,这和提雅提斯并没有什么关系,对吗?”
“别自欺欺人了,殿下,你已经发现了。”叶奈终于严正了态度,他放慢了语速,像是澄清某项确认无疑的事实一样,“提雅提斯用古语说的就是这一句。他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他无法遵从‘黑夜’的指引消灭‘月光’,而‘月光’毋庸置疑就是指您。”
“也就是说,那个侍女的行动是提雅提斯安排的。”
大概是由于生病的原因自己今天的理解能力真的不太好,他自己想。他过了半天才问:“那‘黑夜’呢,指代什么?”
叶奈低声叹了口气,像是无可奈何一般,然后说道:“虽然我不知道提雅提斯为什么要用这个来比喻,但我可以告诉您它代表谁,是夏加。”
听见这句话伊里亚希愣住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面对这件事。“我想,大概他的意思是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黑暗,夏加妄想的永昼必然伴随着永夜吧。”叶奈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但伊里亚希的思维明显跟他不在一条线上,叶奈刚一说完他就急急地问:“夏加难道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他的确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叶奈的表情反倒恢复了淡然,甚至有了一丝轻松,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如果提雅提斯不说这句话,或者您不来问这句话的意思,大家也一直不打算对您说这些的。不过,既然您问了,我在回答的时候说出了这些也就不算我的错误了吧。
“尽管夏加在人民中间声望颇高,但他的父亲,也就是您的父亲,事实上并不是外人想象一般地那么器重他。到了412年的时候两人中间已经出现了矛盾,夏加开始密谋篡夺王位。为此他进行了一系列动作,所谓的‘死去’也不过是其中一个,从众人视野中消失后他藏到了海外——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但仍与王宫保持着联系,伺机实行他的下一步计划。”叶奈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那团炉火,一直说到最后才把目光放回伊里亚希身上。伊里亚希此时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枕头当靠背靠在了床头上。
叶奈的深蓝色眼睛在炉火闪动的光中神采有些模糊:“他人在海外,当然要在王宫内留下自己的内应。提雅提斯具体是不是他的内应,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他不可靠。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警告您好奇心不要过剩,理解了这一点之后,我相信不用我提醒您也会注意我的警告。好了,现在您休息吧。”说完他站起了身,熄灭了炉火,退了出去。
伊里亚希久久地维持着坐着的姿势,直到感觉到夜里的一丝凉意侵入骨髓,他才放好了枕头钻回了被窝里,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闭眼睡觉。
夜里发生的事除了几位当事人外无人知晓,不过白天致使伊里亚希淋雨生病的罪过也足够提雅提斯接受处罚。他不过是个中级巫师,王宫里比他强的人有的是,胆敢威胁王室成员的安全,足够他被驱逐出宫了。提雅提斯自己也明白这点,提前整理好了自己的东西,准备一旦判决下来就离开。
不过伊里亚希赶在这之前,私下到自己父亲面前为他求了情。老国王对他的行为很无法苟同,“你不能让自己心里滋长出太多无用的慈悲!”他这么告诫儿子。不过最后,他还是在固执的伊里亚希面前妥协了,只给了提雅提斯禁足一月的处罚。
离开老国王的寝宫,伊里亚希收起了在父亲面前懦弱而谦卑的样子。尽管他还是个孩子,但拜周围环境所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这种变脸的本事,并且掌握得愈发纯熟。确保提雅提斯不会离开后,他开始着手另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也是不能为人所知道的。
他要查清楚叶奈这个人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