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看着孙子精致得像个洋娃娃的小脸,忍住满心的火气走了过来,俯下身低低问他,“宏宏,你真的懂啊?你知道爷爷和唐奶奶唐叔叔在商量什么吗?”
唐民益也走过来捏捏贾青宏的小手,微笑着慢慢地对他说:“宏宏,唐叔叔想要做你爸爸,你愿不愿意让我做你爸爸?”
贾青宏眨眨眼看着爷爷那一脸的纠结,再看看唐民益嘴角温柔动人的微笑……连傻子也知道怎么选好吗?爷爷,对不起了!
“爸……爸爸!”他故作天真地重复唐民益话里的最后两个字,用软糯的童音再一次叫出这个他早就想恢复的称呼。
其实岳父算是玩了个小花招吧,对一个三岁孩子说出长句,孩子多半都会重复后面几个字。不过此时的他真的很高兴,这个小花招也说明对方确实很想做他爸爸。
老爷子简直没什么话可说了,对大孙子幼稚的选择继续叹气。唐民益见好就收,笑着又对老爷子说:“贾伯伯,这对于两家来说都是件大事,我们郑重提出,您也请郑重考虑。我们是不是,都在家庭内部开个会,征求过所有家庭成员的意见后再做决定?您慢慢想,我上课时间快到了,今天就先走了。”
贾青宏听着唐民益要走,像个小孩子一样闹了起来,伸出双手揪住唐民益的衣袖,怎么都不肯放手。反正自己现在就是个三岁小孩,怕个什么丢人?他不但不肯放手,还小声哭了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乱叫:“叔叔爸爸……唐爸爸……”
开玩笑……贾家对他简直是虎穴狼窝,爷爷虽然也在,但经常出去开会啊什么的,再加上爷爷自己身体也有点毛病,哪里管得上那么多?最好是赶紧地把他带走吧!
他此前都很乖巧,默默地听着大人说话,这猛然哭闹起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滚,一颗接一颗的,看得老爷子和唐民益心里发软,两个一起哄他。
唐奶奶也挤到床前,拿出手绢给他的小脸蛋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都哭了,断断续续地恳求老爷子,“老、老大哥诶,您看宏宏这么乖的孩子,生起病来也很粘人哪。这怪可怜的哦,就让我先带个几天呗?我保证,把他养起点肉来?”
这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哄的,把老爷子搞得头都大了,再回头看到那两口子还是光顾着装委屈,一个掉泪一个安慰的,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们几眼,终于对唐奶奶软下态度,“得得得,大妹子,你把宏宏带过去吧。不过我先声明啊,那事我可还没答应!”
这话一落地,贾青宏首先就不哭不闹了,还松开一只手,另一只手照样紧紧揪着唐民益的袖子。
唐奶奶喜出望外,“是是是!您还要开家庭会议表决呢!咱家就不用了,我宣布:全票通过!”
贾老爷子眼睛一横,“乱说什么!你家里还有三个女儿呢!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得,亏你还是重要领导干部!”
唐奶奶接受批评,屡教不改,“好的好的,反正结果都一样!”
唐民益干脆揭开被子,把他从床上抱起来,结结实实裹在自己的棉大衣里,对他很小声地说了句,“宏宏,跟爸爸回家?”
他拼命地点起头,整个人埋进唐民益此时还并不宽厚的胸膛,两只小手牢牢攀附着对方温暖的脖子。
唐奶奶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连声对老爷子许愿,“哎呀老大哥,您就放心吧!我们保证把他养好!”
老爷子万分无奈,努努嘴示意唐奶奶收拾孩子的衣服和小被子,“看你这冒失劲!”
“领导批评得对!一定改、一定改!”唐奶奶手脚特别麻利地收拾起来,把孩子常穿的衣服滚进被子,卷成好大一包,抱着就往门口冲。
就连唐民益也对自己老妈这昭然若揭的心思感到羞臊,脸上微微一红,抱着孩子向老爷子道歉,“贾伯伯对不起,我妈就是个急性子。”
老爷子直觉大势已去,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挥挥手故作大方,语气充满失落,“唉,去吧,去吧!”
唐民益就那么抱着他再对那两夫妻道别,他在自己亲生父亲脸上没有看到任何留恋,后妈眼中的不舍假到让他恶心。看来这两夫妻早就商量好了,甚至导演了这出大戏,就把他当个梨子一样让给别人家。
过去的那辈子,他最终并没有姓唐,可能爷爷还是太舍不得他,硬顶着把他要回来了。所以才有了后面虚情假意的三十年,他生活在毫无原则的宠溺和纵容之中,被养成一个性格乖张、飞扬跋扈的废人。
这辈子不能再那样,也不会再那样,他虽然还很小,但毕竟有着成年人的记忆和智商。当然,他目前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更可爱一点,更乖巧一点,让唐奶奶和他心里真正的爸爸更加喜欢他一点。
既然有个什么“大师”说他旺唐家,而贾家是他的克星,那他必须让这位“大师”的预测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就算这次不行,他还拥有无数机会,他知道后面三十年的许多大事,这对现在过于弱小的他而言是个绝对优势。
唐民益把他一路抱回唐家,交到唐奶奶的怀里,再哄了他一会儿,掐着时间打算出门。唐奶奶突然想起点什么,喊住儿子郑重叮嘱,“民益啊,宏宏还病着,你请几天假在家照顾吧。唉,最近形势很严峻,你在外边一定要注意,不然又得吃大亏。”
唐民益沉稳地听着,让母亲不要担心,请假没有问题,自己也一定会多加注意,就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去上学。
唐奶奶还是不太放心,抱着孩子一直送出院门。贾青宏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他目送着唐民益沐浴在清晨阳光下的背影,满心都是欢乐和希望——
他的这辈子才刚刚开始。
5.暗涌
当天放学回家,唐民益就跟母亲说了,已经请假三天照顾孩子。
唐奶奶还不满意,恨不得儿子干脆请假一年,躲在家里哪儿也别去,把唐民益搞得十分无奈。
“妈,你多虑了。我自己会注意,跟女同学保持距离。”
唐奶奶一边给贾青宏喂吃的,一边对儿子叹长气,“民益啊,你也是挨过整的,你真觉得跟女同学保持距离就行了?我跟你说啊,不光是不能跟异性交往,那些什么地下舞会啊、讨论会啊、诗会啊,你都不许去!凡是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就容易出事!”
唐民益耐心听着,也不像一般年轻人那样叛逆,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嗯,您说得对,我会尽量避开。”
唐奶奶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连“尽量”都不行,“什么尽量,要绝对避开!这可不是几年前,你能靠着吃老鼠蟑螂活下来,一个搞不好要杀头的!”
唐民益沉默下来,嘴角抿得紧紧地,贾青宏看着他这幅样子就觉得难受,伸出小手去碰触他的掌心。
这种看似无意的举动竟然真的安慰到他,反过来抓住孩子的手指缓缓摩挲,松开过于紧绷的表情对母亲说:“妈,我明白您的顾虑,该注意的我都会注意,您也别太紧张。”
“唉,不是我胆小,你知道吗,何家两个孙子都被抓起来了!说是乱搞男女关系,还不知道会怎么判呢。”
唐民益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讶,“何家的孙子?小的那个才刚过十六吧?这应该算早恋?”
唐奶奶只能继续叹气,“具体我也不清楚,据说牵涉到不少女孩子……”
两母子越说越沉重,渐渐相对无言,贾青宏也想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什么,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是有过这么一段“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大肃清。
不怪唐奶奶这样的母亲都会担忧儿子,栽在那个关口的高干子弟多了去了。
饭后两母子不再讨论那个话题,放宽心一起逗孩子,一位不速之客上门拜访。
何家奶奶是哭着进门的,拉住唐奶奶的手就不肯放。唐奶奶对儿子使个眼色,唐民益抱着孩子先回房去温书了,何家奶奶这才开始无语轮次地控诉。
“他们这是在何老总头上动刀子啊,老姐姐,因为老总当年批评过他们,他们现在就公报私仇,你必须得给妹子我说句公道话。”
唐奶奶听得心惊肉跳,这个事情她哪里敢应承下来?看着何家奶奶哭成个泪人,她是既同情又自危,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何家奶奶真的急疯了,说到动情处还要给唐奶奶下跪,唐奶奶把她硬架起来,“大妹子啊,你可千万别这样!就算何老总如今不在了,我们两家的交情还在呢,你孙子不就是我孙子吗?你什么也别说了,我马上就去找老领导,大不了拼了这条老命。不过大妹子,我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头上的帽子也没拿掉多久,所以不能给你打包票。事情急到这份上,你还得多找几家帮忙说说,孩子那边的工作也要做好,撞到这节骨眼上,能争取从轻发落也是好的。”
何家奶女乃头发全散了,眼睛红通通地盯着唐奶奶,“好!不管结果怎么样,妹子我代老何家会记得你这份情。”
两个老太太一前一后地出门去跑,直到天黑尽了,唐奶奶才红着眼睛回来。
她气都还没喘匀,就把孩子接在怀里,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无论结果如何,我算是尽力了,以后去见何老总也能有个交代。乖孙子,奶奶趟这摊子浑水,可都是为了你们爷儿俩啊。”
贾青宏乖巧地笑了笑,仰起头凑近唐奶奶的脸,在那张纠结的愁容上结实地亲下一口,哄得唐奶奶心情稍稍轻松了些。
唐奶奶思前想后,又抱着他去跟儿子交代,“民益啊,我跟你说,你下次去上学,把宏宏带上!”
唐民益有点愣了,“啊?”
“这样好!你单独一个人在学校里,很容易被钻空子。人家要拉你干这干那的,参加什么聚会,你推不掉怎么办?带着娃就好说了,你是真脱不开身,对吧?”
唐民益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妈,这怎么行呢?我是上大学,学校肯定不准我带孩子去啊!”
唐奶奶不跟儿子讲道理了,“就这么办!你校规有不准带儿子上学这一条?没有吧?就算是有,你跟校方多解释解释,我们家宏宏多乖啊,肯定不会捣乱,长得又这么漂亮,谁忍心为难他?”
唐民益招架不住老妈的蛮不讲理,勉强皱着眉点了个头,“那……那我试试。话说在前头,要是我们父子俩被一起遣回家,那您得承担责任!”
“那更好!遣回家就遣回家,正好休学吧,一年躲在家里不出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不跟您说了,我温书。”唐民益实在无话可说了,坐下去沉着脸继续看书。
唐奶奶看儿子似乎真的有点生气了,干脆把孩子往他怀里一放,“我去忙点事,你带带他,增进父子感情!”
“……”唐民益手忙脚乱地接住孩子,贾青宏也手忙脚乱地去攀他的脖子,两个一大一小的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被唐奶奶不负责任的逃跑气得瞪圆了眼睛。
但不管怎样,已经被迫上了贼船,贾青宏赶紧完成奶奶布置的任务,弯起嘴角甜滋滋地冲着唐民益一笑。
才这么大点的孩子,看到自己就笑得可爱极了,唐民益只得把心头的火气全部压下去,也还以慈爱的微笑,“宏宏,你想不想听故事?”
与此同时,贾家正在召开一次家庭会议。
贾老爷子叫来了贾家所有的成年直系亲属,谈论正题前首先给大家敲响一个重要的警钟,让他们注意自律,必须做到远离一切违纪违法问题,没什么事情少出门、少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万一哪个成员不听招呼出了事,贾家上下谁也不准保。
老爷子说出的话不可谓不严厉,一众小辈都听得心里有数。定完了大基调,老爷子狠狠扫一眼自己的长子,“思源,你尤其要注意!咱们家就你最不听招呼,当初闹离婚闹得鸡飞狗跳!说什么反抗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打骂教育都不行,在祖坟前跪了三天也不服软,最终还是如了你的意。你这次不准再那么搞!要是闹出掉脑袋的事,我绝不会出面保你!”
贾思源当即站起来软中带硬地表态,“爸,我知道了,您老也别揪着我这根小辫子一直不放。”
老爷子反被他噎了这句,本来还想再敲打他一下,临到嘴边的话也收了回去。自己老了,儿孙的事总有管不上的了。
“言归正传,我今天把你们叫来,主要是讨论另一件大事。就是……”老爷子说到这就觉得脸发烫,但还是一咬牙接了下去,“唐家奶奶吕娟提出,想要把宏宏过继给她儿子唐民益。”
在座除了贾思源夫妻之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屋子里突然沉默下来。
短暂的寂静之后,贾家排行老四的小儿子贾思国发言,“这……这也太突然了。宏宏是咱们贾家的长孙,怎么好过继给别人?唐民益现在不是很年轻吗?他以后就不会再婚了?”
6.鸿门宴
贾思国的老婆比他精明多了,赶紧插嘴阻止老公,“思国,你也真是的,我们哪有先说话的份?听听大哥大姐怎么说!”
她话一落地,其他人就都看向了贾思源夫妻。孙成凤这才苦着一张脸,为自己两口子定调子,“唉,你们别看着我啊,我这个后妈真是难做。唐奶奶请了位大师,据说算得可准可准了,咱们贾家就是宏宏的克星,只有唐家才是宏宏的福地。说来也怪,宏宏确实在咱家容易生病,每次接到唐家住几天,就养得有红有白。我当然不想同意,要是同意了,里里外外的人都能把我骂死!可要是坚决反对,那岂不是有存心害宏宏的嫌疑了?所以啊……我们夫妻都听公公的!这家里还是他老人家做主。”
老爷子早知道她这套,心烦得指定发言了,“思国,你之前没说完,我听你说。”
贾思国被老婆点了那么一下,又被她在耳边交代几句,这时也保守起来,“爸,还是先让大姐二姐说说吧?”
大姐贾思敏早就想开口,看到老爷子点了头,赶紧表达立场,“我觉得可以考虑嘛!宏宏不好养是事实,在唐家养得好,那也是事实吧?我们不管什么大师不大师,只看事实,那就是如果为了孩子好,我们应该怎么选择?至于面子啊,名声啊……现在是新社会,都解放多少年了?我们也得解放自己的思想,对不对?再说咱们两家那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唐家老爷子……我不说大家也知道!人家就那么一根独苗,老婆生完女儿就去了,家里惨得很,想要个儿子也合情合理,是不是?咱们家就不同了……”
老爷子听这个长女说到这里,抬起手疲惫地制止了她,“好了,你的意思很清楚,你同意。这能代表你们两夫妻的意见吧?”
她的丈夫跟她一条心,当即点头应声,恨不得跳起来举双手同意。长子长孙都能过继去别人家的话,他们的一子一女以后也有很大希望不按老规矩来了。没准两个孩子在老爷子面前得了宠爱,就能破格获得辉煌的前途,甚至强过贾家两兄弟的儿子也说不定呢。
二姐贾思慧也耍起太极,表示身为嫁出去的女儿,贾家的大事只由男人决定。
贾思源两夫妻当然知道他们打的好主意,不过眼下还不是对付自家人的时候,两口子心思暗转,私语几句就由贾思源总结,“爸,大姐,二姐,小弟,我有个建议,这个事情既然是唐家提出来的,那这个会是不是也要让他们参加?我们做父母的,一切为了宏宏着想,刚才小弟说得对,唐民益现在还年轻,有个以后再婚再育的问题。如果我们答应了这件事,就得为宏宏的将来考虑吧?”