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罪己
青莲每说一句,就像是在嘉瑞心上用尖刃划上一道,而这把刀正是因为之前种种的利用与迁怒而被磨得锋利无比。青莲口中的血滴滴答答的落下,宛如自己片片被割碎的心。嘉瑞想擦去青莲眉眼上的伤心,但是手握着拳却不能移动分毫,就像是现在无法辩解一句的沉默。因为青莲说的都是真的,都是自己曾经、现在或是将来错的,准备做得,或者如此打算的。
一开始招青莲入宫就是因为夜游玄英居听到了那熟悉却令人憎恨的歌声,嘉瑞很早就察觉到了青莲的身份,所以之前才会在澜台狠心虐待折磨于他。青莲说的不错,对付功高的童家作为皇帝在安定了天下之后又岂会没有动作,这些都是时间早晚的事情。而童思明,昨夜逼迫既知其生母惠妃的事情,所得真相现在又让嘉瑞如何开口。如今朝事纷乱,嘉瑞顶着多大的压力才周旋到现在这个局面,心中不是没有疲累,或许曾有一刻嘉瑞也会不自主的去想,童家该拿谁出来的顶罪来平息这场风波损失才会最小。
青莲的问话固然咄咄逼人,但是即使承继了颜澜的记忆却从未接触过朝政的青莲,仅从童景瑜之前只鳞片抓的怒骂声中延伸出心中这些疑惑的质问。尽管心中怒气难厄,但青莲依旧锲而不舍的望着嘉瑞,希望将身心所托之人能够信誓旦旦的对自己说,这些全部都是假的,我爱你又怎么会这样对你。
然而等了很久,嘉瑞却依旧是沉默,而青莲的心也真的一分分冷了下来。其实有多少时候青莲强压着自己心中的怀疑没有去想,不是想不明,而是不愿意。青莲向来记得人家的好处,但凡嘉瑞出言哄骗一二,青莲也愿意再次相信,二人之间的情谊实在是太过诱人。只是嘉瑞的默然剥夺了青莲最后自欺欺人的机会,如何再掩耳盗铃,童思明血淋淋的性命怎可视而不见!
或许是身体中积攒下来的最后一丝力量在嘉瑞深悔欺骗的沉默中流逝,青莲终于支持不住,僵直对视的身子软倒在童景瑜的怀中。眼角清泪滑落一行,顺着颊边鲜血,惨淡着颜色。青莲最后望了一眼嘉瑞然后闭上眼睛,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从一开始自己的行差踏错到后来的自作多情,青莲觉得自己好可笑也好可悲,还不如当年的颜澜,至少有一份全真的爱意,而自己有的只有谎言和欺骗。
“青莲……”嘉瑞还是忍不住低唤了一声,但是之后却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一切的伤害因己而起,不是后悔就可以全部抹煞掉的。童景瑜看着怀中的青莲身子微微地在战栗,以为他冷,便小心地将青莲扶着躺平,盖上那已是血迹斑斑的薄衾,即使这样也掩盖不知青莲心中巨大创伤,寒意从四面侵入身体。
做完一切童景瑜便起身跪在了嘉瑞的面前,说道:“皇上,恕臣方才鲁莽冲撞,青莲现在需要休息。”语意中尽是冰冷与疏离。嘉瑞最后望了一眼床上泪痕未干微微颤抖的青莲,转身走出珠帘,童景瑜起身跟随在后。雨声未歇心碎,拿什么来弥补你,我的爱人啊,嘉瑞心中悲叹。
嘉瑞和童景瑜一路无言踩着雨声回到御书房,到时才发现这里早有朝臣在等候,气氛就像是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虽然说童家已然被牵罪为此次灾难的罪魁祸首,但是如今童思明在内监自尽绝不是一件小事,况且是被皇帝逼死的。
童思明三朝老臣,是胤朝文坛的泰斗,享有盛誉,即使是因为家族之罪现在暂时被拘禁,但是也无法抹杀其终身成就与影响力。其实朝臣们针对童家,为的还是青莲和童屹,只是嘉瑞囚禁童思明又贬斥童屹的举措让人一时无法置喙。现在童思明在皇帝夜访内监之后投环自尽,这带给朝中的冲击不算小,而童老遗言中那句“好自为之”让人猜想纷纷。
童思明其实是死而无憾,与爱人友人相聚来生也算是美事,再说昨夜见到皇帝亲临,这位智者本就抱着必死之心,现在只是自己促成了而已。疼爱着青莲,因为他身上继承了林子墨的血脉,但是如此乱局童思明就这样甩手而去也并不过于担心,因为他已经从童景瑜口中了在青莲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既然有神灵庇佑,应该很快就可以转危为安吧。
一个人是寂寞的,童思明也不想孤独的在人世盘桓太久,他好担心会在黄泉路上找不到子墨和庭宣的身影,所以他选择死,希望还能够追上去。童思明知道自己的性命牵扯到太多的利益,或许由自己抵命这样童家就能脱困了吧,也算是为以后避祸。留下一行遗言,并不是童思明临死还要故弄玄虚,只是如今情势需要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自己死志已明,只看这位学生能不能想明白了。
御书房一片嘈杂,大多都是朝臣质疑童思明的自尽,既然是国之罪人就应该明正典刑,然而现在不明不白的死在内监岂不让人将国家律典嗤之以鼻。然而说到后来,话题竟然在嘉瑞沉默声中转到了对皇帝的直谏质疑,莫不是被妖孽迷魂摄魄,糊涂地竟然逼死良臣。
李涵均、吴自中等新晋权贵情绪很激动,因为他们当年多多少少都受教或受惠于这位文坛和朝政领袖,现在童思明一死,又加上天灾频频,仿佛皇帝再没有什么说法就要搞出死谏一般。严守方在一旁默不作声,童思明的死就像是一阵狂风突然卷过已然恶浪滔天的朝廷,让驾着护莲之船的嘉瑞深陷湍流,无法掌舵。
嘉瑞想过让青莲行月国祭礼救胤国百姓于水火,但是有碍于童家生死安危和旧时是非曲折只好作罢。现在童思明自尽,看似是可解死局的环锁之钥,但是却将嘉瑞和青莲之间的爱恋推到了绝境,如今嘉瑞举步维艰,仿佛不论从哪个方向再迈一步都是深渊。
其实嘉瑞只要将旧事的错处全都推到童思明身上,然后以此为由赦了童家,似乎就可以安抚朝臣以作交代,再逼青莲祭礼祈福,便也没有了阻碍。但是这样一来原先守护爱重的承诺便会在无法实践的基础上真真正正的变成了欺骗和算计,这样嘉瑞和青莲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嘉瑞不是没有想到这样的“两全”之法,只是他不想这么做,原本自己的错处为什么要将全部痛楚都施加于青莲身上?嘉瑞舍不得,既然之前已然错过,那么现在就用实际行动来弥补,即使不能求得原谅,但是也总算是努力过,对得起自己的心和口中的爱。
嘉瑞思定手撑着桌沿站了起来,仿佛压着的家国百姓已然让他不堪重负,这样焦灼无用的自己凭什么来守护那朵被折落的佛莲?“列为臣工,朕自知现今如此天灾是对皇帝失道的惩戒,但是如此连累国家不宁,百姓难安,让朕心深愧。回想登基以来朕之所作所为,实在是有愧于天地宗亲,如此失德,朕下诏罪己,以谢天下!”
154.承担
御书房中一片寂静,方才还对皇帝诸多责问的朝臣全都愣愣地看着嘉瑞,一时间无法接受方才嘉瑞所说的话。罪己诏一旦公诸于天下,那么此一帝王这生算是背上了污名,即使以后再怎样勤政爱国,史书上也会记上罪己这一笔,成为嘉瑞皇帝一生中无法抹去的污迹。
真的要逼皇上做到这一步吗?众臣都在迟疑,毕竟嘉瑞自登基以来都是国泰民安的,这次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朝臣们心中各有想法,为什么罪过要让皇帝来背负呢?明明只要剪除妖孽,一切就会恢复正常的。
“皇上,请您三思啊,如今盛世初成,怎可轻易下诏罪己?若此让天下臣民如何看待。”严守法斟酌着字句答道,话中含义很清楚,现在嘉瑞初掌朝权,所纳臣心不稳,天下观瞻其所行作为,若是一诏罪己以谢天下,那真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去了。
“严太傅,你的意思朕明白,但是为了粉饰难道朕就没有错了吗?现在的灾难就能平息了吗?朕知道维护童青莲的事让你们各位想到了当年的倾城之乱,但是朕身为帝王天子,享一国之盛,应该保万民昌泰,如今却让百姓深陷流离之苦,就真的一点责任都没有吗?现在却要将错处推到他人身上,为何当年没有一人在先帝面前站到最后?你们都是国家栋梁啊!”
嘉瑞此言一出,室中之人不禁低下了头,严守方心中愧疚,当年的事作为近臣的自己,难道就真的不负一点劝诫不力的责任吗?“关于童青莲的事朕是一定要保下来的,朕不会让当年纯月神子的悲剧重演,得不到月神庇佑的国家不会为苍天所护,现在朕深信不疑。所有的错处都有朕来承担吧,朕要向胤国臣民请罪,向天下昭告当年倾城之乱的真相!”
“子不言父过啊,皇上,你难道要让先帝死后难安,再遭非议,而自己也从此背上不孝恶名吗?”严守方膝行二步,哽咽劝诫。的确,若是嘉瑞在罪己诏中向天下人指责当年梓烨帝的错处,虽然可以还颜澜清白,但是此生便要背负起不孝不德的骂名,而梓烨帝也同样将为人所唾弃。
嘉瑞一阵沉默,曾几何时自己仰望倾慕的父王也享有禹舜英名,尽管最后晚节不保,但是慧敏也极力掩饰,难道真要自己敬爱无比的父王和自己一样担上骂名,从此为天下人所耻吗?嘉瑞一时之间举棋不定,心内动摇。
尽管当年倾城之乱的事情被慧敏扭曲,但是下令屠杀京城百姓的到底还是梓烨帝本人,所以嘉瑞的话让一直逼迫着的朝臣们也有些情绪上也有些动摇,说先帝毫无过错实在无法启齿。只是皇帝贸然下诏罪己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御书房中仍旧是一片“请君三思”的谏言。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列为臣工的维护心思朕都明白,也很感动。只是现在天灾不断这已是既成事实,而童爱卿的死也已经无法挽回,朕是一定要将月国、颜澜还有童青莲的名声归还的,至于下诏罪己,朕也听各位的建议再考虑一下。”
“如今百姓流离失所,饱受天灾苦楚,而朕在深宫之中高床暖枕实在于心难安。朕决定自明日起每日去圜方坛亲身向天地谢罪,若是十日之后和州与京城之雨还未停歇,那么罪己之事还请给位不要再劝了。还有,童景瑜,你将羁押在延尉司的月国刺客放出来,算作使臣,移居宫外太平驿馆。李涵均,朕命你现在兼任礼部尚书,让人以国礼好好招待。”
“都跪安吧……”嘉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萧索,明明是正当年华的英武帝王,但是此一番话让朝臣们听得竟有些苍凉,因此都默默地退了下去,最后只余下童景瑜留在原地。童景瑜眼中竟是冷漠,就是这个人,害得童家家破人亡,再不能将青莲留在他身边了。
嘉瑞也不怪罪童景瑜的失礼,在他还没有开口之前转过身去先说道:“景瑜,朕对不起你们童家,更对不起青莲,带着青莲出宫,和你父亲走吧,先帝的事不是这么容易就能了结的,童卿殁了,朕不想再看到你们出事。”
本来就想向皇上提出来放青莲出宫,现在嘉瑞自己提出来让景瑜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听见嘉瑞似是叹息的说了一声:“走之前去太医院取些药材回去,现在青莲身子弱,记得要用最好的。”的确,青莲如今所用的参茸虫草,都是天下顶级名贵的,民间只怕是寻不到。
听嘉瑞说得这样落寞,童景瑜也有一时心软,嘉瑞再怎么错也总算是想着青莲的,不然青莲夜夜独坐实在是太不值了。童景瑜仗着自己有九龙金牌,每天一早宫门开启便直奔朝华澜台,尽可能早的把抱膝独坐在刑室前的青莲带回床榻,安抚他睡觉。有好几次青莲都昏倒在地上,抱着那个冰冷颤抖的身子,童景瑜清楚地听到青莲口中梦呓着嘉瑞的名字。所有的伤心只好深埋,因为这是青莲所选择的,也正因为如此,童景瑜看不得嘉瑞再次欺负青莲。
“皇上,你知道的,如今京城为水基困,父亲每日指挥巡防营的人在城墙处堆叠石料,防止洪水沁入。八门之外已是一片汪洋,我们怎么离去?”童景瑜说道:“皇上,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候,童家是不会弃君而去的。”
黯淡的眼中瞬时被点亮,童景瑜的话让嘉瑞很欣慰,毕竟在延尉司和溯州或许还更早,君臣二人之间就结成了深厚的情意。当童景瑜屈膝接下嘉瑞的飞景宝剑之时,一份誓约忠诚的承诺便已缔结,如今胤国和帝王陷入危难,一心忠君爱国的童景瑜即使心里恨着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
“好啊,很好,童景瑜,不愧是朕看中的人!青莲身子还需要好好调养,若是他还愿意留下来,请你尊重他的决定,就让秦正清还有以前在霓芳宫照顾的小监去澜台陪陪他。若是青莲想要回家,你就带他回去吧。”嘉瑞容色惨淡,因为他知道童思明的死已然是如今横在二人之间的沟壑,无法弥补,父王害死了颜澜,而自己则害死了青莲的阿公,同是最亲的人,这分仇这分恨,让青莲怎要才能绕过心意放下去。
155.祈天
百姓离苦,青莲怨恨,朝堂不稳,种种困厄交叠让嘉瑞寝食难安。童思明自尽,嘉瑞对外虽然没作什么解释,但是现在朝中所有人都认为是帝王逼死了良臣,尽管死后童思明被赐予谥号“文”,配享太庙,但是和顾庭宣死的时候一样,臣众心中怀有怨恨。
放走月国刺客也在朝中卷起轩然大波,虽然明白真相的严守方从中调节周旋,但还是很难平复大众的怨气。嘉瑞在朝中一再强调月国是圣地,青莲是神子,但是如今灾难不断,在放走月国刺客之后,朝中和民间要求青莲以他国祭司的身份祈天息雨的呼声越来越高。面对一切压力,嘉瑞只好默默忍受,因为他知道青莲如今一定不会答应,而所亏甚多的嘉瑞也再不愿去逼迫。
自八月十五日血月之灾,嘉瑞每天动得很少,大多时间都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尽最大可能弥补灾难所带来的国家损失。但是如今京都城墙外一片汪洋,秋日雨意不断,无可进退,让嘉瑞心中极尽绝望。
嘉瑞昨日在朝臣中说过要去圜方坛祭天,以十日为期,决定是否向天下罪己,招露当年倾城之乱的真相。因此今日巳时中,嘉瑞从书案前起身,约好的时间里童景瑜带着一应侍卫内监侍立在外,准备前去圜方坛亲身像苍天谢罪。
嘉瑞示意众人稍等,点了童景瑜去里间更衣。“青莲,回去了?”嘉瑞还是没有忍住开口,因为他知道童景瑜每日一早必会去澜台探望。
“没有,我和青莲说了你放他自由,但是青莲还是选择沉默,留了下来……”童景瑜为青莲眼中的悲伤而难过,但是却无法去改变青莲的选择。因为童景瑜知道,青莲从小就是这样,只要是自己决定的事情,旁人是无法令他改变的,就像小的时候面对冰冷无情的自己一样。
听到青莲还愿意留下来,心中原本厚重的阴霾散去了一点,留在澜台,说明青莲还没有完全痛恨自己。这么近,每夜也还可以望见,即使只是影子,嘉瑞如是想到,但是手中却不动作不停,换下一身锦衣龙袍。
“皇上,你不先用膳吗?”童景瑜在一旁好心地提醒,因为一会儿敬天谢罪,没有想象的容易。“你的好意朕明白,但是你也知道去宗庙敬谢神灵之前是要斋戒的,况且朕还是谢罪,等回来再说罢,看着满城百姓受苦,朕也实在是食不知味。”说完嘉瑞走过童景瑜身边和往常一样轻轻地拍了一下肩膀,说道:“走吧,是去谢罪的,如此再错过了时辰,朕只怕真的是无法饶恕了。”
虽然是帝王出行,御辇华盖少不了,但是外面秋雨不断,圜方坛又在京郊,所以低调的一行人并没有在城中引起多大的骚动。距离胤国宗庙,圜方坛还有一里路程的时候,嘉瑞就弃辇而下,徒步走向胤国最神圣的祭祀之地。
圜方坛是胤国宗庙社稷所在,因此如此天灾之下,已有百姓自发的来到这里为国家祈福,请苍天赐福。由于现今并不是国家祭典,林苑中自皇穹宇配殿之前并未戒严,因此嘉瑞一路行来,还是让一些百姓为之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