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死你的话。”洛丽安仍然面无表情，脸色却有些发青。
提雅提斯满意地看着濒临失控的女巫师，继续煽风点火：“是啊，你猜对了，你的鼻子一向很灵。”他凑到洛丽安的耳边，轻轻微笑，鼻根却有点发酸，“洛丽安，你知道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讨厌你。甚至都没想过讨厌你。你只是让我觉得失望，而且越来越失望而已。”起身，轻笑，转身离去。然而洛丽安还是看见，转身的刹那，提雅提斯的笑容瞬间崩塌。
洛丽安久久地站在原地未动。
4、Chapter03
几天之后，金宫里传来了命令。巫师提雅提斯涉嫌牵扯到王子失踪的事件，处理决定是禁足一个月。很轻的惩罚了。相比于已经打点好东西准备随时蒸发的提雅提斯，这点惩罚着实算不上什么。他知道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帮助了自己，却一时想不出来是谁，索性也就对这猜谜游戏失了兴趣。他愿意这么帮，肯定也图的不是自己的什么谢意。
银发青年倚在窗框上，百无聊赖地往下看。二层小楼的视角好不到哪去，充其量就看到守在家门口看着自己的陌生侍卫，以及几个人迹稀少的园子。虽说已经该感恩戴德，然而想到接下来还有二十多天要这样度过，提雅提斯就暗暗叫苦。
秋天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已经快进入深秋。那些宽大的阔叶都从树枝上脱落，花朵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干枯的树枝和长满刺的秃花梗。满眼肃杀，一片寂静。鸟甚至都少起来，偶尔飞过的都是乌鸦。
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名堂，提雅提斯索性拉上厚厚的丝绒窗帘。屋子里顿时暗下一片，桌椅摆设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瓷器茶具上反射出隐隐的一点光。提雅提斯看着光线昏暗的房间，整个人靠进一把长沙发，单手撑着脑袋微微有些犯困。
眼前的景象开始有些漂浮起来，细小的声音也渐渐遁去。提雅提斯明白这是即将陷入睡眠的征兆，想要坐起来，然而身体却拒绝执行命令，甚至还在柔软的靠垫上靠得很舒服。支撑的手腕有点发软，靠着最后一点意识，把身体挪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接着便被汹涌袭来的睡意淹没。
真是没出息的睡法。
红色，大片大片的模糊的红颜色，它们跳动在自己的眼皮四周，仿佛在叫嚣着燃烧。有什么东西滚落而下，嗤地一声被蒸发殆尽。黑色的影子盘旋在红莲业火上方，从蒸腾的热气后面辨认出轮廓被扭曲的膜状翅膀，是黑色的蝙蝠剪影。白色的羽毛纷纷被烧焦，碾碎。挫骨扬灰。
愿神明以他慈爱的胸怀，以这燃烧的罪业之火为证，宽恕这个堕落的灵魂。
安息——
红色渐渐退去。微微动了动睫毛，半靠在沙发上无聊到用睡觉来打发时间的银发青年睁开眼睛。从软垫上直起身子，别扭的姿势让腰背部的肌肉有些酸痛。提雅提斯在黑暗中站起来，揉了揉腰，然后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站了半晌，他终于挪动脚步，摸黑走到墙上的一幅油画面前。画上是神话中的诸神，站在永生的国度，用眼神垂怜着凡人。提雅提斯扶住画框，慢慢朝旁边移动，过了很久才挪开几十厘米。而油画后面的暗格也露出来。
提雅提斯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匣子，手指顺着棱角处的鎏金花纹和细小的珠玉一路摸索而下，最后在摸到一个隐藏在浅浅的花纹中间的锁孔后停下。再伸出手从油画底部摸出一把很小的金属钥匙。然后，钥匙插进锁孔。开锁。
随着咔哒一声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圆形罗盘露出来，在黑暗的房间里反射一点点的微光。提雅提斯伸手就近点着一根蜡烛，然后把罗盘挪到蜡烛的光晕下。罗盘内部繁密的刻文显现出来，在烛光下，深深浅浅的沟壑中仿佛流淌着神秘的密文。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是按照天空中的星座排列的星图，每颗星星的位置都用一枚碎钻来代替。在整个罗盘的最中央，是最大的一颗钻石，那里代表的是北极星。在星图的周围，围绕着一圈符号，那是古老的文字写下的玄秘的预言。星图的下方，有一根细长的指针，静静地躺在北极星正南方一线。
提雅提斯轻轻扶住罗盘的两侧，开始缓缓转动。很缓慢地旋转了一会儿以后，星图停止了下来，那根细长的指针上赫然躺着一颗明星，在微弱的烛光下熠熠发光。那是北斗七星的最后一颗，勺柄。提雅提斯松开手，坐在罗盘前，低声而虔敬地念了一段什么。是人们在隆重的祈祷祭祀场合才会用的古语。古语的发音相较现在的语言更加复杂，词语的形式也更多，轻声念诵的古语，听去就像在吟唱。
随着青年的念诵，罗盘好像蛰伏的动物渐渐苏醒一般，渐渐闪烁起清浅的光辉。过了一会儿，星图周围的符号开始苏醒，它们开始闪烁出柔和的光芒，起先光芒还很微弱，后来越来越强，照得小小的房间里亮堂一片。提雅提斯轻缓的吟诵仍然若有若无地进行着，不过相比较于那光芒，已经不会被注意了。然而，渐渐地，又有一些符号陆续地灭掉光芒，剩余下来的符号越来越少，提雅提斯的声音也重新回到主导。随着人声的停止，罗盘也恢复了沉寂。
仅剩的三个仍旧散发着亮光的符号是莲花、太阳与蔷薇。两个银光，一个金光。
提雅提斯得到这东西以来一共就用了两次，第一次是跟洛丽安学怎么用的时候。他还记得洛丽安当初的原话，她说，每个符号都有两种含义，一正一负，散发金色光芒的是正，代表美好的前景；而银色光芒笼罩的，是危险的预言。
此时，银发青年再一次注视着罗盘，脑海中温习着每一个符号的正负含义。
莲花，主导着精神的愉悦与灾厄。银色莲花，预示不幸、毁灭，以及失去。如果它出现，很可能是危险或者长久甚至永久的分离来临的征兆。
太阳，维持客观事物与主观情感的平衡。银色太阳，代表秘密和注定不能见天日的隐忍。罗盘上会出现这个符号的人，多半藏有很重的心机。
蔷薇，仅代表思念。但正负所代表的思念意义不同。银色蔷薇代表跨越阴阳两世的强烈执念，而此时罗盘上出现的金色蔷薇，代表释然的回忆。那是能够放手的颜色。
不幸，毁灭，失去。秘密，思念。五个简单的词语，提雅提斯努力在它们中间织出一张连贯的网络。他想起了之前那个短暂的梦境，那里出现了两种生物，猫头鹰，蝙蝠。
很少有人知道，在每个巫师学徒成为巫师的时候，不仅要领回新的名字，同时还要请最有威望的大巫师来为这个学徒观测星轨，卜算未来。届时，他将会得到一个与他的生命轨迹相符合的象征物，也许是动物，也许是植物，也许是其它东西。那将会伴随这个人的一生，除非他不再是巫师，或者死。
更少有人知道，巫师的梦境中很少出现预言，而一旦出现，多半是会实现的事情。因此历代王室都对巫师的梦境十分重视。
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北斗七星中勺柄的最后一颗星，是女巫洛丽安提斯的命星。
……
浑浑噩噩继续过了很多天，提雅提斯的禁足终于快到了头。看着窗户外边偏西的天光，银发青年双手撑在窗台，眼里反射出意味不明的神色。出不了家门，不代表什么都做不了。这些日子，他已经把要办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有一件小事没有达到满意，但是那并不重要。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剩下的，就是坐等其成。
他久久地杵在窗前，像没有生命的雕塑一样看着余晖像金红色的丝绒被深秋的夜的手掌一点一点攥紧。忽然从那些渐渐昏暗的光芒中飞来一个白色的影子，抖落了几根雪白的羽毛。
再过几天，恐怕就要天下大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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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笼罩着高大的殿宇，已经落光叶的枯树仿佛一下子都变成了金枝铜干，领受着太阳有些悲凉的恩泽。院子里的侍卫们都如同雕塑一般，西山的阳光照在他们的帽檐上，拉下长长的影子。洛丽安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直到看见进去报信的总管从大厅里出来，才些微挪动脚步。
“王子殿下同意您进去。请。”一身黑衣的总管板着脸，僵硬地伸手请洛丽安进入伊里亚希的宫殿。进入大厅，接过洛丽安的大衣，一边给她往楼上带路。走到某一扇雕着繁式花纹的木门前，总管无声地推开门，示意洛丽安王子在里面。洛丽安略略颔首，走进去，随着门在身后仍旧无声地关上。
金发少年身上穿着暗绿色的便服，里面是白色的衬衣。此时正在窗口望着外边出神，听见洛丽安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稍微点点头，伸手请洛丽安坐在茶几旁一把淡金色软椅上，自己坐在对面的另一把上面。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具，玫瑰形的茶杯里斟着刚泡好不久的红茶。
洛丽安坐下，等伊里亚希坐定，才开口说：“王子殿下，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跟您说。”
伊里亚希点点头，端起茶杯。“说吧。”
“是这样的。”洛丽安不动声色地瞥见窗外闪过一抹白影，那是一只起飞的白色猫头鹰，原本应该是标准的夜行动物才对。“我听到一些消息说，夏加还活着。”
晚霞一点点散去，洛丽安意料之中地看见伊里亚希僵硬的动作和神情。
终于要乱起来了。
5、Chapter04
十七年前。
“请那司生死、司喜乐、司疾病与健康、司诗歌与绘画的诸神都来看一看这颗新生的星辰，这只年轻的猫头鹰——
“他将永远恪守誓言，忠诚于陛下和他的子民；
“他将永远仁德宽厚，用星光照亮前进的行路；
“他将永远正直清廉，无欲于不属于他的财富；
“……”
神殿的四周是诸神的大理石雕像，越靠里的神越被人们尊重。神殿尽头放置着主神高大的雕像，棱角分明的面孔不怒自威。神像前面是一个弧形的高台，两旁高大的拱形窗子里射进来明亮的阳光，照在高台和它的白色大理石台阶上。高台上站着一位身穿红色长袍的长者，长者手中提着权杖，衣襟上佩戴着象征尊贵地位的徽章。长者面前单膝跪着的是一个少年，白皙的皮肤，银色的短发以及白色的短衣短裤，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单色的影子。红衣长老正在念诵什么，神殿里的人们听的并不都是很清楚。那是如今早已不在普及使用的古代语言，到现在只有一小部分人才会说，也只在隆重或者神圣的场合才会用到。即使是现在站在神殿里的人们，也不都能完全掌握它。
然而，即使听不清每一个词语，神殿中肃穆地垂头站着的人们却都十分明白这是在做什么。方阵中的一个金发少女飞快地抬起头瞄了一眼高台上，此时长者的吟诵已经结束，少年正站立起来。她看清楚后立刻又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去。那位长者是现任的巫师长盖乌斯提斯，那个少年名叫提雅，不，现在大概该叫他提雅提斯了。
赛亚提斯王朝有很严重的天体崇拜情结。王朝的名字在古语中就是“广阔的夜空”的意思。在巫师体系中也能很明显地看到这种崇拜，每一个正式取得资格的巫师，名字的结尾都是“提斯”，古语中的星辰。加上这样的后缀，原本很简练的名字会变得很拗口。在心里反反复复念了几遍提雅提斯之后，少女得出这样的结论。
巫师长盖乌斯似乎又说了一些什么，接着从高台上走下来，巫师方阵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红衣长老步出神殿。接着，方阵自动变成两条不怎么整齐的队伍，大家跟在巫师长身后离开了神殿。
金发少女最后一个走出高大的建筑，一下台阶，就看见等在底下的银发少年提雅提斯。
“恭喜。”少女朝他笑道，银发少年开心地走在她的旁边。
脸上仍然笑着，少女的心里却隐隐泛着嘀咕。提雅是“他们”这些人中最后一个成为巫师的，也就是说，从今天起，那个人就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巫师团。她的脑海中闪过那个黑发蓝瞳的年轻人，即便是影像，那深潭一样的眼睛深处的狂热仍然让她感到烦心。
“洛丽安姐姐，你走过了。”身后的声音打断少女的思路。她回头一看，提雅提斯正站在某一处庭院门口。而那深深的庭院中间，是气势恢弘的白色宫殿。
洛丽安摇摇头，转身回去跟着少年和后边几个巫师走进庭院。这里并非不熟悉，恰恰相反，洛丽安和提雅提斯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和其他十八名巫师一起。这是王子夏加的宫殿。虽说巫师整整有二十人之多，然而白色宫殿四周围绕着数个大片的庭院或者花园，以及零零星星的附属建筑，二十人对于这里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这也是国王一直没有太注意这里的原因之一。
洛丽安和提雅提斯住在离白色宫殿最远的一处湖边的二层小楼，和其他巫师离得也不近。这是两年前洛丽安刚来的时候选定的地方，她觉得最为清净。
回到小楼，洛丽安跟提雅提斯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以后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坐在床边，感觉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焦躁。夏加的脸孔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洛丽安在这个年纪不大的青年身边两年，已然看出了他与常人不同之处。他在人前经常沉默，然而眼里的火焰从来没消失过。并且，在看到那座金宫时，火苗最盛。
简单揣摩洛丽安便明白夏加的企图。经过几个月的观察，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夏加的的确确是不甘心再做王子了。然而，直到今天以前，她都没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夏加为何要白白养着这些学徒在他自己的宫殿。现在她似乎明白了一些。
夏加想要拥有一个专属于他自己的巫师团。
历代巫师团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几十上百个巫师一起效忠同样的王室，便就是一种最常见的巫师团。然而单独效忠于王子的巫师团还鲜少出现，不仅仅因为巫师们自己的意愿，更因为国王势力的巧妙干涉。巫师的人数一直以来被控制在一百人以内，这些人中的大部分要围绕着国王和王后的核心王室工作，余下平摊到诸位王子身上，也就剩不了多少且质量不高了。然而夏加钻了一个空子。这一百人以内并不包括学徒，而夏加在一年前把他们召进白色宫殿之时，他们中十四五人都还是学徒。学徒需要一定时间才会成为巫师，低级巫师又需要时间才能成为中高级巫师，单凭这一点上看，夏加明显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国王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然而面对这些低级巫师和学徒也无法指责什么，也只好罢手。夏加就悄悄壮大了自己的势力。
如今，二十人已全部成为巫师，其中两三人甚至已经接近中级巫师。这样的情形国王一定不会再放任不管了，夏加也一定不会坐以待毙。那么……
洛丽安用手攥紧了提花床罩。围绕王权的战斗，双方一定都是不惜血本的。他们这些巫师对于夏加来说明显只是工具而已。如果真等到他们翻起脸来，死无全尸都有可能。洛丽安虽然清楚夏加不可能这么快就动手，然而还是打心底里不愿意牵扯进王室的纠纷。那是一个太大的利益漩涡，卷进去，就不可能再出来。
门口传来清脆的叩门声，紧接着提雅提斯推门进来。“洛……”
洛丽安头脑一热，抢在他之前站起来：“我们离开这里吧。”
洛丽安事后后悔了无数次说那句话。仅仅是个刚萌芽的想法，然而看到提雅提斯进来，一冲动就把想什么都给说出来了。更没想到的是，提雅提斯听后居然很赞同，这更让她想反悔都来不及。无奈覆水难收，洛丽安只好寻找出路。过了一个月之后，她和提雅提斯向巫师长盖乌斯提出外出修行的申请，得到了批准。老人点了头以后，洛丽安就忐忑不安地去找夏加。没曾想，黑发蓝瞳的青年只是略微思考了一下，就同意放他们出去。
从夏加那边回来，洛丽安反倒开始怀疑这中间有问题。按理说现在是夏加应该加紧准备的时间，怎么可能这时候让他们走？中间会不会还是别的阴谋？虽然心里在疑神疑鬼，她还是把消息告诉了提雅提斯。又一个星期之后，两个人终于离开了白色宫殿，离开帝都。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洛丽安虽然还有些不放心，但是还是在出了城之后渐渐压下来。而且几乎就在那一刹那，她决定，一辈子也不再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